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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背一口袋灵魂上路 作者:谢友鄞-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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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血泊中。

    大胡子队长眯起眼睛,瞄一眼飘漾硝炯的枪管,把盒子枪插入匣套内。大胡子
膝头一顶,张抱丁仰面瘫倒在地上。大胡子队长俯视他,问:“能起来吗? ”

    呼小尾见大胡子手捂在枪套上,扑上来,一把扯起张抱丁。

    “你是种地的? ”大胡子队长问张抱丁。

    呼小尾急忙道:“首长,我们都是庄稼人。”

    大胡子瞥一眼他们身上新鲜的泥土,扭身走到马车前,解开绳扣,掀起篷布,
露出一车纸壳箱,全部印着红十字,是药品。散兵们争抢着抱起一箱箱药,放在牛
背上,放在自己的肩上。马车空了。背药箱的人们,一线向南走去。

    大胡子队长拍拍呼雨的肩膀:“牛是你的? ”

    呼雨头皮发爹,道:“是,是。”

    “正种地呢? ”

    “是,是。”

    大胡子队长吩咐:“把牛留下。”

    散兵们立刻背走牛背上的药箱。

    大胡子队长吩咐张抱丁、呼雨和呼小尾:“把空车抬开。”

    三个人连推带扛,将坏车弄到路边,后面的车队向前驶去。

    大胡子队长叫喊:“跟上,一辆跟住一辆。”

    大胡子队长紧傍辎重车队,向南走去。

    张抱丁和呼雨、呼小尾,跌跌撞撞奔向格斯贵。

    “干什么去?!”大胡子喝道。

    三个人同时定住,身体硬挺。

    死静。

    他们觉得,自己像具僵尸。

    张抱丁吃力地扭过脸,磕巴道:“他、他,躺在路中间,碍事。”

    大胡子一挥手:“扔沟里去。”

    张抱丁和呼雨抓住格斯贵的手和脚,把他抬到阳沟里。呼小尾脱下上衣,盖住
格斯贵的脸。他们扭回头,看见大胡子走远,没影儿了。呼小尾呜呜呜哭起来。

    张抱丁蹲在地上,抱住脑袋,闭住眼睛,泪水断线似的淌。他从来没有这么伤
心过,伤透心了! 他简直要发疯! 大胡子队长,一个长官,怎么能往死里打他! 往
死里打自己人! 他张抱丁,今后不再承担什么责任了! 北上的伤兵残兵,从他们身
边走过……

    一辆吉普车驶来,向南去的。车停住,跳下一位首长,走到仨人身后。静会儿,
首长轻声唤道:“抱丁叔,呼雨! ”

    声音好熟。

    真有人叫他们? 张抱丁和呼雨低头扭脸,看见一双打绑腿的脚,不是黄胶鞋,
是军官穿的皮鞋。首长俯下身,托住呼小尾的下巴:“小尾! ”

    呼小尾仰起泪脸,啊,吴世达! 吴世达握住张抱丁的手,亲昵极了:“抱丁叔,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

    张抱丁跳起来。惊呆了! 他是吴世达?!张抱丁呆头呆脑道:“我,哪儿也没去
呀。”

    吴世达说:“你不是被抓进煤矿了吗? ”

    张抱丁道:“回来好几年了。”

    做梦一样啊! 这时候,他们才回过神儿。他们发现,吴世达脸色黑红,眼睛布
满血丝,嘴角刻出纹路,腰杆挺拔,说话时头略向后仰,不是那个脸色清白,微微
驼背的少先生了。

    吴世达嘴一努,问:“谁? ”

    呼小尾又呜呜哭起来。

    吴世达走到沟边,掀起衣裳,失声道:“小喇嘛,格斯贵?!”

