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梦-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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拢过来“大小姐长、大小姐短”地嘈叫。吴秀兰也把这些年的经历大致说了一遍。
程管家不住地叹气,欲带吴秀兰与云飞去见老爷,不知从何处钻出一女子,尖声尖气地嚷道:“哎哟,我当是谁呀?这不是当年与痴心汉私奔的吴家大小姐吗!噢,我说错了,吴家已经没有这号大小姐啦咧!嗬嗬嗬!”
云飞放眼望去时,见那女子披着绽毛貂皮夹绒袄,内穿绕缕银鼠花绿缎褂,下身彤紬杂七彩万葩裳,两飘双凤窜头碧佩,髻绾紫翠朱兰钗,额勒眉心玺印连珠套,项带赤金璎珞圈,腰系五色蝴蝶鸾绦。一双丹凤眼,翘眉挤目,身材丰腴,浓抹艳涂,丰仪雅韵地摇摆过来。此女便是吴百春的大公子吴彦之妻汪艳平。
程管家这时脸色显得有些鄙窘,低声对吴秀兰叮嘱:“大小姐,你千万别和她争气,她可是出了名的泼妇,将她激火了,可没好日子过!”吴秀兰摇头苦笑道:“她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吗,当年硬要跟我争一把手镯子,闹成什么样子,至今还依稀记得。”程管家默叹道:“大小姐知道就好。”云飞自从听了汪艳平刚才那刺耳的几句话,对其便厌恶非常。
汪艳平婆娑扭了过来,宝钿宝玦,铮铮恐碎,道:“真是脸皮厚啊!泼出门的水还想再进门,真是作得春秋好梦呢!”程管家不敢作声,汪艳平得势又道:“哎!要求生活计,也难消脸皮羞哇!”吴秀兰陪着笑道:“艳平~”汪艳平呸了一声,道:“谁是你的艳平?你这个扫帚星!定是克死老公没去处,带着野种到处寻方便!”吴秀兰心中难受,无语相还。
只见汪艳平冷哼一声,指着吴秀兰的鼻尖,道:“唉呦呦,你可真会孟母三迁啊,专挑好地方去哩!”蹁蹁摇到云飞面前,双手掐住云飞的脸,道:“想过好日子,是吧?”云飞用力将她的臭手推开,看也不看她一眼。汪艳平怎能忍受“野种”的无理,啐道:“好你个野小子,敢跟老娘比狠!”正欲就手扇云飞两嘴巴。吴秀兰敢紧说圆话,云飞拉着母亲的手,愤然道:“娘,咱们离开这里!”汪艳平拍手大笑道:“好,走了最好!没你们在,这个家可清静哩,免得惹了满屋子腥骚。”吴秀兰蹙眉向云飞摇首,示意不要赌一时之气。
程管家呆了半天,道:“嗯……这个……大小姐啊!咱们还是快去见老爷吧!”吴秀兰正求之不得赶紧离开汪艳平,赶忙应道:“飞儿,咱们去见外公。”云飞只好忍住气,随着母亲朝府内走去。这时,有一管事拿着贴子跑过来请汪艳平批,她拿过牌子细瞧片刻,得了回押相符,叽咐几句,又紧跟了上来。
几人走过门场,穿过抄手游廊,向书房行去。吴秀兰浏览着家里的陈设,与当年相比,也没多大改变,童年的幼事又徐徐浮现眼前。汪艳平见状,尖声叫道:“东张西望什么,想晚上作贼呀!”且不说吴秀兰与云飞心中如何,程管家都听着难受,沉声道:“姑奶奶,你少说两句吧!”汪艳平哼了一声,却也罢了话。
转过一幅白鹭汀州瀚海屏,总算安稳行到老爷的书房前,程管家叩门请入,汪艳平急步上前,第一个冲进书房,脚根还没站稳便嚷道:“爹呀!见了那个人您老人家可千万不能生气呀!一定要保重好身体才是呀!”
一位六十上下,穿一件铜钱花纹紫金衣的老爷,尊坐在楠木交椅上开章阅书,也许是操劳过度,生得面黄体瘦,此人正是吴秀兰之父吴百春。只见吴百春垂下书卷,心中纳闷,不知汪艳平所指何人。但见程管家小心地将吴秀兰与云飞引进门前,吴百春骤然与十几年不见的女儿相逢,反射性地立起身子。说时迟、那时快,汪艳平猛一甩袖,赶忙叫道:“爹呀!她虽然不孝,却已经不是咱们吴家的人了,咱也不必对她劳气伤身的!”
