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园絮语-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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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回答。我怎么回答呢!
“你给我说实话。我都知道。你放心好了,我受得住。养病我有经验,
等刀口恢复了,我打太极拳,用自身的抵抗力来战胜它!”
我看着父亲。我相信他。他养病确实有经验。1957年,因为胆结石被另
一家医院误诊,耽误了而影响肝,开刀时发现肝已完全硬化。可是,居然靠
太极拳逐步恢复了健康。或许,他也能对付癌。
我点点头。他也点点头,安详地闭眼休息了。
我点点头。他也点点头,安详地闭眼休息了。
可是,随着年岁和阅历的增长,我越来越后悔。为什么不瞒呢?问你几
点钟,你不会瞎说一个时间吗?病人吊着液又设法看表,他麻醉过,哪有什
么时间的概念?为什么不让父亲在比较轻松的心情下度过生命的最后一段时
光?即使他怀疑,总不能确定,总还抱着一线希望。我“诚实”得太残酷了!
开刀以后,居然不痛了。也许是在打开腹腔时切断了致痛的神经。父亲
确实打算和癌搏斗一番,拆线后就下床在走廊里来回走,扶着墙,很吃力地
走。但他终于没能打太极拳。
1976年元月
9日早晨,医院走廊里隐隐约约传来哀乐声。哀乐声是从收
音机里传出的。父亲让我去打听。周总理去世了!父亲听完,闭上眼,很久
很久,才睁开来,有气无力地说:“去买黑纱。总理的黑纱要带的。”
我赶快去布店。布店里已排起长队。我终于搞到黑纱赶回医院。父亲躺
在床上,没法戴黑纱,看着我们戴上。他默默地听我和病房里其他人谈论周
总理、谈论不让设灵堂的奇怪规定。
父亲很注意地听,有时显得很吃力,但我没有阻止他,我理解他的心情。
但他不插话,连其他的话也很少很少。直到出院。
让父亲出院是个残酷的决定。他不是病愈出院,是。。那意思谁都明白,
只是说不出口来,对医生的决定当然就不满意。
“不出去!”
“哪有这么容易,说走就走?”
“都是这么拖着的。”
病友们也纷纷帮腔。
父亲说:“出院吧,占着这个床也没意思,别人倒住不进来。”
就这么出院了。
十多年过去了。时间过得真快,它常常会提醒人生命的短促,能够聊以
自慰的是生命尚可通过子嗣的繁衍而一代一代延续下去,我就时常感觉到父
亲的一部分生命尚活在我的身上。
父子之间生命信息的联系有时是很神秘的。很久以前我就感受到了,那
时候却把它归结为“阶级烙印”。记得还是在读中学的时候,还是刚刚加入
共青团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地检讨自己“斗争性不强”、“情面观点重”、
“温情主义”等等,屡检讨屡犯,年年复年年。于是把根源挖到“小资产阶
级烙印”,挖到父亲,挖得“心服口服”。父亲是银行职员,解放前在中国
银行,解放后转到中国人民银行上海分行,曾担任储蓄科长,后被免职了。
据说是“三反五反”运动中参加打老虎队不积极,温情主义。于是,我的“斗
争性不强”便找到了确凿的渊源。我曾下决心割掉父亲的这条尾巴,却终于
割不干净。那时候是颇遗憾的,现在却坦然了。我甚至希望能多留一点父亲
的“尾巴”。
割不干净。那时候是颇遗憾的,现在却坦然了。我甚至希望能多留一点父亲
的“尾巴”。
父亲的一生是幸福的。尽管他并不富裕、并不顺畅、45岁就开始长病假、
充满一个又一个的遗憾,但凡具有人类美德的生命都是幸福的生命。如果他
的生命能够延长半年,延长到
1976年
10月,能够带着对新生活的憧憬离开
这个世界,一切就完美了。
无尽的父爱
无尽的父爱
那趟车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没有准确的运行时刻表。父亲就死死守在
铁路道口,从凌晨直到黄昏。
父亲老了。意识到这一点,仿佛只是一夜之间的事。
。。还是在许多年以前,我和弟弟都还小,父亲在我们心中总是那么年
轻、那么自信、那么壮实有力。那时我们住在一个小小的四合院,青灰的砖
墙、青灰的屋脊合拢来,只在头顶留出一方紧窄的天空。晴朗的日子,各家
洗了衣服要想晒到太阳,必得撑到屋檐上去。我和弟弟试了好几次,结果不
是竹竿头挑下了瓦片,就是整竿的衣服“叭嗒”掉在地上。这时候,父亲回
来了,乐嗬嗬地说一声“走开,小家伙!”接着双臂一张,一竿水淋淋的衣
裳便被他轻轻松松举上了瓦檐,随即荫了一溜阳光。那时我就想,什么时候
我也像父亲那样有如此这般举重若轻的臂力呢?