    吴世达问:“怎么死的? ”

    张抱丁道:“大胡子队长,把他打死了。”

    “谁? ”

    吴世达听明白情况后,望着远去的辎重车队。张抱丁、呼雨和呼小尾,盯盯地
望着吴世达,他的身后,站着两名通讯员。

    张抱丁咬牙切齿道:“世达,你得处罚他! ”

    吴世达下意识地按住腰间手枪,枪和人一样,也有寿命,子弹在枪膛内运行的
时间是0 .0015秒,一杆枪的寿命才几十秒。人,应该经活得多呀! 张抱丁叫嚷:
“世达,你毙了他! ”

    秀才军人吴世达,长长叹一气,说:“我和小喇嘛的缘分,断了。”

    吴世达说:“把他抬走,埋了吧。”

    张抱丁见到吴世达后,心血翻涌,以为吴世达会大发雷霆,收拾大胡子。没料
到,吴世达说:“我得走了。”

    张抱丁一震,他就这么走了,想到吴世达写的老兵和小兵的故事,张抱丁心凉
了,能写出那种东西的人,心真残哪! 张抱丁他们怎么会想到,这些药品,一分钟
不能耽误啊! 晚送上手术台一分钟,就会失去许多战士的生命。大胡子队长要负军
法责任,更要承担起革命战士良心的重责! 这些,吴世达清楚,张抱丁、呼雨、呼
小尾不懂。经历过残酷战争和没有经历过残酷战争的人们,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吴
世达什么也没有说,钻进了吉普车。

    张抱丁扒住车门,讥讽道:“少先生,到家门口了。不回去看看? ”

    吴世达面无表情,掏出怀表,瞅一眼,说:“没有时间了。我晚十点前必须赶
到锦州,向辽西省委报到。”

    吉普车开走了。

    吴世达连家里咋样,吴老先生咋样,他的妹妹吴黛伦咋样,一句也没有问。张
抱丁和呼雨、呼小尾,心灰意冷迷惑不解地睁大眼睛,望着吴世达的军用吉普车,
绝尘而去。

                         十五  戴起布条的人们

    1948年底,辽西全境解放,乡公所的门被一脚踹开,张抱丁惊讶得挠后脖梗,
麻家驹扛着行李卷走进来。麻家驹把行李扔在火炕上,下巴一杵,问:“我就睡这
儿? ”听那口气,好像是张抱丁邀请他来的。麻家驹带领土改工作队,进驻大碗乡,
将队员们分散开,住在老乡家,自己奔老伙计来了。

    张抱丁笑道:“我睡独了。”

    麻家驹说:“我不行,得找个伴儿。”

    麻家驹上炕,盘起腿,一笑,说:“咱哥俩儿,比跟女人都有缘分。”

    张抱丁说:“麻队长,俺不敢跟你称兄道弟了! ”

    麻家驹“哧”一声,说:“你知道谁派我来的吗? ”

    张抱丁说:“共产党。”

    麻家驹说:“具体点。”

    “朱总司令,毛主席。”

    “你咋净捡大个的挑! ”

    张抱丁摇头道:“我这水平,回答不上来了。”

    麻家驹说:“吴世达。”

    张抱丁嘴巴张得闭不上! 邻近一些乡,镇压了好几个大地主。他正替吴长安担
心呢。张抱丁试探地瞅麻家驹。在麻家驹脸上,看不出啥。

    麻家驹告诉张抱丁,吴世达在市高等专科学校教书,给报馆写过许多文章,东
北民主联军后勤司令揽才,把他带走了。吴世达进入冀察热辽分局秘书班子。四野
人关后,市委、县委公开挂牌,接管政权,吴世达被留下来,任市委农村工作部部
长。

    张抱丁问:“你和他先前认识? ”

    麻家驹说:“我是天宫村贫雇农革命团团长,去县委集训时,认识他的。”

    张抱丁问:“他嘱咐你啥了? ”

    “他们家? ”

    张抱丁点头。

    “根本没提。”

    张抱丁用双手搓脸,吴世达让他觉得在云里雾里。

    麻家驹说:“我们了解,你房无一间,地无一垄。”

    张抱丁说:“对,对。”

    “你被迫在煤矿当过劳工。”

    “对对,你是证人。”

    “至于乡公所所长,没有任何官方机构官方人士授予过你此职,查无实据。你
是真正的无产者。”

    张抱丁叹气道:“我这辈子,遭老罪了! ”

    麻家驹说:“而且,你和伪县政府、伪旗政府做过斗争,捍卫了汉、蒙广大人
民群众的利益。”

