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飞行员-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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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个不哭了。没有牛奶,没有喊叫。
“我们,我们在打仗……”
他们反复念叨这句公式,傻得无药可救。
“可是你们永远遇不上战争的!你们会和我们一起耗死在这里!”
“我们在打仗……”
他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打仗。他们从未见过敌人。他们坐着卡车,追逐比海市蜃楼还要虚无缥缈的目标,遇见的只有这泥沼中的和平。
鉴于混乱把一切都粘作一团,他们从卡车上下来。人们把他们团团围住:
“你们有水吗?……”
他们于是把水分了。
“有面包吗?……”
他们把面包分了。
“你们忍心由她自生自灭吗?”
一辆抛了锚的汽车被推进沟里,一名妇女虚弱地喘着气。
大家把她抬出来,塞进卡车里。
“这孩子呢?”
大家把孩子也塞进卡车。
“还有要生产的那个呢?”
把她也塞了进去。
又加上另一个,因为她在哭。
经过一小时的努力大家给卡车让开了路,让它转头向南。它被难民潮夹带着,追随人流的去向。士兵信仰了和平,因为他们找不到战争。
因为战争的肌肉组织是看不见的。因为你一拳击出,打中的是孩子;因为赶去战前会合的路上,你碰到了临盆的妇女;因为试图传递情报或接受命令都是徒劳,就像要和天狼星展开讨论一样无谓。军队不见了,有的只是人。
他们信奉了和平。他们被迫当起了机械师、医生、牧羊人、担架员。他们帮着修汽车,帮这些对破铜烂铁一无所知的小人物。士兵们不知道他们付出了这些体力,应该算是英雄呢,还是应该上军事法庭。被授予勋章,他们不会感到惊讶;靠墙并排站着,头上挨十二颗子弹也不惊讶;解甲归田也不惊讶。什么也不能让他们惊讶。他们早就越过惊讶的门槛了。
这是一大摊浑水,凭你什么命令、行动、消息、电波,都传不出三公里去。村子一座接一座地坍倒在水沟里,军用卡车受和平的召唤,一辆接一辆地信奉了和平。这一波一波的士兵准备好了接受死亡,可压根儿没碰上生死存亡的事,只好接受遇到的任务,修理这辆老爷车的车辕,三位修女往车里塞了十二个奄奄一息的孩子,为了上帝才知道的什么朝圣,前往上帝才知道的什么神仙洞府。
我不责难这些退却的士兵,他们的行为类似阿里亚把手枪收回口袋。什么风能让他们振作?哪儿来的波能触动他们?能让他们团结一致的那张面孔又在哪里?他们对世界的剩余部分一无所知,除了那些乱糟糟的谣言,谣言在三到四公里长的路上散播,起初只是些荒诞离奇的假设,在浑水中传播上三公里,就成了确实可信的消息:
“美国参战了。教皇自杀。俄国飞机炸毁了柏林城。三天前签订了停战协议。希特勒在英国登陆了。”
妇女儿童没有牧羊人,而男人也没有牧羊人。将军传达他的命令。部长给传达员下命令。或许,凭他的口才,还能让他变了脸色。阿里亚给他的机组下命令,他能让他们献出生命。军用卡车上的中士下命令给他的十二个手下,他们听他的。可是除此以外,他和其他任何事都没关系了。假设有一个天才的长官,对局势一目了然,构思出一个能救我们的方案,这位长官有的也只是一根二十米的电话线以施展抱负。传达员就是他用以取胜的所有兵力,如果线那头还有一个传达员的话。
当这些零零落落的士兵跟着支离破碎的大队人马随遇而安的时候,他们不过是战争的失业者,脸上毫无爱国的战败者应有的失望。他们倒是隐隐约约地希冀和平。可他们眼中的和平仅仅意味着这场难以名状的混乱的终结,以及身份的回复,哪怕是最卑微的身份。像个老鞋匠回忆他敲钉子的年代,敲着钉子,他就创造了世界。