父女间的怨恨怎能记得如此深远,吴百春见了女儿,本是又惊又喜,看她还带回一个小孙子,更是一股热流涌上心头,本欲向女儿叙话,问问这十几年是怎么过的,更想亲手抱抱云飞。可汪艳平这么一搅和,却无法启齿了,只好缓缓坐下身子,发威道:“老程,谁要你带她来的!”程管家叹道:“老爷,都过了这些年,小姐的事就作休罢!如今小姐之夫被仇人杀害,你总不忍心她们母子俩流浪飘蓬,如今世上这么乱……”没待他说完,汪艳平打岔道:“咱爹早就对天蒙誓,不要这种死脸女儿!你把咱爹看成是什么人了,咱爹是那种出尔反尔之人吗?”一句话搞得程管家灰头士脸,叫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吴百春厉声喝道:“不要吵了!你带他俩走!吴家没这种女儿!”
吴秀兰见爹果然不念旧情,心中阨塞,但为了生活,还是不得不舍颜央求:“爹,我知道当初不该不辞而别,不过,孩子他爹也算得上一位侠士,得董大人提拔,治理临安,号为镇南虎,只是、只是十四年前被仇人杀害,撇下我们而去!”说到悲凉处,强忍住欲淌的泪水,道:“我们母子俩落荡江湖,受尽了屈辱……”她染了肺病,加上说话神情急促,一口气没接上,重咳起来。吴百春看到女儿染疾受苦,多少也有些心酸。
汪艳平甩着红巾,似妖蝶迷眼,摇唇鼓舌道:“装可怜!以为扮着痨病就能打动爹的心,谁都知道你为了男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吴百春被灌此语,本来“仁慈”的心也“坚硬”起来。
正巧吴百春的小女儿吴湘与大公子吴彦接到消息急时赶到,但见吴湘约有三十上下佳龄,也真是个国色天香的女人,与吴秀兰当年相比,毫不逊色。相公田旋在外跑货,甚是繁忙,极少归家。吴湘的性格却是遇弱不强,遇强不弱,在这诺大的吴府中,也只有她偶尔与汪艳平争驰,其他人对汪艳平皆敬而远之;汪艳平最恨其为眼中钉、肉中刺。
吴彦则是一个老实巴交的生意人,五短身材,对汪艳平唯言是听,他的生意总是老婆替其周旋迎待。江陵地势伏越,四通八达,南方产的犀兕革、象齿、翡翠、楠、梓等珍贵物品,不时都通其北运,因此商贾巨多。凡经她手,定被盘活。亏得汪艳平生性好强,与外人作起生意必然稳赚,在家中月钱也放得稀,这几年为吴家所捞何下万万。
此时吴湘、吴彦与吴秀兰相见,自是双眼泪汪汪。吴湘更是跟姐姐抱哭一团,吴百春的态度也随之缓和下来。汪艳平叉腰走到吴彦面前,就像一只天热而叉翅的母鸡,训道:“你来作甚么!”吴彦对老婆可是一筹莫展,呆在原地不敢作声,只是不住地看着吴秀兰,人隔多年未会颜,自然是看不够的。
吴湘与姐姐沉沁了一会儿,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对汪艳平则视有如无,又端祥着云飞,见其面庞清秀,欢喜道:“你叫飞儿,是吧!”云飞觉得这位小姨亲切和霭,含蓄地应了一声。吴湘摸着云飞,“嗯”了一声,道:“姐姐,你回来太好了!别与那疯婆子争,到我屋里坐坐,这些年你怎么过的,都告诉妹子,以后哪里都别去了,就在这里栖身。”汪艳平闻得“疯婆子”三字,气得猛一跺脚,扭嗫地望着吴百春。众人也都把视线聚到吴百春的身上,看他究竟如何决断。
吴百春可是依违两难,如坐针毡,他也想收回原话,让女儿归家,可是汪艳平那边又逼得甚紧。左思右想,身为一家之主,说过的话可不能不算,看来还是自己的脸面重要,蹭起了身子,作出浮云薄态来,道:“我们吴家没有这样的女儿。”此话脱口如矢,直直戳中了众人的肺腑,吴彦和程管家各自兴叹了一声,汪艳平真是欢天喜地,悠然自得。吴秀兰怔得呆若木鸡,云飞则早已对外公死了心,不屑一顾。