    张抱丁嘻嘻笑,认真想想,是这码事。跟吴世达比,麻家驹仗义多了! 张抱丁
心里热乎乎的,难兄难弟,到底不一般呀。工作队进乡,张抱丁本来想弯腰的,这
回,挺起腰杆了! 麻家驹摁灭烟头,往地上吐口痰:“有人说,你是地主的狗腿子。”

    张抱丁心“咯噔”一下,他有这块心病,满脸笑意僵住,问:“谁说的? ”

    麻家驹说:“我替你择清了。”

    张抱丁一脸愤恨,说:“呼雨? 扔一块饽饽喂狗,狗还摇摇尾巴呢。我给了呼
雨一个女人……”

    麻家驹打断他:“你别急了就乱咬人! 我告诉你呼雨了? 哎,呼小尾念多少书
?”

    “国高。”

    “念完了? ”

    “念完了。”

    “让他进工作队,做文书。”

    张抱丁乐了:“你抬举他! ”

    “我听吴世达说,呼小尾脑瓜好使。”

    “心眼儿也不坏,不像他爹。”

    麻家驹笑了。俩人唠到半夜。麻家驹捏烟盒,瘪了。张抱丁将香烟盒用手抹平,
压在炕席下。过年时,剪下上面的花草动物人物,贴在窗玻璃上,喜气。

    麻家驹问:“困不困? ”

    张抱丁说:“不困。”

    “你去买两包烟。”

    张抱丁下炕。

    “拿钱。”

    “跟他赊,秋后算账。”

    “等到秋后? 我在这儿没房子没地,人家信得过? ”麻家驹从黄背包里掏出一
把钱,花花绿绿的。

    张抱丁瞪圆眼睛,这么多! 有东北七省流通券、东北人民币、日元、卢布。日
元最少,小日本投降后,用流通券兑换,拼命将日元收回去。小鬼子家里有个天皇
爹,还想着回去过日子。苏军是大咧子,已经撤离辽西地区,集中在旅顺口,卢布
却稀里哗啦留下来。

    至于东北七省流通券,本来就毛,国民党败退后,撒落满世界。共产党发行的
东北人民币,刚刚上市,许多人还不认识。麻家驹抓起一把票子,塞到张抱丁手里,
说:“现在货币混乱,啥钱都有,要什么,咱给他什么。”

    张抱丁拎起马灯,走出去。大红月亮底下,夜色清明,灯笼光粉红飘曳,一蓬
蓬树冠像女人摇着黑发,一波波屋脊灰白如洗。张抱丁从来没有在夜深人静时,攥
着色彩斑斓的钞票,去买过香烟。生活中出现了许多变数。张抱丁跟自己说:还不
错! 小卖店临官道,跟乡公所顺撇,不远。窗闸板关上了,张抱丁敲半天,窗口打
开,一杆枪伸出来,捅在张抱丁的肚子上。张抱丁向后一跳,低头瞅,骂道:“九
道子,我操你妈! ,’店主九道子一笑,把枪收回去,说:“是你! 这年月,黑灯
瞎火的,我得防着点。”

    “你哪来的枪? ”

    “在官道上捡的。”

    “我成天在官道上绕晃,也没捡着一杆。”

    “你眼睛净朝上瞅啊。”

    “拿两包好烟。”张抱丁塞进去两张票子。

    九道子点燃洋蜡,说:“流通券,国民党不好使了。”把票子推出来。

    “这张行吧? ”张抱丁塞进去一张一万块钱的东北人民币。

    九道子说:“挂账吧,秋后给我粮食。”

    张抱丁说:“我不种地,哪来的粮食? ”

    九道子说:“快给你分地了。”

    张抱丁说:“你对土改不满?!”