小时候父亲要求我每天临帖练习毛笔字,常常是他的大手包着我的小
手,横、竖、撇、捺,要我感受那笔画中的急缓顿挫。小天井里,邻居家的
孩子们正玩得开心,嬉笑声、打闹声一阵阵传来,而我却小心翼翼端坐案前,
目光和心思全在碑帖纸页之间,不敢恍惚、更不敢游移。因为我分明感觉到
身后父亲粗重的呼吸和一脸严肃得怕人的表情。我知道,此刻哪怕只要稍微
有一点分心走神,父亲的大手便会啪地一下打上来。
——如今,父亲斜倚在客厅那张旧沙发里,他似乎并不打算端端正正坐
好,他那发福的身体完全随着沙发的起伏呈一条奇怪的曲线。本来说好了陪
小孙孙看完一集电视动画片的,可乐声刚起,父亲已经耷拉着头,响起了微
微的鼾声。
父亲年轻时不轻易有鼾,除非是在劳累之极的时候。他可以连续一夜两
夜伏案写作,既不用烟卷提神,也毋须浓茶润喉,只是那么笔直地坐着,任
那团橙黄色的灯光笼罩,“笃笃笃笃”只听见笔尖在一张又一张白纸上不知
疲倦地走下去、走下去。有时,我突发奇想要数一数父亲的笔声,但每一次
都是我数着数着就睡着了。一觉醒来,父亲依旧雕塑一般端坐在椅子里,那
“笃笃”有势的笔声却已不知响了几千遍儿万遍!直到他工作完毕,才灭了
灯盏,伸伸腰腿,喝下一碗母亲热在火炉上的豆浆,就顺势在我的床上胡乱
一躺。哈,头才落枕,那鼾声便气势雄壮地响起来。弟弟拔下一茎草梗,在
父亲响着鼾声的鼻孔前蹭来蹭去,殊不料,父亲一个喷嚏将那草梗喷了个无
影无踪!父亲醒来,我将弟弟的顽皮说给他听,他却无论如何不承认自己睡
觉会鼾声如雷。他说自己的睡相极好、极安静,假如真那么“嚣张”,最怕
吵扰的母亲肯嫁给他吗?
父亲真的有一夜安静下来了,那是在他被下放去“五·七干校”的前夜。
——从黄昏开始,他就独自在窗前那张藤条松脱的椅子上坐下来,不开灯也
不握笔,兀自望着渐渐模糊的玻璃窗,望着窗外水一样漫漶的苍茫暮色。那
时,母亲因为有一位在台湾的姐姐被批斗关押在“牛棚”里,就是父亲远行
也不准回家探望。昏暗中,父亲默默地抚摸着我和弟弟的头,欲言无语。该
说的话已经说了,该买的这个月的口粮也已经盛在米缸里。“往后。。”望
着尚未成年的我们兄弟俩,我第一次看见了父亲眼里有两片湿漉漉的泪光。
不知怎么的,父亲这一时显得身材矮小,伛偻着背,打了补丁的上衣短得难
看。他的脸从来没有现在这样皱纹密布,神情也极少这样萎靡不振。真的,
我没有想到,除了举重若轻、除了彻夜不眠、除了自信幽默,我还会看到父
亲这么深沉的失神与沮丧。父亲拉过我的手,递给我一个沉甸甸的纸包,又
拉过弟弟的手,递给他一个同样沉重的纸包,嘱咐我们好歹将眼下的几年初
中念完,然后就埋头干活、诚实劳动、实实在在地生活下去。第二天一早,
父亲和他的同事们被一队载货的大卡车拉走了,这时我才小心地打开那个封
得牢牢的纸包。原来,纸色里是一整套木匠工具:有锤、凿、斧、刨,一把
锋利的木工锯可以拆散再装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父亲用他一双握笔的手背
着我们一件一件做成。多少年之后我也做了父亲,抱着襁褓中的儿子,也曾
迷迷糊糊揣测过儿子的未来,可揣测来揣测去,没有一次揣测过儿子将来会
当木匠。
——从黄昏开始,他就独自在窗前那张藤条松脱的椅子上坐下来,不开灯也