要是他们笔直往前走,那是因为整体的不协调将他们分隔开来,不是因为他们怕死。他们什么也不怕:他们是空的。
第四部分 我明白了什么是和平第21节 失败者不会就地转化为胜利者
有一则基本规律:失败者不会就地转化为胜利者。如果有人说,一支部队先是退缩了,后来又抵抗,那只是语言上的简略,因为退缩的和现在参与战斗的,根本不是同一支队伍。退缩的军队已不再是军队。并非他们不配胜利,只是退却摧毁了人与人之间的物质关联和精神关联。把这样的士兵筛选出来撤往后方,换上新鲜的有组织性的后备军,阻挡敌兵要靠他们。至于退下来的,把他们集结起来重新塑造成军队。要是没有后备军补上,一旦撤退便一泻千里。
惟有胜利可以使人团结。失败不仅将个人从团体中分裂出来,而且分裂人本身。退却的人不为法国的溃败哭泣,因为他们是胜利者。因为法国不是在他们周围溃败的,而是在他们心底。能为法国哭泣已经算胜利者了。
几乎对所有人——还在抵抗的或已经放弃抵抗的人——来说,战败的法国的面貌都只是后来才显现出来的,在沉寂的时候。今天,每个人都心力交瘁,为了暴露的或隐藏的细节,抛锚的卡车,拥堵的道路,卡住的气门杆,荒诞的任务。崩溃的标志就在于任务变得荒诞,在于抵制崩溃的行动本身变得荒诞,因为一切都自我分离了。人们不会为世界性的灾难流泪,却会为自己负责的事物哭泣,因为那是他们惟一能触及的东西,可就连它们也在瓦解。正在崩溃的法国不过是碎片汇集而成的洪流,一切都丧失了面孔:这次任务,这辆卡车,这条公路,这根该死的气门杆。
是的,覆灭的场景令人伤感。小人物有小人物的做法,强盗有强盗的表现。部门机构支离破碎,垂头丧气、筋疲力尽的军队在荒诞中面目全非。这种种结果都包含在一场失败之中,就像鼠疫包含了淋巴结炎。但是如果你爱的人被卡车压了,你会嫌弃她的丑陋吗?
失败的不公正之处在于,它让受害者看上去倒像凶手。失败如何展示牺牲、忠于职守、严于律己、决定战争命运的上帝所忽视的警惕心?失败如何展示爱情?失败展示出的是无能的将领、散漫的士兵、消极被动的群众。这往往是因为确实无能,可这无能本身意味着什么呢?一条俄国转变态度或美国参战的传闻就足以让人们变了脸色。共同的希望可以团结他们。诸如此类的传言,每回都像海面上的一阵风,把一切涤荡一新。不应该用失败的结果来评判法国,应该通过法国的敢于牺牲来评判它。法国违背逻辑学家的真理接受了战争。逻辑学家告诉我们:“德国人有八千万,我们无法在年内造出短缺的四千万法国人。我们无法将麦田变为煤矿,我们不能寄望于美国的参战。德国人索要但泽自由市,为什么他们不让我们去救但泽(虽然也救不了),却逼我们自杀以避免耻辱呢?一个国家产的麦子比机器多,人口只有别人的一半,有何耻辱可言呢?为什么要我们来背负耻辱,而不是全世界?”他们说得对。战争对我们来说,意味着灾难。但是法国为了避免失败就应该拒绝战争吗?我不这么认为。法国本能地也这么认为,诸如此类的警告没有让它转变对战争的态度。在我们国家,精神战胜了智慧。
生活总是打破常规。失败尽管丑陋,仍然算是通往复兴的惟一途径。我知道要种植一棵树,人们把种子埋在土中让它腐烂。抵抗的第一次行动如果启动得太晚,往往要失败,但它是抵抗的觉醒。像树木从种子里长出那样,觉醒也可能结出胜利的果实。
法国履行了它的职责。职责一是提议自己被打垮,既然世界是既不合作也不战斗地在仲裁;职责二是眼睁睁看自己被沉默掩埋一段时间。要冲锋,自然需要有人冲在前头。这些人几乎必死无疑,但是为了冲锋的存在,他们的死是必要的。
这是个高于一切的职责,既然我们不存幻想,愿意让士兵们以一敌三,愿意让农民对抗工人!我拒绝别人拿失败的丑态来评判我!一个人接受在飞行中被烧伤,人们会拿他的浮肿来评判他吗?虽则他也是要变丑的。
第四部分 我明白了什么是和平第22节 我们会受到责备的
撇开使战争成为必然的精神意义不谈,这场战争在进行的过程中实在显得可笑。这个词从不使我难堪。我们刚宣布完战争,由于没本事进攻,就开始等待别人来把我们消灭!
