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 第三部 黑雨-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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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去做,老夫支持你。〃
崇厚走后,曾国藩想了很多,许多事情在等待他去办:明天大清早,得趁着人少的时候去踏勘闹事的现场;被福土庵暂时收留的那一百多个从育婴堂里逃出的孤儿,得派人一一询问,问他们是否亲眼见过挖眼剖心?武兰珍接受迷魂药一事甚为蹊跷,务必严饬武兰珍讲出实话,若真是王三送的,一定要武兰珍找出王三来,这种人,必须以死来威胁,方可起作用。海河洋尸事,是个重要的发现,要派十分精明能干的人去办,查出结果,抓到凶手,不仅可以名正言顺地正法,且可以此教育士民:这样大规模的骚乱是没有好处的,它只能使坏人乱中取利。津案应从这里打开缺口,事情方可望得到各方面都满意的较好解决。派谁去呢?他想起了赵烈文。是的,这事就交给惠甫!道、府、县都无人管事,干脆叫周家勋等人暂时停职,在近期内物色几个人接替。社会秩序的维持,日常事务的处理,都还得靠地方官。另外,还有一件顶要紧的事,那就是如何应付过几天就要到天津来的法国公使罗淑亚。据说此人很不好对付。事情太多太多了,曾国藩想着想着,忽然一阵头晕,眼前发黑。他赶紧摸到床边躺下,直到半个时辰后才慢慢恢复正常。刚一清醒过来,他又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
这次骚乱,法国损失严重,自然与他们结下了怨仇,这不消说了。俄国、比利时、美国和英国这几个国家也是因城门失火而殃及的池鱼。法国已经利用这一点与他们结成同盟,共同施加压力,而实际上这次事件的起因与他们毫无关系。若是诚心诚意地与他们讲清楚,说明是误伤,答应赔偿一切损失,想必他们也可理解。这样便可拆散法国的同盟,削弱敌对力量,腾出精力来,集中对付法国。〃对!〃这是一个重要的策略,曾国藩后悔没有早一点想起。此事叫崇厚去办,天津城里只有他最适宜了。
心思用过度了,又是一阵眩晕,他赶紧闭上眼睛,不再想事,口里悲哀地喃喃自语:〃我真的老朽不中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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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唐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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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老朽眩晕病发作了,恕不能奉陪
罗淑亚很快就到天津来了。这个法兰西帝国驻中国全权公使,是个受过训练的职业外交官。他和丰大业一样,自以为是贫穷落后的中国的主宰,眼角里根本就没有这个国家的平等位置。但他的外表却显得比丰大业文雅,举止谈吐也不像丰大业那样的粗鲁。在法国时,他听说中国好比一只绵羊,对洋人俯首帖耳地顺从;又好比一团泥巴,任洋人随意捻捏。
