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一口袋灵魂上路 作者:谢友鄞-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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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仰躺着,透过叶隙看天,天是一张网。少几只狼和多几只狼,有啥区别?
老兵说:“吃饭吧。”
小兵说:“果子? ”唯一的食物,就是树上的果子。
“摘红的。”老兵说,“青的留着。”
小兵爬上干权,摘回兜果子。老兵咔嚓咔嚓咬,小兵咔嚓咔嚓咬,青汁酸水泛
出嘴丫。
老兵问:“你吃几个了? ”
小兵说:“七个。”
老兵说:“别吃了,省细点。”
小兵翻个身,脸朝下,趴着瞅。这样过了几天,小兵说:“老爸,好像又少了?”
老兵叹口气:“越吃越少。”
老兵盯住树上的果子。
小兵盯住树下的狼群。
个把月后,吃光了每一颗果子,老兵心慌意乱! 他开始相信小兵的话了,他禁
不住诱惑了。老兵翻过身,瘪肚子压住树床,向下瞅。他们用眼睛数狼。走一只狼,
他们俩就犴喜一阵:“走了! ”
“又走一只! ”
可是,走的又回来了,整体不少。但谁也不肯接受这个现实! 老兵说:“数数,
多少只? ”
默默地数完。
小兵说:“一百四十只。”
老兵说:“一百四十三只。”
小兵顶撞老兵:“老爸,你数多了。”
老兵说:“我数的挺细呀。”
小兵恼火道:“你肯定错了。”
老兵诚惶诚恐,竟肯在小兵的面前低三下四了。
老兵说:“我真蠢! 再数。”数着数着,乱套了。老兵说:“好儿子,是你说
的那个数。我数多了。”
三个月后,他们把每一只狼的面孔都认熟了。他们嚼树叶,没有力气说话,可
是心里有数。他们决定将性命攸关的数字说出来。两个人约定,不准随声附和,同
时报出自己的数目。老兵瞪大幽灵似的白眼睛,小兵睁圆猪尿泡似的红眼睛,俩人
全身痉挛,嘴唇颤抖,同时喊出来……奇怪? 谁也没有听见对方的声音! 是喊不出
声,还是耳朵聋了? 狼们蹲在地上,仰起头狞笑。狼竟会笑,而他们俩脸皮僵硬,
不会笑了。
秋风逼紧,树叶飘零,叶子一片没有了,剥树皮吃。他们牙龈稀烂,牙齿松动,
满头满脸白毛蓬蓬,连胳膊上的汗毛都白了。后来,能够得着的树皮也吃光了。老
兵和小兵,骑在惨白的干权卜,搂抱在一起。他们肚皮贴肚皮,胸脯贴胸脯,全身
疯抖。老兵用头抵住小兵的下巴,一点一点向上顶,小兵的头渐渐向后仰去。老兵
叼住小兵的喉管,像狼一般撕咬,牙齿控制不住地切进去。小兵嘟囔句:“老爸! ”
老兵听见脆骨响,“咕嘟咕嘟”,一股灼热的腥液渗进嘴里,老兵闭住眼睛,贪馋
地吸吮……
老兵觉得自己还阳了! 老兵心满意足,把小兵放回树床上,和义子躺在一起。
老兵用匕首,每天切下一块肉,细嚼慢咽。老兵什么也不看,不看守候在树下的狼
