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画传-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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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话正如一个嫌疑犯说自己没杀人一样不可信。”太棒了,一个人能这样开明地对待自己,对待自己深信不疑的长处,对待自己的破釜沉舟的选择(要知道他为了写作辞去了那么体面的职务),也对待别人对他的尚未认可;他还对什么不能合情合理地开明地对待呢?注意,蒙的经验是,不要和丝毫没有幽默感的人交往,不要和从不自嘲的人合作,那种人是危险的,一旦他不再是你的朋友,他也许就会反目成仇,怒目横眉,偏激执拗。而像王小波这样,即使他也有比较激烈乃至不无偏颇的论点——如对于国学对于《红楼梦》——但他的自嘲已经留下了讨论的余地,留下了他自己再前进一步的余地,他给人类的具有无限希望的活的智慧留下了空间,留下了伸缩施展的地盘。他不会把自己也把旁人封死,他不会宣布自己已经到了头:你即使与他意见相左、如不承认他有文学才能至少他也不可能宣布你是坏蛋仇敌。 这里又牵扯到一个王喜欢讲的词儿,那就是趣味。人应该尽可能地聪明和有趣,我不知道我概括的王小波的这个基本命题是否准确。这里趣味不仅是娱乐,(在中文里娱乐两字或是与休息、懈怠、消费、顽皮、玩世不恭、玩物丧志等一些词联系在一起),蒙认为趣味是一种对于人性的肯定与尊重,是对于此岸而不仅是终极的彼岸、对于人间世、对于生命的亲和与爱惜,是对于自己也对于他者的善意、和善、和平。趣味是一种活力,一种对于活生生的人生与世界的兴趣、叫做津津有味,是一种美丽的光泽,是一种正常的生活欲望,是一种健康的身心状态。一点趣味也感不到,这样的人甚至连吃饭也不可思议。我们无法要求一个一脸路线斗争一肚子阴谋诡计的人有趣,我们也无法要求一个盖世太保一个刽子手太有趣味。自圣的结果往往使一个当初满有趣味的人变得干瘪乏味不近人情还动不动怒气冲冲苦大仇深起来——用王的话来说动不动与人家赌起命,用蒙的说话是亡起命来。王认为开初孔子是满有趣味的,后来被解释得生气全无——这当然不是创见而差不多是许多学人的共识——孔学的这个发展过程就很给明白人以教益,也不免使孔夫子的同胞与徒子徒孙痛心。岂止是孔子,多少活生生的真理被我们的笨师爷生生搞得僵死无救,搞得语言无味,面目可憎!所以毛泽东提起党八股来,也有些咬牙切齿。 所以,王在谈到近年我国的“文化热”时一针见血地指出:前两次文化热还有点正经,后一次最不行,主要在发牢骚,说社会对人文知识分子态度不对,知识分子自己态度也不正,还有就是文化这种门庭决不容痞子插足。这使王联想起了《水浒传》中插翅虎雷横所受到的奚落。王说,如此看来,文化是一种以自我为中心的价值观,还有点党同伐异(!)的意思。但王不愿意把另一些人想得太坏,所以王说这次讨论的文化原来就是一种操守(名节,蒙注),叫人不要受物欲玷污,如同唐僧不要与蝎子精睡觉失了元阳。王进一步指出文化要有多方面的货色,是创造性劳动的成果,例如你可以去佛罗伦萨看看,看看人家的文化果实(蒙按那可不仅仅是唐僧坐怀不乱的功夫),王说,把文化说成一种操守,就如把蔬菜只说成一种——胡萝卜;“这次文化热正说到这个地步,下一次就要说蔬菜是胡萝卜缨子,让我们彻底没菜吃。”王因此呼吁(他也不是不呼吁):“我希望别再热了。” 也许事情远远没有这样糟,也许这只是王的内心恐惧,杞人忧天?但愿如此。只怕是真吃不上丰富多彩的蔬菜的时候也就都不吭气了。 我们知道难得糊涂了。