来到中国当公使的这几年,他才发现情况并不完全如此。就在官场中,也并不是所有的官员都如绵羊泥团,而广大的中国百姓则更有雄狮猛虎般的气概,对天主教堂和传教士似乎有一种本能的仇恨,迭起的教案,多是冲着法国而来。前几年爆发的酉阳教案,至今没有得到满意的处理。他不得不亲自坐轮船去四川,沿途恐吓中国地方官。刚回到使馆不久,更大的天津教案令他又光火又心怯。先是崇厚在处理,他知只要他在北京几个照会过去,崇厚便会一一照办;后知清廷派曾国藩去了天津,这个老头子不比崇厚容易对付。他决定亲去天津一会。
〃午安,曾中堂!〃在崇厚陪同下的罗淑亚一进大门,便看到了身穿朝服的曾国藩,他主动地先打招呼。
〃幸会,公使先生。〃曾国藩想到自己乃正一品大学士,不能在洋人面前过于谦卑,他有意不出大门,只在接见厅的门口等候。
分宾主坐下,献茶毕,寒暄几句后,曾国藩便不再说话。
罗淑亚见他端坐在太师椅上,不停地以手抚须,面色安详,气宇凝重,隐然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容、惊雷响于后而不变色的气概,不禁暗自诧异。他见过清朝的官员成百上千,上自王公大臣,下至州县官吏,未有第二个人可与之相比。本想等曾国藩发问,见此情景,罗淑亚心想,若自己不先开口,老头子便很可能这样稳坐抚须下去,直到端茶送客为止,叫你莫测高深,最后两手空空而去,哭笑不得。
〃曾中堂,贵国暴民作乱,敝国领事被戕杀,国旗被焚毁,教堂被烧,使馆、育婴堂、讲书堂被捣,死难者达九人之多。
这是敝国建国以来,在外国从未遭受过的变乱。敝国上下震怒万分,世界各国也同声指责,不知曾中堂如何看待这事?又打算如何处置?〃罗淑亚操着熟练的华语说。
〃公使先生。〃曾国藩停下梳理胡须的右手,语气缓慢厚重地说,〃对于在上个月的骚乱中,贵国所蒙受到的损失,尤其是领事先生及其他几位贵国国民的遇害,鄙人深感悲痛,并将遵照敝国皇太后、皇上的旨意,认真查办,严肃处理。不过,公使先生,事情的起因,来自于贵国教堂挖眼剖心的传闻,而领事先生向我朝廷命官开枪,打死县令家人,则更是事态激变的导火线。这两点,鄙人也想提醒公使先生注意。〃
正是这两点,击中了天津教案的要害,罗淑亚心里暗惊:老家伙果然厉害。但罗淑亚有恃无恐,他要把这两个要害抹掉:〃曾中堂,挖眼剖心之说,纯是对敝国的恶意中伤。贵国各地都如此哄传,但无一处实证。这能作为围攻教堂的理由吗?恕我说句不客气的话,这恰恰说明贵国百姓的愚昧无知。
丰大业鸣枪,乃是为了吓唬包围他的歹徒,刘县令家人致死,纯系误中。贵国百姓以此为借口,肆行当今文明世界中已绝迹的暴行,太令敝国君臣遗憾了。〃
〃公使先生。〃曾国藩的脸色开始严峻起来,〃在桥上放枪,说是驱赶围攻的人,或可勉强说得过去,在崇侍郎家放枪,又作何解释呢?嗯?〃
崇厚听出这一声〃嗯〃中的阴冷气味,他生怕罗淑亚恼羞成怒,忙笑着解围:〃那天晚辈也是态度不好,跟丰领事大声争吵,兵役都围了过来,丰领事在那种情况下开枪也可谅解。〃
崇厚自知这话会使曾国藩气恼,忙又对罗淑亚说:〃曾中堂一向对贵国持友好态度,坚持守定和约,不愿引起兵端,目前正在严令缉拿凶手,以正国法。〃
曾国藩先是对崇厚的媚态颇为不满,后转念一想,也不宜与罗淑亚闹翻,真的闹翻了,对国家大为不利,于是顺着崇厚的话说:〃公使先生不是问鄙人的态度吗?我可以告诉先生,敝国朝廷的态度就是鄙人的态度。具体说来,一是捉拿迷拐人口、挖眼剖心的匪徒,二是严办杀人越货的凶手,三是训诫办事不力的地方官员,四是对贵国的损失表示歉意,并酌量赔偿。〃
罗淑亚见曾国藩谈话的态度正在改变,暗思就是这个号称中国中兴第一臣的曾国藩,也不敢与法兰西帝国对抗到底,他的胆气充足了:〃我注意到刚才贵中堂说的迷拐人口、挖眼剖心的匪徒时,并没有涉及到敝国。对这个态度,本人表示欣赏。敝国教堂、育婴堂没有迷拐人口、挖眼剖心的人,但不保证贵国也没有这样的人。对这种匪徒的惩办,本人和敝国政府是坚决支持的。对另外几条,本人也很欣赏。不过,这些话都太空洞了。敝国大皇帝陛下通知本人郑重向贵中堂及贵侍郎提出四条要求,请考虑。〃
