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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国血-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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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喜扬说:“吕指挥嘱咐我多关照你,头一天上班,我抽空来看看。”
  他们说着一些离题万里的话,从容而又客气。宋兰发现一口油井发生了蜡堵现象,就像技术练兵一样,当着高喜扬的面,熟练地清起蜡来。起刮蜡片的时候,离井口还有两米多,眼看大功告成,却怎么也起不动了。这种时候,只要放大油嘴一喷,刮蜡片很快就能被顶上来,可宋兰并没这样做,因为稍稍一喷,就会引起油层压力变化,影响产量,搞乱技术参数。站在一边的高喜扬想接过绞车的摇把,可宋兰不让,这是她的职责范围,她不能请人代庖。两个人只好共同摇着绞车,把刮蜡片一寸一寸地往上提,距离如此切近,又是个亲密无间的协调动作,两个人都不敢对视了。整整耗费了两个小时,一尺来长的蜡棒子终于被提了上来。
  看看机会来了,高喜扬就想跟她提提王顺,因为他发现质朴无华的宋兰和王顺有很多契合点——为什么放着现成的童男子不嫁,非要自找麻烦,跟一个大她许多,而且还有两个孩子的男人呢?何况一切从头开始,要互相了解,那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还没开口,就见雪怡领着两个孩子,拿着一些祭品扫墓来了——每到年根底下,家人都会前来祭扫,况且头一天夜里的“路遇”,使雪怡更加思念长眠于地下的姐姐。他们远远就看到了一男一女在一起绞辘轳,那是个情侣式的动人画面,让冰天雪地霎时变得温馨了;及至跟前,才发现竟是两个和他们命运走向密切相关的人。心绪复杂的雪怡还没说话,丛慧就抢着说上了。
  丛慧说:“爸呀,你可真够快的啊,她不过才来了一天,你们就这么热乎了。还守着我妈的坟,你就不忌讳点儿?”
  宋兰很难堪,嗫嚅着还要解释,却又一时说不清楚。

  《国血》 第十六节(2)

  雪怡说:“慧啊,你胡说什么?宋阿姨是你干爹派来的,头一天上班,你爸关心一下,也是应该的。”
  丛慧说:“没见过你这么关心的。我小姨这么多年在咱家当牛做马,你关心过她吗?你一见她就躲,有时候回家坐都不坐,站着说完话,转身就走。你在外面是劳模,可在家里,你表现得太差劲了。”
  高喜扬被女儿如此抢白,又没办法反驳,只好嘿嘿地笑着说:“大人的事,你们不懂。我不是不关心你小姨,我是没法关心。等你们长大了,就能理解了。”
  丛峰说:“爸,我和姐姐商量过了,你要和宋阿姨结婚,我们就跟小姨走。我们不姓高了,我们随姥家姓,姓黄,你和宋阿姨再生一个姓高的吧。”
  虽然是孩子话,却说得刀刀见血,高喜扬吃不消,又生怕宋兰生气,不好发作,只好哄她说:“小宋,孩子们小,口无遮拦,你别往心里去。”
  刚干完活的宋兰满头是汗,在零下三十度严寒里,像蒸屉那样冒着热气。她看着这两个根本就不认识的孩子,委屈得都要哭了,心里明白,这就是孩子们的见面礼,他们在坚决捍卫领土和主权,不愿意接受一个陌生的女人来当后妈。
  雪怡实在听不下去了,因为场面如此巧合,两个孩子的话又如此冒犯,让她这个实际上的后妈颜面扫地。便伸出手,在两个孩子身上分别责打了一下。她从来没打过孩子,如今在姐姐的坟前和姐夫的面前,她再没有明确态度,那就有失职守了。
  雪怡说:“你们再这么没礼貌,我抬腿就走,省得让人说你们没教育,把责任追究到我身上。”
  高喜扬走过去,把两个孩子一左一右揽住,抚慰着他们说:“谁说爸爸还要结婚的?爸爸不找了,爸爸的心里只有你们的妈妈,这辈子,爸爸就守着你们过!”
  两个孩子就势大哭起来,那哭声被风雪揉碎,向广袤的原野四处飘散。如果是局外人,宋兰顶多会见景生情,跟着抹抹眼泪;可孩子们的哭具有鲜明的针对性,这就让她很痛苦了。她再三抑制着,可泪水还是夺眶而出,以至哭出声来。她边哭边走说:“吕指挥真是瞎指挥。再重的工作我都没有怨言,可这种事太艰巨,我干不了,还是让他另请高明吧!”
  雪怡知道宋兰受了伤害,就把两个孩子交给高喜扬,陪着宋兰回宿舍了。宋兰哭了一路,雪怡道歉了一路。宋兰什么都不说,把放好的行李重新卷起来,用绳子一捆,就要走人。幸好别人都上班了,屋子里只有她们两个。雪怡就劝阻她说:“宋姐,你咋跟小孩子一般见识?都知道我姐夫到你的井区去过,你这么哭哭啼啼一走,他还怎么做人?不明真相的,还以为你被他非礼了呢!”宋兰听了这话,才破涕为笑说:“你长得这么漂亮,又常在他身边,就像一伸手就能够到的果子,这么多年他都没非礼,像我这种粗瓷茶碗,头一天上班就被他非礼了,谁信哪!”两个大龄未婚女人就笑,情感迅速升温,好象经过多年的寻觅,终于找到知音。
  祭扫过后,高喜扬领着两个孩子回家了。刚刚发生的事情让他喜忧掺半,喜的是孩子长大了,对事情有了自己的独立见解;忧的是他长年有家不回,把孩子交给了雪怡,在情感上彼此生疏了。实际上孩子并不像他预想的那么乖巧,丛峰在学校里经常和人打架,惹了祸雪怡也不告诉他,而是自己担着,跑到对方家里赔礼道歉。丛慧一向是很厉害的,在学校无论男女同学都怕她。演样板戏里的李铁梅,散戏不卸妆,红嘴乌眉的,眼圈也画得很重,就那么去上课。下了课男生喊她:“臭美大辣椒,眼睛像熊猫,脸蛋儿像火烧,嘴吧像烂桃!”丛慧笑微微地解下那条后接上去的大辫子,同学们还以为她终于卸妆了呢,哪知她掂在手上,当做软鞭呼呼有声地抡起来,把那些招惹她的同学抽得四散而逃。为这事雪怡都哭过,高喜扬从别人口里听到了问她,她又遮掩说,没事儿,小孩子嘛。
  反省起来,高喜扬觉得自己这个父亲没当好,一心打造自己的标杆队,把家里的事全都留给了雪怡。在雪怡痴迷小秀才迟建军的那段时间,他同时也发现,她把迟涛也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尽力关照,这除了角色的提前预演,也有意让两个孩子多向迟涛学习。虽说迟涛在父母的龃龉中过着半漂泊的日子,可他懂得修身自律,差不多就是人见人夸的好孩子……如今出了这样事情,他觉得该和孩子们好好谈谈了。

