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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停尸房的哭声  文 千寻千寻-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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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就翻脸了,拍屁股走人。哪三个问题。我问。
  “第一个问题,”繁羽说,“你写这部小说花了多长时间。”
  “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一年。”
  我一听就懵了,因为我跟秦川曾在信里说过,我写这部小说一天时间也没花,我的生活就是一部小说,我只是如实记录下来而已。
  “那第二个问题呢?”
  “第一个问题我刚回答完,他的脸色就不太好看,顺口就问了第二个问题,他问你在小说里想表达的是什么,是恐惧,悲伤,疑惑,还是希望。”
  “那你又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说当然是希望,写小说肯定是要带给人希望。”
  完了,我觉得我没有必要再问下去了,这个秦川比我更象幽灵,他已经钻到我文字里去了。他曾在信里问了我同样的问题,你想表达什么,我说我想表达自己。繁羽的回答牛头不对马嘴,不被识破才怪。
  “幼幼,这个人好厉害,人长得蛮帅,可眼神象刀子,我根本就不敢看他。”繁羽描述起当时的情景还心有余悸,“你说他会不会将这事曝光啊,他可是名记,一呼百应。”
  “应该不会。”我安慰她。
  “难说,我感觉他不会善罢甘休。”
  繁羽的感觉是对的,几天后,她急匆匆地来殡仪馆找我,说秦川给她打了电话了,要她转告小说的原作者,别想蒙过他,如果不见面,他就将这件事公布于众。我听了很烦躁,恼火地说,“他这人真是奇怪,为什么一定要见面,见不见面是我的自由!”
  “你去见见他吧,要不他真会……”
  “不可能!”我立即打断她,“你是知道的,我从不跟任何人见面。”
  “为什么啊?”
  “这是我的事情跟你无关。”
  “可他要说出去怎么办?”
  “你这么担心干什么?”我看着焦急万分的繁羽忽然说,“就算他说出去,对你也没什么损失吧,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有什么好担心的。”
  繁羽不说话了,表情黯淡下来,我知道她担心什么,不是担心这件事被捅出去,而是担心被捅出去后她将可能失去现有的一切。说实话,我感觉她变了很多,这种变化源于她的内心,是潜移默化的。她没以前单纯了,无论是说话做事还是穿着打扮,都跟以前叛若两人。她买了房子,据说马上要买车子,她对相恋多年的男友好象也越来越不满,嫌他没本事,挣不到钱。她很热衷于出席各种各样的公众活动,报纸上,电视里经常出现她接受采访时的谈话,那些谈话简直让我无地自容,有一次在电视上主持人问她:“你的小说写得这么好,文字相当有功底,是不是从小接受父母的熏陶?”
  她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回答:“是啊,我的父母都是教授,我爷爷在旧社会还是师范学院的院长呢,我家算是书香世家了,从小我就看很多的书,我9岁就在报纸上发表文章了。”
  我目瞪口呆。
  接着主持人又问:“写这本书是不是很艰难,感觉你的文字充满对人生的感悟。”
  “还好吧,”她镇定自若,笑容满面地说,“我是在法国一个乡村别墅里完成这部小说的,那里风景很好,人们很热情,我在那里心情愉快,创作蛮顺利的。”
  我一口气没接上来,差点背过去。
  教授?书香世家?法国别墅?心情愉快?