群来来往往,不看天上日升月隐风起云涌。老兵担心,时间一长,皮肉硬了,他咬
不动。老兵用匕首将皮肉剥下,挂在树枝上,一块块随风颤抖,风干的肉有滋味。
老兵身体渐渐强壮,舌头长满肉刺,舔噬骨凹内筋筋丝丝,一副完整的骨架,摆在
树窝里。老兵明白,他等不到春天了。即使冬天过去,春天来了,这棵大树已经死
掉,对于他又有什么意义? 这时候,冰川期过去,海侵开始,大陆板块上的部落人,
穿过原始森林,向海岸逃生。狼群消失得无影无踪。部落人喊道:“嗨嗨,你在树
上干什么? ”
老兵向下瞅,狼怎么站起来了? 还会说话? 部落人喊道:“快下来,逃吧! ”
老兵鬼使神差般出溜下树,一屁股坐在裸露的树根上。老兵的臀骨,砸得树根
咯噔咯噔响。部落人呼啸着向前逃去。老兵站起来,迈出两步,“扑通”,摔倒了。
两个部落小子回身,架起老兵,向前疾走。部落小子说:“他咋这样轻? ”另一个
说:“不是鬼吧? ”老兵被裹挟着,加入了部落大逃亡。
没有人问老兵在树上的故事,甚至没有人认真地向树上瞥一眼,过去的那些日
子,过去的那些生活,渺小得不值一提。洪荒世纪,好不容易站起来的人类,又要
仓皇赶路。
老兵央求道:“给我军粮。”
部落小子问:“什么? ”
老兵说:“让我吃。”
“怪不得他这样轻! ”部落小子恍然大悟,同时向屁股后摸去,从尾袋内掏出
干粮,塞给他。一下子有了两块饽饽,老兵觉得世界得救了! 岸边有一只空船,在
等待着。谁造的船? 它的主人是谁? 船没系缆绳,怎么没有漂走? 苍天无言。
船载满逃生的人,缓缓离岸。岸边,还有更多的人扑进水里,游过去,抓挠船
帮,拼命朝上爬。船剧烈摇晃起来,一个人也容不得了。否则,船上船下的人,将
同归于尽。
老兵蹲在船头,须眉如雪,敞胸袒乳,露出牛皮鼓似的肚子。老兵的牙全没了,
两手逮住饽饽,像老鼠将食儿拖进黑洞,搁牙帮寒塞率率嗑。老兵腮帮抽搐,满脸
皱纹颤抖,吃相歹毒凶猛。吃光了饽饽,老兵挺身站立,从别人腰间抽出军刀,在
船舷上乱砍,鲜血激溅,数不清的手指噼里啪啦掉落舱内,水里的人张扬着光秃秃
血手,呼儿唤女,哭爹喊娘,下饺子一样沉下去……
船开走了。
老兵泪水横流! 白雪满头的老兵,一头扎进波涛汹涌的大海里……
船抵新大陆后,逃难的人们把船拆掉,搭建起第一间房屋。人家渐渐多起来,
这里就是辽西。
呼小尾把故事讲完了。
没有人做声。
呼小尾很得意,把他们震住了! 县差道:“吴世达写的? ”
“嗯哪。”呼小尾抿嘴一笑,“我要是能写就好了。”
“你写不出来。”张抱丁摇头道,“不得了! 看他文文气气的,这个人可不得
了! ”
呼小尾道:“是不得了。”
张抱丁道:“写出这种东西的人,心残呀! ”
呼小尾挺泄气。
旗差说:“吴府的故事多。”
“就剩下故事了。”县差说,“吴府的日子大不如先前了。”
旗差说:“如今谁他妈的日子好过! ”
县差叹气道:“咱们当差的,被扣薪,欠薪,就差拄拐棍讨饭了。”
张抱丁乜斜两位差人:“有你们这样讨饭的?!”