吴湘大怒,冲着汪艳平鼓目叱道:“你不就是巴望着家产吗?少了姐姐,你便可多赚几分,你的心也太黑了!”汪艳平脸上霎时支持不住,亏得她久战杀场,急忙攧唇簸嘴:“喂喂喂,我可从未想到分家产上面哩!都是一家人,住得好好的,分个什么家产?不过,哼哼,有些人却首先想到分家产上面去了!”吴湘一怔,张口辩不出话来。汪艳平道:“说句不好听的话,爹还这么健朗,你安得什么心哪!”吴湘火烧脸上,道:“你嘴里积点德好不好,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
吴百春见下面争得越来越离谱了,拍桌喝道:“都给我住嘴!叫他们走!”纵是到此地步,吴秀兰还是不能死心,如果走,能走到哪儿去呢?眼见云飞转身便走,她死死扯住云飞,几步上前,缓缓跪倒在地,道:“飞儿,你也跪下。”云飞悲愤难抑道:“娘,您不是教导孩儿,男儿膝下有黄金么?”吴秀兰竟无言以对,使劲将儿子按下,泪雨如线滚下,苦苦央求道:“爹,你就认了女儿吧,女儿知道错了!从今往后,爹教女儿怎么做,女儿就怎么做,再不敢抗拒了!”云飞想到自己竟然要跪在这种不念亲情的人面前,感到无比羞耻。只见汪艳平双手叉着胸前,扬眉翘嘴道:“别痴人说梦喽,爹才懒得要你们这两个没廉耻的呢!”
吴湘也跪下哭道:“爹,女儿求你了!”程管家也要下跪,吴百春心里不忍,道:“老程,你也……”程管家依然伏倒在地,老气吁喘道:“我跟了老爷几十年,从没求过老爷一件事,也知道老爷的难处,就算老爷不认小姐,就让她住在这里吧。当她是丫鬟也好、仆人也好,只求老爷不要赶她走就好!飞儿也是你的亲孙子,千里迢迢赶来相聚,就这么赶他出门,老爷难道一点也不心疼么……”吴百春心中犹如刀割,如果收留了这个不孝女,吴家的声誉就扫地了!
吴彦也开口央求:“爹……”汪艳平凶恶的眼神马上横扫过来,吴彦到此关头,也没什么好怕的了,道:“爹,就让妹妹留下来吧!”见丈夫胆敢违背她,汪艳平气得乱叫:“好哇,你这个烂心烂肺的狗东西!枉费我一番真心真意、死心塌地地对你呀!”边叫边盘腿坐在地上像疯了一般拍打着地面,吴彦垂下头,不理会她。
眼前众人长跪不起,吴百春踌躇一番,平缓地说道:“早先我已说过,我吴家少了这个女儿也罢,你们再怎么长跪也是没用的,让他们走罢。”说罢拄着邛竹杖,向深院走去。此话只是轻轻地从他嘴中吐出,但在众人的耳中却如雷轰鸣。
吴百春的背影一晃即失,没有人看得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得清,除了汪艳平,所有的人都悒郁窄忿。众人明白老爷下的决心是没有人能更改的,只好怏怏起身,汪艳平见事已解决,便强扯上吴彦悠打悠打地回房去了。吴彦依依不舍,却又无可奈何地随之,只是不停地回过头远视着妹妹。吴秀兰脸上没有丝毫神色,只是撑起久跪的身子,拉着云飞,一步步地走出房门,众人接步相送。
吴府门宅前,那棵老桑树上的鸟窝内,尸鸠正将食物分给他的七个宝贝,小雏吱吱欣欣地叫个不停。睹物思人,触景伤情,姐妹俩第二次哭抱在一团。不同的是,第一次是高兴得流泪,而未来得及欢融片刻,却又只能伤别。云飞很坚强,只是牵着娘的衣袖,望着黑雾层层的云际出神。
吴府内,汪艳平对丈夫叫道:“我为这个家操尽了心,早起贪黑的忙。你却好,竟护着‘外人’!我那么做是为了什么,都不是为了咱们的孩子能过好日子!”吴彦不敢作声,两个儿子吴非与吴难也乖乖地躲在屏风后不敢出气,汪艳平望了孩子一声,横眉竖眼,手巾乱扬,蟹步训道:“如今这年头,便要多捞钱,捞得越多越好,死脑筋你懂什么!今日姑息你一次,下次你要是再敢!看我怎么收拾你!”吴彦的心在闷哭,妻子的厉斥一句都没听进耳里。