不握笔,兀自望着渐渐模糊的玻璃窗,望着窗外水一样漫漶的苍茫暮色。那
时,母亲因为有一位在台湾的姐姐被批斗关押在“牛棚”里,就是父亲远行
也不准回家探望。昏暗中,父亲默默地抚摸着我和弟弟的头,欲言无语。该
说的话已经说了,该买的这个月的口粮也已经盛在米缸里。“往后。。”望
着尚未成年的我们兄弟俩,我第一次看见了父亲眼里有两片湿漉漉的泪光。
不知怎么的,父亲这一时显得身材矮小,伛偻着背,打了补丁的上衣短得难
看。他的脸从来没有现在这样皱纹密布,神情也极少这样萎靡不振。真的,
我没有想到,除了举重若轻、除了彻夜不眠、除了自信幽默,我还会看到父
亲这么深沉的失神与沮丧。父亲拉过我的手,递给我一个沉甸甸的纸包,又
拉过弟弟的手,递给他一个同样沉重的纸包,嘱咐我们好歹将眼下的几年初
中念完,然后就埋头干活、诚实劳动、实实在在地生活下去。第二天一早,
父亲和他的同事们被一队载货的大卡车拉走了,这时我才小心地打开那个封
得牢牢的纸包。原来,纸色里是一整套木匠工具:有锤、凿、斧、刨,一把
锋利的木工锯可以拆散再装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父亲用他一双握笔的手背
着我们一件一件做成。多少年之后我也做了父亲,抱着襁褓中的儿子,也曾
迷迷糊糊揣测过儿子的未来,可揣测来揣测去,没有一次揣测过儿子将来会
当木匠。
真的到了我和弟弟从课堂书本之中走出来,直面那陌生世界的时候,我
们想起了父亲言简意赅的嘱咐。于是我决定上山下乡去云南边疆的军垦农
场,弟弟必须留在母亲身边,第一个职业便是在街道生产组,将一只只从上
海运来的货箱打开,把成堆的零件组装成一辆又一辆“永久”自行车。虽说
自始至终我们并没有操持父亲为我们准备的木匠工具,但人生一世的座右铭
却被锋利的斧凿铭刻于心。我开始为自己准备行装了,母亲仍旧没有自由,
不知为什么父亲也不被批准回家送一送我。只有我和弟弟一人执着绳索的一
头,来捆那只怎么也捆缚不牢的铺盖卷。。这时我想念父亲了。而且一时间
竟然那么强烈的意识到,艰辛困苦之中即便有一位沮丧的父亲,他也是家庭
最刚强的支撑。我没有想到,父亲会打听清楚我们的知青专列要从他所在的
五·七干校前的成昆铁路驶过,那趟车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没有准确的运
行时刻表。父亲就死死守在铁路道口,从凌晨直到黄昏。当我在一座残阳斜
照的土坡上,倏忽看见父亲迎风而立的身影从车窗前一闪而过,当我探身窗
外高叫着“爸爸”他却难以听见的时候,我的心为父亲裂成了碎片。。我多
么想告诉他:爸爸,你给我的木匠工具我放在家里,却带着你用过的端砚、
湖笔上了路。多年以后父亲才告诉我:在铁路边等候孩子的“五七战士”不
止他一个人。他那天带着馒头、水壶和一张小板凳,天不亮就走出茅草屋,
在火辣辣的阳光下足足等到黄昏。当汽笛长鸣的火车风驰电掣般隆隆驶过他
跟前,他依稀听见了我的呼唤,他不顾一切地在铁路边跑起来,趔趔趄趄、
磕磕绊绊,他想抬头看清车上的儿子,又须得留心脚下的路。眨眼功夫,火
车驶过,山谷回音,他泪眼模糊地从枕木与铁轨的缝隙处拾起我从车上扔下
的字条:“爸爸,我走了,您别难过。。”
在火辣辣的阳光下足足等到黄昏。当汽笛长鸣的火车风驰电掣般隆隆驶过他