县差说:“过往的军队,多得分不清哪路是哪路,全朝本县要军饷。县政府大
堂被砸了,你们知道不知道? ”
张抱丁嘴角一歪,浮起笑意,说:“雨小了。”
众人探脖儿往外瞅。
张抱丁说:“走。”
他们像山顶洞人一样钻出去,张抱丁拍拍屁股,在前面引路。仨人跟住张抱丁,
成一线走。野草杂树狞生于石隙间,草木之绿经酱黑色山石衬托,显得苍老多了。
山风硬,噎得人说不出话,他们弓着腰,默默地跋涉。地面潮湿,雾气升腾,一步
一滑,每个人的脚印都有一尺半长,仿佛巨人猿的足迹。
他们进入断层带,向南,能去大岗村;东面和西面,深谷遍布,谷缘被草遮掩,
是看不见的万丈深渊。
到了扔石头问路的地带,晴天时,扔一块石头下去,很久才能落底,向下喊一
声,回音扩大好多倍。糟糕的是,眼前山水漫涌,扔一块石头出去,只能看见混浊
的水,只能听见嗬嗬水声。乌云汹涌上来,罩满山顶,大白天,天竟完全黑了。张
抱丁发现,他们好像在绕圈子,分不出东西南北,迷失方向了! 张抱丁站住,问:
“哪边是南? ”
县差和旗差望天,一丝亮缝不透,雨淅淅沥沥下着。
县差说:“不知道。”
旗差说:“往前走吧。”
张抱丁厉声道:“瞎走! 差一步,就能栽进深渊! ”
县差打个寒战,说:“别走了。”
旗差说:“等天晴吧。”
张抱丁说:“等,等到明天兴许能晴。”
县差说:“总不能在这儿过夜。”
秋尾冬头,山里气温会骤然下降。旗差一摸怀窝儿,惊叫:“酒葫芦忘带了。”
旗差被自己的发现击倒,像摊泥。
张抱丁问:“小尾,冷不冷? ”
呼小尾说:“哆嗦了。”
都哆嗦了。
县差说:“在这儿过夜,能冻死。”
张抱丁道:“山洪下来,连尸身都留不全。”
“能发山洪? ”
“这么下雨,好不了。”
县差道:“那,回去吧。”
旗差赞同:“回、回去。”
张抱丁说:“不查账了? ”
县差说:“我信得过你。”
旗差道:“你说多少就多少。”
张抱丁心里高兴,拍拍旗差的肩膀,说:“兄弟,办事得凭良心。那就回去。”
呼小尾哭丧着脸,说:“回去,回去也不容易! 往北走。哪边是北呀? ”
县差和旗差都蒙了! 张抱丁说:“可不是,回都回不去了。”
张抱丁站在水里,瞅天,说:“乌云从北边上来的,那阵有风,雨肯定是由北
向南倾斜落下的。”
他们细瞅,淅淅沥沥的雨幕倾斜着。
旗差叫道:“着啊! 顶雨走,就是向北,回去的道。”
张抱丁蹙起眉头,说:“山坳里,风兜圈子,要是风向变了呢? ”
县差说:“要是转了西风,转了东风……”
张抱丁说:“就是变成南风,也不敢走,漫山是水,扔石头是水声,喊叫是水
声,辨不出路,不等到大岗村,早掉进老谷里了。”
死一样的静。
谁敢担保刚才风向没有变?!呼小尾抱住膀子抖颤。张抱丁心疼地瞅外孙,忽然
想起,说:“看看衣裳! ”
三个人愣怔。
张抱丁说:“都看看衣裳。风向要是没变,右边就应该特别湿,咱们在能辨别
方向时,右侧直接挨淋了。如果风向改变,前后左右就湿得一样了。”
他们一摸,果然右侧比左侧湿得厉害。县差看完自己,又去摸旗差的衣服,惊
喜道:“你的也是右边湿。”
旗差摸县差,说:“一样,你小子跟我一样,右边比左边湿。”
张抱丁道:“风向没变。”
呼小尾惊喜道:“我姥爷,有头脑呀! ”
旗差和县差一齐恭维张抱丁:“有脑子,有脑子! ”
张抱丁迎着雨,大步向前,山水卷起碎石滚下去,声音咔咔啦啦,很坚硬,证
明地面是硬的。他们心中说不出的欣喜,找到北,能回去了! 回家好啊! 县差、旗
差感激张抱丁的救命之恩。大碗乡人感激张抱丁,让他们捡老鼻子便宜,能对付着
过下去了。
八 吴府
吴长安更感激张抱丁,不闹大乱子,民安生,吴府才能安生。吴长安站在大门
外,迎接张抱丁。吴府在腰街,腰街是大碗乡核心,既不暴露在官道前,又不靠后
山。从内蒙那边看,吴家是汉区第一府;从辽西这边论,吴府是出省前最后一个世