他们做到了。
我们准备了麦捆去战胜坦克。麦捆毫无用处。今天消灭实现了。再没有军队,没有储备,没有联系,没有物资。
然而我仍旧一丝不苟地继续飞行。以八百公里的时速和每分钟三千五百零三十转的转速向德军俯冲。
为什么?嗨!为了吓唬他们呗!为了让他们撤离我们的领土!既然我们想获取的情报是没用的,这次任务就没有别的目的。
可笑的战争。
我的做法可能有些夸张。我下降了很多。操纵杆和手柄化冻了。我恢复了正常速度,水平飞行。以五百三十公里的时速和每分钟二千二百转的转速冲向德军。真可惜,他们受的惊吓要小许多了。
把这场战争称做可笑的战争,我们会受到责备的!
称它作“可笑的战争”的是我们。我们确实觉得它可笑。我们有权利随心所欲地取笑它,因为我们愿意承担所有的牺牲。我有权拿自己的死开玩笑,只要这玩笑让我高兴。杜特尔特也是。我有权品味反常现象。为什么那些村子还在燃烧?为什么这些人被散乱地遗弃在路上?为什么,我们怀着坚定不移的信念冲向自动屠宰场?
我拥有一切权利,因为此时此刻,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接受死亡。我接受的不是风险,不是战斗,而是死。我学到一个伟大的真理:战争,不是接受风险,不是接受战斗,某些时刻,对战士而言,就是接受纯粹而简单的死。
这些天来,当国外舆论评论我们的牺牲不够时,我看着机组出发和坠落,问自己:“我们为了谁献身,还有谁会奖励我们的付出呢?”
因为我们正在死去。因为十五天来十五万法国人已经死了。这些死去的人或许并没有做出非凡的抵抗,我毫不赞赏非凡的抵抗。那是不可能的。可是几队步兵在一个无法设防的农场被屠杀,空军机组像蜡投入火中似的销熔。
尽管如此,2/33大队的我们,为什么还愿意去死呢?为了世人的评价?可是评价得有法官。我们中间有谁会同意将评判的权利随便交给什么人?我们认为有一个共同的事业,我们就是以它的名义在斗争。这不仅关系到法国的自由,而且关系到全世界的自由:我们太小看裁判的位子了。评判裁判的是我们,由我们2/33大队的人来评判裁判。但愿人们别来告诉我们——我们这些一言不发就起飞的人,即使任务简单也只有三分之一的生还机会;也别告诉其他机组;也别告诉那个被弹片毁了容的朋友,他这一生都不可能讨得女人欢心了,被剥夺了一项如此基本的权利,像待在监狱高墙后的囚犯,他躲在丑陋筑起的围墙后边的阴影里,用道德武装自己——别告诉我们观众在评判我们!斗牛士为观众而活,我们却不是斗牛士。要是有人向奥士德宣布:“你该走了,因为观众看着你”,奥士德会应道:“错了。是我,奥士德看着观众……”
因为,说到底,我们为什么还在战斗呢?为民主吗?如果我们为民主而死,我们就与民主国家同属一个阵营。那么让它们和我们一起战斗吧!可是那个最强大的、惟一能够拯救我们的民主国家,昨天却推卸责任,今天还在推卸责任。好,这是它的权利。但是它的做法意味着,我们只为自己的利益战斗。然而,我们知道一切利益都丧失了。那为什么我们还要去死呢?