〃哪四条,请公使先生提吧!〃崇厚立即接话,曾国藩仍面色安宁、神态端庄,不断以手抚须。
〃第一,将圣母得胜堂按原样修复。〃罗淑亚的态度明显地一步一步强硬了,〃第二,礼葬丰大业领事。第三,查办地方官。关于这一点,我还要说明一下,地方官不仅指在背后煽风点火的天津道、府、县三级官员,还包括那天在浮桥边指挥百姓闹事的浙江处州镇总兵陈国瑞。第四,所有参与残害敝国公民的凶手,要一一缉拿归案,杀头示众。〃
崇厚本欲表示一一照办,瞥眼见曾国藩脸色阴沉下来,遂不敢开口。曾国藩在心里盘算着:重建教堂,惩办凶手,已在考虑中;礼葬丰大业,虽然感情上有点别扭,但作为一个领事,下葬时礼仪稍隆重点,也还可以说得过去;唯有这查办地方官,尤其还包括陈国瑞在内,这却难以接受。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曾国藩脸色略显平和地对罗淑亚说:〃公使先生,这四条要求,鄙人尚无权给你以明确的答复,待请示皇太后、皇上以后再说。〃一见罗淑亚还有话要说的样子,他又转过脸对崇厚说,〃崇侍郎,你陪公使先生到驿馆去休息吧,老夫眩晕病又发作了,需要躺一躺。〃说罢,以手扶着额头。
罗淑亚起身时脸色悻悻,但一时又找不到借口发作,曾国藩对罗淑亚做了一个抱拳的架式,现出无可奈何的模样:〃请公使先生原谅,老朽近年已是日薄西山,实不堪此烦剧。公使先生正当盛年,老朽羡慕不止。〃
罗淑亚心里狠狠地骂道:〃这个老奸巨滑的政客!〃嘴上只得说两句客套话告辞,和崇厚一起离开文庙。
两天后,吴汝纶、薛福成走进了文庙,曾国藩急切地问:〃这两天查访的情况如何?〃
吴汝纶说:〃福土庵的一百几十个孩子,我一个个地问遍了,都是无父无母、流浪街头的孤儿,或在天津,或在静海、宝坻等地,被教堂、育婴堂收留的。问洋人待他们怎样,都说很好,有饭吃,有衣穿,比在街上流浪强十倍百倍,唯一不好的就是强迫他们念圣经、做礼拜,爱法国人,不爱中国人,若稍有反抗,就会挨打。〃
〃他们当中有人见到挖眼剖心的吗?〃曾国藩问。
〃没有,谁都没见过,只是见到人快要死的时候,传教士们以水洗其目,用手将其眼皮合上。这些,孩子们讲,传教士们说能使死者灵魂安宁地上天堂。〃桐城才子吴汝纶本对教堂持强烈反对的态度,经过这两天的亲自查访,他也对挖眼剖心之说表示怀疑。
〃这样看来,那的确是无稽之谈。〃曾国藩背着手在房里踱步,对这一看法,他已是坚定地确立不变了。
〃叔耘,武兰珍将王三找到没有?〃
〃找到了。武兰珍先不肯找,我明白告诉他,事情闹得这样大,完全是他引起的,若不找到王三,讲清这中间的关系,就要杀他的头来平息众怒。这下武兰珍害怕了,第二天就把王三找来了。〃
〃王三是个怎样的人?〃
〃据卑职看,这王三纯是一个市井无赖。卑职审过他两次。
第一次他招供是教堂夏福音给他的迷药。第二次又翻供,说迷药是他自己制的,迷拐小孩的目的,是为了把小孩卖给别人做儿子,赚几个钱用,与教堂无关。真正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
〃把他押起来,过几天再审!〃曾国藩命令,〃还有武兰珍,也押起来,但要与王三分开。
曾国藩心里很烦躁,背手踱步的速度越来越快。一会儿,他嘎然停止,转脸问吴、薛:〃这两天,你们在街头巷尾听到什么议论没有?〃
吴、薛对望了一眼,都不吭声。
〃难道一点都没有所到?〃曾国藩又一次追问。
〃大人,不是没有,是多得很,天津满城都在议论。〃吴汝纶向来藏不住话,见曾国藩再问,便打破了与薛福成的默契。