家。地理上的临界沧桑感,笼罩着吴府。吴长安五十岁了,头发花白,眼神冰寒透
彻,下巴坚韧,古铜色长袍外面,套件黑缎坎肩,上兜内闪露出怀表金链,脚蹬水
牛皮鞋。吴长安见管家陪张抱丁走过来,撩起袍角,迈下台阶。
管家一溜小跑,张抱丁疾步上前。吴长安握住张抱丁的手,说:“请请。”
张抱丁道:“老先生,可不敢! ”
吴长安拉住张抱丁的手,穿过前庭,六十六只青石空马槽,默默地注视着他们。
一直走进后院,走进吴长安的小餐厅,地上有八仙桌,卧榻上有矮趴趴炕桌,可坐
可卧。窗户竖长,造型奇特,能看见后墙外山峰突兀。厨子将酒菜送上来,吴长安
给张抱丁斟酒,道:“来,就咱俩。”
张抱丁面对眼前的大山,没有压抑感,只觉得泥土般亲切。张抱丁无家无业,
什么都没有,吴长安倚重他,好像什么都有了! 张抱丁端起酒盅,仰脖儿干了,热
火烧心,泪花闪闪。
吴长安凝视张抱丁,说:“世道不宁,没有什么人家像我们吴家这样,更仇恨
清朝皇室,更拥戴辛亥革命,更欢迎民国了。没承想,民国气数不长,又来了个满
洲国。”
张抱丁说:“世达说,关内是民国的天下。”
“天下天下,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吴长安喝下一盅酒,说,“抱丁,你知道
今天是什么日子? ”
张抱丁愣住,“啊啊”张着嘴。
吴长安说:“我家祖先惨死的忌日。”
张抱丁垂下眼睑,低声道:“啊,总管大人的忌日! ”
吴家祖上的故事,吴世达用蝇头小楷,写了厚厚一摞。呼小尾从吴黛伦那里,
将吴府的故事拿回家,念给张抱丁听过——吴府的前身,原来是大客店,由旅蒙商
会集资建起来的。清康熙十八年,辽西著名捕快郎元成,翻身下马,走进店里。店
主问:“捕快,有事? ”
没有要案,不会惊动郎捕快大驾。“钦犯? ”郎捕快道。
店主一惊,问:“在我这儿? ”
郎捕快道:“拿簿子来。”
店丰赶忙捧卜客人登记簿。郎捕快左手撑住柜台,右手拈开最新一页,用眼睛
扫去,此页没有。郎捕快吹口气,一页纸掀上去,鹞鹰似的目光落下,没有;又一
页纸吹上去,店主听见捕快的目光声,心怦怦跳。没有,没有。店内现住三十六位
男女,有北上的旅蒙商,有西去锦州,出关的渎书人,有东归辽阳祖地,怕把骨头
扔在外面的在旗老人,有江湖郎中,算命先生,一家二人转戏班。这些人,想扯根
龙须,够得上吗? 一位客人哼着小曲,从房间走出来,要卜街。客人瞥一眼柜台里
的店主,说:“东家,褥子潮,拿出去晾晾。”
店主说:“要紧的东西搁好了? ”
“有吗要紧的? 进去收拾吧。住店的还怕开店的卷走东西? ”客人呵呵笑着,
抬脚出院门,迎面一声断喝:“回去! ”客人吓一跳,院外站着四名捕役。“我去
街上,吃王老二家的锅烙。”“嚓! ”捕役们将腰刀抽出半截,寒光进射。客人一
个踉跄,退同店内。郎捕快头都没抬,继续翻看登记簿。店主对客人说:“没您的
事,回房歇着吧。”客人道:“不能住了,你这个店不能住了! ”郎捕快推开旅客
登记簿,盯那人一眼。客人立即噤若寒蝉,乖乖地退回去。郎捕快自语道:“没有
他? ”
店主不敢问钦犯姓名,说:“您去西郊大车店查查,那疙瘩人杂。”
“胡说,他能住那儿? ”郎捕快压低声音,“看见吴小子了吗? ”
“谁? ”
“吴小子。”
“围场总管! ”店主脸煞白,“天! 他犯事了? ”
郎捕快脸一沉:“为什么不登记? ”
店主说:“他他他,是常客,压根儿没登记过。”
郎捕快道:“走。”
万没想到,皇家围场总管是钦犯! 店主冲出柜台,带捕快向后院飞走。
郎捕快说:“回头,把他的名字补上。”
店主拼命点头,郎捕快保护他。不登记住店人的姓名,治你个窝藏钦犯罪,浑
身是嘴也难辩。
这座三进深大院,每一进深,皆是正房八间,东厢房四间,西厢房四间。房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