出于绝望吗?可是没有绝望啊!如果你希望在失败中找到绝望,你就对失败一无所知。
有一种高于聪明言谈的真理。是某种穿过我们、控制我们的东西,我能感觉到却抓不住它。树没有语言。我们是树。有些真理虽难以言会却显而易见。我绝不是为了抵御侵略而死,因为没有避难处可供我和我所爱的人容身。我绝不是为了挽回荣誉而死,我根本没考虑过荣誉这回事:我拒绝裁判。我也绝不是因绝望而死。杜特尔特查了地图,算出阿拉斯就在那里,一百七十五度的地方,我能感觉到,三十秒之内,他会对我说:
“航向一百七十五,上尉……”
而我会接受的。
第四部分 我明白了什么是和平第23节 我不知道原来我还是在希望
“一百七十二。”
“收到。一百七十二。”
就按一百七十二飞吧。墓碑上会写:“航向总能保持在一百七十二度。”这项奇怪的挑战还能保持多久?我飞行在七百五十米的海拔,头顶是厚重的云层。我只要升高三十米,杜特尔特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我们只得继续暴露在明处,给德国人的射击当简易靶子。七百米是禁止高度。我们成了整片平原的瞄准目标,引来整支部队的射击,任何口径的枪炮都够得着。我们永永远远地待在所有军队的射程范围内。这哪里是射击啊,简直是拿棒子打,如同舞着一千根大棒去打一颗核桃。
我仔细研究过这个问题:不能跳伞。飞机受损后往地面俯冲,单单跳伞舱门开启需要的时间就超过飞机落地的时间了。开启舱门要把笨重的手柄转七下。再加上,全速飞行时,舱门会变形而且滑不动。
就是如此了。总有一天要吞下这口药!仪式并不复杂:保持航向一百七十二度。我不该老,是的。童年时我多幸福啊。话是这么说,可真是这样吗?还在门厅里时我已经走在一百七十二度的航向上了。都是两个叔叔害的。
现在它变得甜美了,童年。不仅仅童年,所有过去的时光都变甜美了。我远远地望着它,有如一片田野……
我觉得我还是我,我对自己的感觉没变。我的欢喜或悲伤无疑已换了对象,可情感还在。我就这样幸福或不幸着,被惩罚或被宽恕,工作做得好,工作做得不好,这得看日子……
我最遥远的记忆?我有一个来自奥地利蒂罗尔的保姆,名叫保拉。
这甚至不是回忆:而是对回忆的回忆。保拉,当我只有五岁还在门厅里转的时候,已经只是一个传说了。有几年每逢新年,妈妈就对我们说:“有一封保拉的信!”这对我们小孩是很大的欢乐。可是为什么高兴呢?我们谁也不记得保拉。她回她的蒂罗尔去了,也就是她在蒂罗尔的家里,冰天雪地里的山间木屋。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保拉站在门口,和所有山区木屋里的人一样。
“保拉漂亮吗?”
“很迷人。”
“蒂罗尔的天气好吗?”
“总是好天。”
蒂罗尔总是好天。小木屋把保拉推得老远,在门外,白雪覆盖的草地上。等我会写字了,他们就让我给保拉写信。我对她说:“亲爱的保拉,我很高兴给您写信……”这有点像做祷告,因为我并不认识她……
“一百七十四。”
“收到。一百七十四。”
就飞一百七十四吧。墓志铭又得改了。真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