〃我晓得一定是议论很多,你们拣几条主要的说说,尤其是关于我们来后的情况。〃多走了几步,曾国藩便觉得累了,他坐下,眼皮也无力地垂下来。
〃百姓谈得最多的是崇厚,说他是洋奴,是卖国贼。崇厚四处讲,大人在他面前亲口说的,谤则同分,祸则同当。他说大人完全支持他,故而无知愚民也迁怒于大人。说大人与崇厚穿一条裤子。〃吴汝纶性格直爽,有什么说什么,他知道曾国藩清楚他的性格,说话也不遮挡。
曾国藩对崇厚不满起来。谤则同分,祸则同当,这话是说过,但不应当四处乱讲。他是要把我拉出来做他的挡箭牌?那天在罗淑亚面前的媚态,已使人看不顺眼,难道他与洋人在背后有什么交易吗?今后得警惕点!〃还议论些什么?〃
〃罗淑亚那天在大人面前提的四点要求也传出去了。〃薛福成答,〃天津士民们都说,这四条一条都不能接受。他们说还是醇王爱国。醇王说的,要趁这机会,杀尽在中国的洋人,烧尽他们的房屋,永远不许洋人踏进我大清国门,可惜曾中堂没有这样做。〃
薛福成自己与醇郡王奕譞是一个观点,〃可惜〃下面那句话,是他本人的心里话。曾国藩张开眼皮看了薛福成一眼,他已从这几句话里窥视出薛福成的心思,而且他也知道,吴汝纶也跟薛福成一个观点。只有赵烈文稳重,目光远,在赴津路上,赵烈文用〃委曲求全〃四字来概括这次办案的方针,与他的想法完全一致。
昨天,曾国藩从塘报上看到了醇郡王、内阁学士宋晋、翰林院侍讲学士袁保恒、内阁中书李如松等人向朝廷上的奏折,他们都认为津案乃义举,洋人是犬羊,不能谕之以理,应采取强硬态度。言辞最激烈的是醇王,他说要杀尽洋人,雪庚申先皇之辱。曾国藩看完塘报后心中很不安。这些清议,只讲情理,全不顾国势,貌似最忠君爱国,实则将君国置于危险之中。他们不负实际责任,只凭着一张嘴巴,一旦惹出祸来,他们都会躲得远远的,还得要做事的文武们去收拾局面。
对这些空谈,本可完全不理睬,但可恼的是他们能哗众取宠,博得舆论的支持,对局中人掣肘甚剧;尤其是那个于世事一窍不通的醇王,偏偏要以王叔之尊来妄发议论,博取美名,令人批驳都不好下笔。清议误国!曾国藩想,这四个字真是千古不刊的真理。
〃凶手缉拿得如何了?〃曾国藩不想再听市井议论了,他决定不理睬这些浮议,按自己已定的方针办。
〃凶手还没有抓到一个,士民们也不来揭发。〃吴汝纶说,〃水火会的人暗中传出话,谁告密,谁就是汉奸卖国贼,先杀掉他。〃
〃反了,这不是公开与朝廷唱对台戏吗?〃曾国藩气得敲打扶手,〃谁是水火会的头子?〃
薛、吴对望了一眼,都不作声。
〃你们知不知道?〃曾国藩厉声问。
〃禀告大人,我们都不知。〃薛福成答。
〃叫张光藻来!〃
周家勋、张光藻、刘杰撤职的上谕已在早几天下达,奏请以布政使衔记名臬司丁启睿为署理天津道员、三品衔道员用晋州知州马绳武署理天津知府、知州衔试用知县萧世本署理天津知县,太后也已同意。周、张、刘等人搬出衙门,另赁屋居留天津,等候处理。张光藻闻讯赶忙来到文庙。
〃水火会是个什么团伙?〃曾国藩一见张光藻进屋,便劈头质问。
〃回大人的话,天津水火会由来已久,向以手艺人及海河脚伕为其主要成员。〃
〃为何不取缔?〃曾国藩最恨民众结伙成团,他认为这都是些不安本分者所为,只要有团伙,社会就不会安宁。
〃回大人的话,水火会的人向来安分守己,没有不轨情事,故未曾取缔。〃张光藻弯腰低头回答,因恐惧,头上脸上尽是虚汗。
〃安分守己?〃曾国藩冷笑一声,〃安分守己的人决不会结帮成派。这点都不明白,你如何能作百姓的父母官,怪不得天津闹出这样大的事来。〃
〃是,是!〃张光藻更加害怕了,汗如雨下。〃卑职失职,卑职失职。〃
〃我问你,谁是水火会的头目?〃
〃大人进城的那天,跪着迎接的人群中,第二个站起说话的人,便是水火会头目徐汉龙。〃
曾国藩想起来了,那是个粗黑的中年汉子,讲了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