  我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说这些话的是繁羽。名利真是个害人的东西啊。它让一个单纯善良与世无争的普通女孩变成了一个虚荣、爱撒谎、爱表现的陌生人,这个人让我感到陌生,也让我讨厌。我开始检讨自己,让繁羽冒充我是不是在害她。
  那次采访结束后,我把她说了一顿,叫她注意自己的言行。她当时表现得还蛮惭愧的,很诚恳地跟我道歉,表示再也不会胡说八道。她后来有没有说我不知道,感觉她还是收敛了不少,每次来我这里也很少谈采访的事,她谈得最多的就是我接下来该写新的作品了,她那么的急不可耐,好象我不写会要了她命一样。有一天她又到我这里来,话没讲几句,又扯到了写作。
  “你应该趁热打铁,趁着你人气正旺赶紧写,作家也跟明星一样,也是有起有落的,人气跌了作品自然也会跌价。”她眉飞色舞地说。
  “你觉得作家是明星吗?”我反问她。
  “这个,当然不是了,我是打个比方嘛,”繁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极力掩饰道,“我的意思是你应该让自己锦上添花……”
  “繁羽,”我审视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很感激你和你父亲对我曾经的帮助,我不是个不知恩图报的人,这几年,我想我也回报了你不少,该有的你都有了,你还想要什么?”
  一句话让繁羽面红耳赤。
  “人不能太贪婪,贪婪最终的结果就是毁灭。”我给她善意的忠告。
  这次谈话后,她好一阵没上我这来,我也没有理她。让她好好反省也是应该的。可是接下来的一件事却让我意识到,这件事可能要到此为止了。我不能再害她。我也是看报纸才知道的,女作家水犹寒日前出席一个读者见面会,竟然迟到两个多小时,被记者追问为什么迟到,她的解释是换衣服化妆去了。我扔掉报纸,马上打电话给她,斥责道:“你这是在干什么,你以为你真是明星吗?你别忘了你是以我的身份面对公众的,就算你不在乎自己的名誉,你也别毁了我的名誉!”
  繁羽可能知道我真的生气了,连忙哭着来找我,说她下次再也不敢了。我当时看着她那张涂满脂粉的陌生的脸,真的很后悔把水犹寒的身份给她,损失的是我,毁了的却是她。我突然没法责怪她,因为是我把她弄成今天这个样子的,罪魁祸首就是我!最后我还是原谅了她,但是警告说,如果类似的事情再有发生,那么一切都将结束。后来好长一段时间,她没有再在媒体露面,如果不是答应了秦川的采访,我也不会再次让她去面对媒体。谁知几句话就让秦川识破,还威胁繁羽,如果不让他见到真正的作者,就将这件事捅出去。无论繁雨怎么求我,我就是拒不见面。如果可以见,我还用把水犹寒的身份给她吗?
  而就象秦川在信里说的,我就是个戴着面具的人,这么多年了,除了繁羽和殡议馆的同事,我没有跟其他的人打过交道。离开停尸房后,我每天的工作很简单,却很繁忙,相当于是文书,主要是书写葬礼横幅,沉痛悼念谁谁谁,亲友敬送花圈和花篮的挽联,还有卜告等等。我并不跟死者家属见面,我有自己单独的办公室,每天礼仪处的人会把葬礼上需要写的东西送给我,怎么写都交代清楚,我写好后再交给他们,由他们拿着去布置灵堂。我的毛笔字是写得不错的,从小就跟姐姐一起练习书画,我学书法,她学绘画,我们都各有所长。当时邻居们都夸我的字写得好,都说将来一定是个书法家,写的字一定会被拿去展览。是啊,我现在的字确实每天都在“展览”,只不过是在葬礼上展览。也算是卖字为生吧。
  其实我可以不必待在这里,我银行帐户上的钱可以让我生活得很好,周游世界都没有问题。但是我已经不习惯见人了,不仅仅是因为我的脸。我已经习惯了我的脸,周围的人也习惯了,除了出门,待在家里或是办公室,我是不必戴着口罩或是系围巾的。秦川说我喜欢躲在黑暗中窥探别人,他怎么知道的呢?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有如此犀利的洞察力,我害怕见他。
  好在我很忙,没有太多时间去想秦川的事。这天快下班的时候,礼仪处的小王又来分派工作了,说是明天有个非常隆重的葬礼,死者很有身份,今晚得加班写卜告和挽联。我一看名单,厚厚的一大摞,看来是得加班了。“你们也要加班吧?”我问小王。
  “是啊,我们从昨天就开始忙了。”小王说。
  “什么人死了这么隆重?”