    九道子嘴更损:“我也不是吴长安的狗腿子! ”

    张抱丁恍然明白,是九道子埋汰了他。张抱丁心火蹿起,恶道:“这是麻队长
要的烟,共产党的钱不好使,你找死呀! ”

    九道子说:“我胆小。不像你,啥钱都敢花! ”

    张抱丁脱口道:“怪不得麻队长说,你这是暗堡! ”

    九道子把脑袋探出小窗口,问:“麻队长说我啥? ”

    张抱丁说:“共产党率领的人民军队,把千千万万个反动碉堡都端了。到你这
儿,卡壳了。”

    张抱丁扭身就走。

    九道子叫道:“拿去,拿去。”连钱扔出两包香烟,“咣当”,关上了小窗口。

    张抱丁骂骂咧咧地回来了,添油加醋,把九道子埋汰一通,心想,让麻家驹收
拾他。

    麻家驹盯住张抱丁,说:“世事混乱,农民只愿意以物易物。等我们站稳脚跟
就好了。”

    张抱丁心里发怔,麻家驹没点火就着,说话行事,跟在煤矿时,不一样了。

    麻家驹撕开烟盒封口,抽出一支烟,递给张抱丁,问:“你看谁担任大碗乡的
贫雇农团团长合适? ”

    麻家驹将烟盒扔在炕上,离张抱丁的腿近。张抱丁接过烟,将香烟盒往麻家驹
跟前推一下,说:“你说了算。”

    “我问你哪? ”

    张抱丁想了想,说:“乡街里没有合适的。有几个虽然穷,但太老实,提不起
腰打不起气。”

    “你行? ”

    张抱丁瞅麻家驹,看不出是讥讽他,还是真话? 张抱丁笑道:“更不妥。”

    “为啥? ”

    张抱丁道:“虽说咱俩交情深,我明白,建立新政权,得有新气象。再说,对
吴家下茬子,我下不了手。”

    “吴长安不属于恶霸地主。”

    “可他是大地主,得分他的土地、财产吧。”

    麻家驹问:“呼小尾怎么样? ”

    张抱丁心翻个儿,不能把小尾血呼啦推向前,让呼小尾对吴家,对吴黛伦下刀
子,他不能干,弄不好,团长当不成,反倒栽了。张抱丁断然道:“不行。他家开
茶馆,小业主。”

    麻家驹说:“农村不划这个成分。”

    张抱丁说:“九道子就是小业主,多黑! ”

    麻家驹笑笑,说:“等划完成分再定,要不,从外村找。”

    半个月后,方案确定:人均占有十亩地以上者,为中农;二十亩以上者,为富
裕中农;四十亩以上者,为富农,六十亩以上者,为地主。成分划定后,人人佩戴
布条:贫雇农戴红布条,中农戴黄布条,地主、富农戴白布条,像吴府管家、九道
子这号人,戴灰布条,当过国民党、土匪的,戴黑布条。只要你走出家门口,胸前
就必须有个布条,否则寸步难行。阶级阵线分明,一目了然。

    在召开各村贫雇农团代表会时,关于家属和子女戴不戴布条,争执起来。有的
主张戴,有的主张不戴。不同意戴的,说划分的是分子,谁是分子谁戴;坚持戴的,
质问道:他们吃的是不是一口锅里的剥削饭? 麻家驹让他们吵吵。一只狗叫,所有
的狗都得’叫。麻家驹见张抱丁没表态,道:“张抱丁,你说。”

    张抱丁吭吭哧哧,现在来开会的,跟原先各村出头露面的,不是一拨人了。张
抱丁自觉气短,说:“戴行,不戴也行。”

    大伙说:“张抱丁,你有没有个立场?!”

    张抱丁一副苦相。

    麻家驹咳嗽一声,说:“要做到人人都戴布条,形成一个崭新的局面。”

    麻家驹表态了,张抱丁立即点头,说:“我建议,家属降一档:户主是地主、
富农,戴白布条的,家属、孩子戴中农的黄布条;户主是中农戴黄布条的,家属、
孩子戴贫雇农的红布条;户主当过国民党、土匪的,家属、子女戴地主、富农的白
布条;贫雇农家里的人,一律戴红布条。”

    这主意有意思,有人哧哧笑,主张戴和主张不戴的,都觉得跟自己的主张差不
离,都能接受。麻家驹说:“就这么定。”土改工作队队长一言九鼎,没人戗戗了。

    不料,工作队文书呼小尾,撂下自来水钢笔,说:“麻队长,我的意见不戴,
家属、子女什么条子都不戴。”

    麻家驹心里不快,呼小尾已经多次顶撞过他。

    张抱丁又变卦了,和泥说:“要不请示上级? ”

    麻家驹阴沉着脸,抽烟。张抱丁伸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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