看了王小波的《我的精神家园》,我深感难得明白,明白最难得。什么叫明白呢?第一很实在,书本联系现实,理论联系经验,不是云端空谈,不是空对空,模糊对模糊;第二尊重常识和理性,不是一煽就热,也不是你热我就热,不生文化传染病。第三他有所比较,知古通今,学过自然科学人文科学,得过华、洋学位,英语棒。于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人明明被他批驳了也还在若无其事地夸他。叫做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货比三家,真伪立见,想用几个大而无当的好词或洋词或港台词蒙住唬住王小波,没有那么容易。第四他深入浅出,朴素鲜活,几句话说明一个道理,不用发功,不用念咒,不用做秀表演豪迈悲壮孤独一个人与全世界全中国血战到底。第五,他虽在智力上自视甚高,但绝对不把自己当成高人一等的特殊材料制成的精英、救世主;更不用说是像挂在嘴上的“圣者”了。用陈建功当年的一句话就是他绝对“不装××。”这最后一点尤其表现在他的小说里,他的小说没有任何说教气炫耀味,更没有天兄下界诸神退位的杨秀清式包装。看了他的小说不是像看完有些人的小说那样,你主要是会怀疑作者他是否当真那么伟大。而看了王的小说,你怀疑的是他王小波“真有那么坏吗?”这里的坏并不是说他写的内容多么堕落下流,而是他写的那样天真本色率性顽皮还动不动撒点野,搞点恶作剧,不无一种“痞”味儿,完全达不到坐如弓立如松五讲四美的规范与我乃精英也的酸溜溜风采。如果说你在某些人的作品中常常看到感到假面的阻隔,那么他的小说使你觉得他常常戴起鬼脸。至少在这一点上他与那个已被批倒批臭的有相似处。但是他有学问呀,他不嘲笑智力和知识,不嘲笑理性和学习,所以他的遭遇好得多。看来,读书是能防身的,能不苦读也乎? 而我当然是一个正人君子,我的小说里绝对没有王小波那种天花乱坠的那话这话儿。我认为与他的议论相比,他的小说未免太顽童化了。所以我就不在这篇文字里再提他的小说,免得再和一名王某绑到一块儿,就是说我不能连累王小波。反之亦成立。 虽然带有广告气,文化艺术出版社一九九七年六月第一次、次月就印第二次的《我的精神家园》一书封底上的一段话还是真的,我认可:“那些连他的随笔都没有读过的人真是错过了……”
第二部分:不在沉默他思故他在——王小波的思想世界(1)
作者:许纪霖
历史常常出现这样的图景:有些人生前声名显赫,死后很快被忘却;另一些人一生寂寞,身后却被发现具有特别的价值。王小波应该属于后一类人。尽管在他活着的时候,曾经得过海外多种文学、电影奖项,但基本是墙内开花墙外红,国内的文学圈一直对他保持着沉默--不是出自敌意,仅仅是因为无法理解他。 在中国文化的精神谱系上,王小波似乎是某种异数:不仅其文学风格无法归类,而且这个人也难以理喻。从年龄来说,王小波属于红卫兵一代人,但偏偏最缺乏红卫兵的狂热激情,反过来倒多了一份英国式的清明理性;从思想脉络来说,他似乎是半个世纪以前中国自由主义的精神传人,但又不似胡适、陈源那样带有自命清高的绅士气。我们很难想象在中国文化的内部,会有王小波这样的人出现,但其人其书又分明不是西方文化的产物。王小波,成为一个对评论家智慧挑战的阐释对象。 王小波的一生是实验性的。他只活了四十五岁,但他将这短暂的一生都用来探索--文体的与思想的。关于文体的探索,因为非我本行,只能留待文学专家去研究,令我更感兴趣的,倒是王小波的思想探索,他的几乎是独一无二的自由主义精神独白。
王小波的遗孀、社会学家李银河说过这样一段话:
有人说,在我们这样的社会中,只出理论家,权威理论的阐释者和意识形态专家,不出思想家,而在我看来,小波是一个例外,他是一位自由思想家。自由人文主义的立场贯穿在他的整个人格和思想之中。读过他文章的人可能会发现,他特别爱引证罗素,这就是他所谓气味相投吧。他特别崇尚宽容、理性和人的良知,反对一切霸道的、不讲理的、教条主义的东西。 一个罗素的信徒、热爱理性和思考的自由主义者、独立不羁的民间撰稿人--作为思想家的王小波,留给后人的,就是这样的形象。
“与说话相比,思想更加辽阔饱满”
王小波给人的一个最深刻的印象,是他的理性,那种清晰的、冷静的英国式的经验理性。具有这样理性精神的人,即使在当代中国自由知识分子中间,也属于凤毛麟角。 王小波曾经狂热过。他这一代人,或多或少有过一段失去理性的日子。以十七岁的弱冠之年,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只身跑到云南边疆,战天斗地,未始不是一种革命时代的青春骚动。然而,严酷的现实很快覆盖了理想主义的乌托邦想象,王小波开始沉默。“在我不会说话的时候最想说话。在我真正能说,知道的东西越来越多的时候反倒沉默了。”他成为了“沉默的大多数”中的一员。语言的沉默是对流行话语的抗拒,但内心的思考就此启程。在那个狂热的时代,人们说得太多太多,而想得太少太少。说话是为了获取话语的霸权,而思考仅仅是为了求得真知。 当时,在那些乡村思想家俱乐部里,许多陷于迷惘的红卫兵也在思考。然而,王小波依然是独特的。有些人思考,是因为落入了“失语”的困境,或者被剥夺了话语的权力。为了重新获得“说”的资格、话语的权力,不得不后退一步,磨砺思想的利器。以后,当历史又重新提供了话语舞台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出山说话了。这些人,是永远不甘沉默的,“说”的冲动大于“想”的兴趣,渴望话语权力成为思考的终极追求。而王小波呢,对“说”似乎没有什么兴趣,对权力话语更是兴味索然,有意思的是“想”,是“思维的乐趣”。“与说话相比,思想更加辽阔饱满。……没有思想,在我看来,这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 追求思想,而非权力话语,是知识分子更本质的属性。知识分子要有思想,首先须有知识。但在中国知识界,尤其是那些风头最劲的顶尖精英,常常是思想有余,知识不足。虽然,他们在公众眼里有思想的魅力,但那些魅力大多来自道德的激情、修辞的华丽和可怜的一点小聪明,背后的知识底蕴却薄得像一张遮羞的窗纸。相形之下,王小波尽管很少以知识分子自称,但他比那些自命不凡的知识精英更知识分子。他喜欢知识,不是由于知识有用,会提高科技生产力,或带来权力话语,而仅仅是因为知识是好的。大学期间,给他印象最深刻的,是数学老师在课堂上的一段话:“我现在所教的数学,你们也许一生都用不到,但我还要教,因为这些知识是好的、却并非有用的知识。否则怎么能够想象一个学商业经济科班出身的,以后会弃商从文,成为一无凭藉的自由撰稿人?”自由撰稿人,如今已经成为一种时尚,甚至连某些紧抱铁饭碗不放的人也以“大陆自由撰稿人”自居(因为“自由撰稿人”=“自由思想家”?),但王小波辞掉铁饭碗,仅仅是为了探求好的知识,为了更自由的思考和写作。
第二部分:不在沉默他思故他在——王小波的思想世界(2)