  “我也不太清楚,据说明天有很多重要人物都要来。”
  我不敢多说,赶紧写了起来。写完卜告又写挽联。挽联是挂到花圈和花篮上的,我是根据礼仪处提供的名单来写的。一直忙到半夜,还没写完,正两眼昏花时,名单上赫然跳出的一个名字让我倒吸一口凉气——朱道枫!
  他来了!从一辆加长奔驰上款款走下来,一身黑色西装,戴着墨镜,看不清表情。他步履稳健,气定神闲,感觉不出有多么悲伤。显然死者不是他的亲人,或者连朋友都不是。他身旁跟着个戴眼镜的男人,很面熟,我记得,在梓园的书房里见过。两人并排走在一起,偶尔还低声说几句话,朱道枫不停的在点头。我远远的跟在他们后面,也是一身黑衣,脸上绕着丝巾,好在天气很冷,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没人注意到我异样的装束。死者果然是有身份,灵堂里被布置成花的海洋,前来悼念的都是社会名流。朱道枫毫无疑问也是其中之一。
  他神色肃穆地朝死者遗体鞠了三个躬,又绕着走了一圈,转过身时他的目光被一边的卜告吸引住了,很吃惊,连忙摘下墨镜。
  “怎么了?”戴眼镜的男人走过来问。
  “这个字迹怎么这么熟啊,”他诧异地自言自语,“好象在哪见过。”
  “你真是奇怪,字迹相似的人多得是,这里是殡仪馆,难道还有你认识的人?”
  “我也不知道,就觉得这字迹在哪见过……”
  我掩面逃出了灵堂。他的记性怎么这么好?三年前留在他书桌上的字迹他居然到现在还记得!我躲在一个没人的地方大口喘着气,不敢再进去了,在外面转了一大圈后才回办公室。刚到门口,就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
  “请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我惊得倒退几步,是朱道枫的声音!
  “不知道,她一般很少出去的。”这是小王在回答。
  “哦,”朱道枫迟疑着问,“那她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她是我们办公室主任,叫幼幼。”小王说。
  “幼幼?没有全名吗?”
  “不知道,我们都不知道她的全名。”
  “年纪不大吧?”
  “不大,才二十几岁,”小王老老实实全招了,“可她是个才女啊,字写得好,文章也写得非常不错。”
  “是吗?她会写文章?”
  “……”
  我狂奔下楼,魂飞魄散。
  这个地方不能再待了!毫无疑问,不能再待了!我还没有能力杀了他,他却已经追过来了,这个男人,这个我要杀的男人他到底想干什么?
  晚上,家里电话一直在响。谁打的呢?不会是他吧?
  我战战兢兢地拿起电话。
  “喂,你好,请问是水犹寒吗?”是个浑厚的男音。
  “你是谁?”我警惕地问。
  “呵呵,这么说你就是了!”对方在笑。很得意。
  “你是谁?”
  “在下秦川,你不会不认识吧?”
  我啪的一下就挂掉电话。
  “你说你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把我的电话告诉他,为什么?”我随即就拨了个电话给繁羽,恼羞成怒。
  “我,我也不想啊,可是他老纠缠我,不告诉他的话他就……”繁羽被我惊天动地的声音吓到。
  “他就怎么样?就把事情捅出去?”我歇嘶底里地吼了起来,“那就随他好了,你怕什么?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我简直崩溃了!脑子里一片混乱。可是秦川马上又打了个电话过来,我还没开口,他就抢着说,“麻烦你先别挂电话,听我说几句话,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你拒绝见面,但是我提醒你,请马上停止让人冒充的游戏,否则你会身败名裂……”
  “身败名裂?”