跟前,他依稀听见了我的呼唤,他不顾一切地在铁路边跑起来,趔趔趄趄、
磕磕绊绊,他想抬头看清车上的儿子,又须得留心脚下的路。眨眼功夫,火
车驶过,山谷回音,他泪眼模糊地从枕木与铁轨的缝隙处拾起我从车上扔下
的字条:“爸爸,我走了,您别难过。。”
许多年过去了。我能够写得一笔好字,还能够有机会发表自己的文章、
出版自己的作品。我常常回忆当年的情形,经父亲圈阅的一封封书信,由他
逐一编号,一针一线装订成册再送还给我,足有盈尺!偶尔我从书箧里取出
来,随意翻上那么几页,父亲的情、父亲的爱、父亲的教诲就一起翻卷在心
头。。
——如今我侍奉在父亲身边,再不用书来信往,对我的过错也毋须朱笔
圈改,但他还是慈爱地、默默无声地关注着儿子。每当我有作品在报刊发表,
父亲总会立刻找到那份报刊,在署有我名子的那一页用红笔划一个圈儿,格
外小心地留着给我。甚至连我责编的书受到评介、我联系的作家、学者有何
近况、我所在的出版社受到褒奖或是批评,父亲都极为敏感、极为仔细地归
集起来,生怕疏忽了、遗漏了。然而做这些事的时候,上了年纪的父亲常常
要戴上老花镜,在桌前坐的时间长了,骨质增生的颈椎、胳膊就疼痛难忍。
我有慢性胃炎,工作起来常常放任自己,他总是不厌其烦地嘱咐说:天凉了,
该加衣服;下雨了,记着带伞;饭盒盛一些妈妈做的好菜,写东西的人中午
不能老是吃面条!随着自己年龄的增长,我对父亲的爱感受得更为深切。我
想,生命无多、人生有限,为人之父的我还能每日每时获得父亲的爱,是我
有缘,是我有幸!我珍惜这日子,珍惜这爱。
父亲老了,五年前他就办好了退休手续。可他不曾休息一天又立刻被机
关“返聘”回去工作,依然是伏案、依然是写作,还一届接一届带着几位电
视大学的学生,给他们辅导、提示,为他们修改论文。有时说话一多、一急,
就累得咳嗽,半杯茶也压不住。母亲和我几次劝他歇下来,什么也别干,可
父亲淡淡一笑,做个无可奈何的手势,依然孜孜■■干他那些永远干不完的
活儿。只有到了周末或是节假日,小孙孙回到他身边。父亲这时候才真正离
开书桌。在客厅里和孩子玩一会儿,或者捉了他的小手上街去买一支大雪糕,
几块巧克力。妻子知道公公的脾气,对自己从不舍得乱花一分钱,背地里叫
孩子别向爷爷张口要买东西。谁知孩子不叫买了,爷爷的东西照样买回来,
他像当年舒展双臂举起沉重的衣竿那样嗬嗬一笑:“噢,小家伙,谁叫你是
孙孙,我是爷爷呢?!”
就累得咳嗽,半杯茶也压不住。母亲和我几次劝他歇下来,什么也别干,可
父亲淡淡一笑,做个无可奈何的手势,依然孜孜■■干他那些永远干不完的
活儿。只有到了周末或是节假日,小孙孙回到他身边。父亲这时候才真正离
开书桌。在客厅里和孩子玩一会儿,或者捉了他的小手上街去买一支大雪糕,
几块巧克力。妻子知道公公的脾气,对自己从不舍得乱花一分钱,背地里叫
孩子别向爷爷张口要买东西。谁知孩子不叫买了,爷爷的东西照样买回来,
他像当年舒展双臂举起沉重的衣竿那样嗬嗬一笑:“噢,小家伙,谁叫你是
孙孙,我是爷爷呢?!”
真的,父亲心里包容了这一切,他才会放松了身体,在他坐惯了的沙发
里阖上眼睛,不顾孩子的叫嚷,悠游怡然地小憩那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