王小波明白,知识实在是太重要了,它是知识分子安身立命的最终凭藉,古代的教士和儒士拥有《圣经》或《论语》,因而也拥有话语的权力。现代知识分子不再手握圣书,却拥有知识,知识本身可以取信于人,尽管它不一定能带来权力。这些年,我们谈论了知识分子的岗位意识,谈论了“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王小波没有参与谈论,但他的处世立身却提供了一个很好的人格范型。知识分子的岗位在哪里?就在其独有的求知领地;他的所有自由与独立,首先依据于知识的至上性与自怡性,知识的最高境界在于求知本身,至于为人生、为民族也好,虽然未尝不可,但与求知比较,都低了一个层次。 在回答“我为什么要写作”这一问题时,王小波幽默地以一个登山家的故事作为答案:“有人问一位登山家为什么要登山--谁都知道登山这件事既危险、又没有什么实际的好处,他回答道:‘因为那座山峰在那里’。”同样,另一座山峰也吸引着王小波,他感到了登山的有趣。对于一个智者来说,没有什么是比求知更为快乐的事了,热衷于为求知而求知的西方知识分子,常常乐在其中,乐此不疲。维特根斯坦临终时心满意足地说:“我度过了美好的一生。”另一个物理学家海森堡说得更绝:“我就要死了,带上两道难题去见上帝。”王小波提到这两件事,就特别感慨:在天堂里享受永生的快乐嫌不够,还要在那里讨论物理!爱知者,必乐知也。王小波生前一说到探求智慧,就掩饰不住内心的快乐。知识是好的,求知的人生是更好的。 知识还是表面的东西,知识的背后有一种精神,那就是人类的理性。在一个疯狂的时代里保持沉默,也等于守护自己的理性。王小波看得十分清楚,理性对于知识分子来说,就像空气一样要紧。知识分子最怕活在不理智的时代,因为他只会以理服人,不讲理,毋宁死。王小波是从一个大唱“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的盲从年代里走过来的,他对信仰总是持着某种怀疑,因为那种“就是好”的信仰逻辑根绝了任何讲道理、讲理性的可能性。一度他曾经变得极端地排斥信仰。到了美国之后,是他的老师说服了他,令他承认:“不管是信神,还是自珍自重,人活在世界上总得有点信仰才成。”但他依然警惕着信仰的滥用。无论在中国,还是西方,以崇高的名义迫害异己的龌龊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信仰是一条随时有可能咆哮泛滥的河流,惟有理性的河床才能防范它。信仰是为了达到善,但善的里面不能有假的成分,否则就是比不信还坏的伪善。 当年法国大革命期间,上了雅各宾断头台的罗兰夫人有句名言:自由,有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义推行!在中国,未尝不可这样说:至善,有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义推行!真与假,事实与谬误,是无法通过信仰解决的,那属于人类理性的范畴。为了防止以善作恶,保持清明的理智是最要紧的。王小波不是一般地反对信仰、反对至善,他所厌恶的仅仅是理性缺席的信仰和没有是非的善良。对于知识分子来说,认真的思考,真诚的明辨是非,这就是善,就是一切信仰的根基。
“知识分子的最大罪恶是建造关押自己的思想监狱”
说到理性,有两条路径,一条是欧陆唯理主义的,另一条是英美经验主义的。现在说起来,这似乎是一个老生常谈的哲学赏识,但时光倒退十年,却是一个匪夷所思的问题。刚刚从盲从时代走出不久的中国知识分子,只是大声吆喝着思想解放、理性启蒙,却懵然不知理性还有经验主义与唯理主义之分,以至于不知不觉地被唯理主义所摆布。理性变成一个全知全能的人间上帝,变成科学时代的理性神话、理性宗教和理性崇拜。那个时候,黑格尔的阴魂不散,绝对真理的神话尤在,乌托邦的社会改造工程仍然绵延不绝。
王小波相信理性,但他选择的是另一条与众不同的路径,即英美的经验理性。在经验理性的世界里面,没有抽象的理念,没有目标的预设,也没有终极的价值,只有人们的生活经验和实实在在的现实功利。王小波喜欢马基雅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