  “是的,难道你不知道吗?”秦川在电话里显得很急,“她利用你的身份正在外面诈骗……”
  “谁,谁诈骗?”我的心一下被提到半空。
  “那个冒充你的人。”
  “繁羽?”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我也是才知道,我的一个同行刚刚告诉我的,那个冒充你的人把你的小说同时卖给数家影视制作机构,骗取巨额版权费,其中有一家已经发现,报案了,警方正在介入调查,这条新闻明天就会登上晚报的头条……
  毛师傅死了。突发脑溢血,死在停尸房。早上才被人发现。我没有让别人碰他,我要亲自料理他。六年了,我在火葬场工作已经六年了,毛师傅领我进的门,传给我手艺,也教会我做人的道理。我不能想象,如果没有他,我现在可能还是个跟尸体同眠的幽灵。我对他的感激无法用言语表达,一直延伸到他的女儿繁羽。我给予她很多,金钱名利地位,可是最终还是害了她。
  “师傅,对不起啊,我也没想到会这样,”我在停尸房里一边为他守夜,一边向他忏悔,泪流满面,“都是我的错,我本想报答您的,可是……可是却害了繁羽,我怎么说都无法取得您的原谅,当初您反对她顶替我,我就是不肯听,如果听了,她就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对不起,师傅,真的对不起……”
  我没有开灯,就象数年前的那个雨夜一样,点根蜡烛,坐在他身旁,轻轻地跟他说着话。我已经很多年没跟躺着的“人”说过话了,现在师傅也成了躺着的“人”,我有很多话想跟他说。我亲爱的师傅劳苦了一辈子,跟尸体打了一辈子交道,连死也跟尸体死在一起,可是他的女儿,从他早上去世到现在,影子都看不到,据说是参加一个名流的PARTY去了,手机关机。罪过,这真是我的罪过啊!
  “师傅,我从来没跟您讲过,我为什么这么依恋您,因为我也曾有个象您一样伟大慈爱的父亲,他是个司机,含辛茹苦地养育着我和姐姐,我们一家虽然贫穷,可是生活得很幸福,直到有一天,姐姐被一个有钱人糟蹋,然后自杀,父亲一怒下要去杀了那个人,可是没有成功,却搭上了自己的命,我可怜的母亲疯了,却又被那个有钱人的父亲骗走,至今生死不明……师傅啊,一夜之间我什么都没了,连脸都被毁了,我能苟且活到现在,有您的一份爱心啊,可是对不起师傅,我活着不但不能报答您,还害了您的女儿,而且我继续活着也是为了去杀一个人,那个让我家破人亡的恶棍……昨天我都遇见了他,他从我跟前走过,我却没有能力抓住他杀了他,我真是没用啊,可我不甘心,死也不甘心!所以我要先离开这座城市,去积蓄自己的力量,直到有能力可以杀了他,您别怪我,也别劝我,谁也劝不住我……”
  我一直跟师傅说着话,我坚信他可以听得到。可是明天他就要化成一把灰了,我却无能为力,就象十年前看着姐姐和爸爸离去时一样,我无能为力,人生的规则太残酷,无论我如何努力抓住,想留的东西却总留不住。这么一想,我抱着师傅痛哭起来,整个停尸房都回荡着我的哭声。数年前的一个雨夜,一个孤独的女孩也是这么绝望流泪,是师傅举着手电筒来到她身旁,给她温暖给她指明人生的方向,“你应该看点书……”,就是这一话挽救了她。如今这个女孩已经长大成人,没有什么报答他,只能静静的送他上路。
  次日早上,师傅的遗体摆到了灵堂,同事们默默等待着他的女儿来见他最后一面,可是一直等到中午,她的女儿还是不见踪影。因为守了一夜,又悲伤过度,我支撑不住了,只好先回宿舍休息,我拜托同事,如果繁羽来了叫我一声。
  回到宿舍刚躺下,电话就响了,以为是繁羽的,却不是。
  “我是秦川。”电话那边落地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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