汪艳平接着骂上骂下,骂得口水都干了,见丈夫双目呆呆,也不还两句,指着丈夫的脑门子骂道:“你就是这么一个孬种!”气凶凶地甩着手巾,跨着大步回内房去了。吴彦惦记着妹妹,见老婆已去,赶忙取了一包银两,急急追出门。经过门场时,见爹正在厅前遥望着前厅正门,眯着双眼,眈眈得出神。吴彦止住步,不敢向前,吴百春瞧见吴彦手中抱着一包物品,脸上还留着苦涩,心中便有了数,挥手叹道:“去罢!”吴彦大喜,道了一声喏,疾步追了上来。
门外,吴湘摸出一张关子双手交于吴秀兰,道:“姐姐,这是小妹的心意,今后也不知能不能再相见!”吴秀兰不好推辞,含泪接了。程管家也摸出一张关子塞于吴秀兰的手里,道:“大小姐啊!嗳,我看你还是住在江陵为好,彼此也有个照应。”吴湘大喜道:“对啊!姐姐,就住在这里,我来替你们安顿!等哪一天爹回心转意了,再搬到家里来和我们一起住!”
云飞扯了一下母亲的衣袖,吴秀兰明白儿子的意思,摇首道:“算了,我不想在他眼皮底下生活。”吴湘劝道:“姐姐,其实爹的心并不硬,这十几年,他将你原来的闺房紧锁,不许任何人进去碰你的东西。有时,我见爹一个人在你房中站着,看着你曾经用过的物品出神。爹的心我很明白,只是汪艳平那个……”提到她便有气,不由得切齿起来。
吴秀兰依然摇头,这时吴彦喘着粗气跑了过来,道:“太好了……可让大哥赶上了……嗳!都是大哥不好,娶了这样一个老婆!”吴秀兰见哥哥捶胸绞恨,心中过意不去,向兄妹道:“大哥,小妹,我能与你们团聚一天,就已经心满意足了。爹的心理,我也明白……”吴彦长叹一声,将一包银两交于吴秀兰,云飞见包袱好沉,便替娘接了。
吴彦切问道:“妹妹,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吴秀兰苦笑道:“天下之大,难道还无我容身之处吗?”吴湘泣道:“姐姐,不知你这一走,何时才能再相见?”吴秀兰抱住吴湘,拍拍她的背脊,道:“放心吧,我会常给你们寄书笺的。”吴湘痴迷地望着姐姐,道:“一定要给我们寄啊!”
这时,邻里乡亲见吴府的大门口这么热闹,都围过来观之,还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吴秀兰松开妹妹,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动身了,你们就不用送了。”兄妹只好依依不舍地挥泪告别。吴秀兰带着云飞,在邻里乡亲鄙视的目光下傲然行步,薄曛的夕阳在吴秀兰的眼前划过一道白剑,她也不在意。正是触来莫与知,事过心头凉。
云飞此时此刻一点儿也不沮丧,反而感到特别遐意,假若吴百春答应他们留下,云飞倒会不自然,这时思量着如何发奋图强,令母亲过上好日子。正是:
无名草木年年发,不信男儿一世穷。
母亲的思想却与儿子截然不同,她无时不刻都在谋着生计,一日三餐的温饱,一身一宿的栖处,都是每天必须面对的。云飞便是她一直坚强下来的支柱,也许是命运过于弄人,频繁的磨难已把她铸造成一架永远不知道辛苦的机器。她暗暗立下誓言:“我就是打碎骨头熬焦了,也要把飞儿抚养成人!”
他们漫无目的地行着,作伴的只有永恒的日月星辰,变幻的风鸟木花。云在空中流浪,当一轮残月至江心升起时,万簌都是那样的寂静,可他们还在为“家”而飘泊着,眼前尽是荆棘泥涂,风还是那样的凄冷。不知为何,总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吸引着他们,越行地势越高,待转过几道小弯,眼前倏地为之一亮,只见一枝老柏临风而屹。
老柏的枝柯宛如青铜,根似丕石紧扎。霜皮溜雨足可四十人围抱,黛色参天,高三十尺,万叶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