  《国血》 第十六节(3)

  高喜扬说:“宋阿姨被你们伤着了。你们做出了这样不礼貌的事情,人们肯定会笑话你们的妈妈,你们的爸爸,你们的小姨。”
  丛慧说:“爸,我不是对宋阿姨有意见,而是对你有意见。你看你,跟一个不怎么认识的女人一起摇绞车,是不是太贱了?”
  高喜扬笑了:“你认为爸爸是那种人么?你们的妈妈去世这么多年,我跟哪个女人发过贱?因为宋阿姨是你干爸派来的,我理应关照一下,碰上她摇不动清蜡绞车,我能袖手旁观么?”
  丛慧说:“反正我看了那种场面就生气。”
  高喜扬说:“孩子,你还不懂,有时候爱着一个人,就得远远躲开;而你并不爱的人,怎么靠近都没有顾忌。”
  丛慧听出了门道,歪着头,眯起眼睛,好像勘破了重大秘密似的问道:“这么说,你远远躲着我小姨,原来是一直爱着她?”
  高喜扬被钻了空子,脸色立刻变得赭红,呵斥女儿说:“怪不得你小姨动不动就要走,都是你们胡说八道给弄的。你小姨还年轻,应该有她自己的生活,你们不能总想自己,也得为小姨想想。”
  丛慧和丛峰不再吭声了。丛慧渐渐接替了小姨的家务活,只要有空,做饭的事她就抢着干了。她系上了小姨的围裙,尽管那围裙显得过大,可小主妇的形象也很是招人爱怜。高喜扬笑呵呵地看着女儿下厨做饭,那一刻慰藉之余,突然也有了几分伤感,他明白孩子大了的另一层意思,那就是自己老了。
  雪怡还在陪宋兰说话,丛慧和丛峰进来了。雪怡以为他们还在继续井场上的情绪,来找宋兰出气的呢,就说:“你们没完没了啦?都给我回家去!”丛慧却拉着丛峰在宋兰面前站定,向她深深鞠了一躬说:“我们是来给宋阿姨赔不是的,念我们年幼无知,你就宽大了我们吧!”这种不伦不类的致歉让宋兰和雪怡哈哈大笑。宋兰钳钳丛慧的脸蛋,又刮刮丛峰的鼻子,也沿着那种思维说:“我向毛主席他老人家发誓,绝不给你们当后妈,你们就把心放进肚子里吧!”
  女工宿舍烧得不冷不热,温度很宜人,两个孩子傍着两个大人不走,听她们唠这唠那,很快就对宋兰有了好看法。丛慧从兜里拿出一个小口袋,往大炕上一倒,一些染着颜色的羊拐骨就像一片缤纷的花散开了。东北的孩子都把这种拐骨叫做嘎啦哈,它是一种天然的平民化的骰子,能分为真、轮,肚、背四个面,随着每一次抛撒而变化无穷,抓嘎啦哈,常常成为女孩子游戏中的最爱——把嘎啦哈往炕上一撒,手里拿个头子儿,往上一抛,手马上去抓炕上那些成双成对或者三个一样的,然后再把抛出去那个接住,还不能碰到那些无关的嘎啦哈,这不但要手疾眼快,也要心灵手巧。参加工作之后,宋兰不得不远离童趣,特别是当了劳模,常常为名所累,在本我和超我之间情愿不情愿地来回转换着,失掉了许多生命中的本真。看着那些久违的物件,宋兰的眼睛像聚光灯那样一点点变亮,而且照住一点久久不动。
  “是你的?”宋兰问。
  “是我的。”丛慧的回答有些骄傲。
  “你爸爸给你弄的?”
  “不,是王顺叔叔。”
  宋兰并不认识这个人,她的目光缓缓抬升,疑惑地停在雪怡的脸上。雪怡就告诉她,所说的王叔,就是迎候她下车的另一个男人,他也是高喜扬的徒弟。
  “难道他是杀猪宰羊的?”宋兰问。
  两个孩子笑了,很开心。
  丛慧如数家珍地炫耀说:“王叔叔是我爸爸的徒弟,作业工,心眼可好呢。他总想着我们,每逢年节,他就求人把嘎啦哈留下,晾晒干了,再用小刀把上边的肉一点一点剔干净,然后送给我玩。我有一百零五个嘎啦哈,其中猪的五十三个,剩下的全是羊的。羊嘎啦哈最好,你瞧,周周正正的,一模一样,就像用机器做成的。”
  宋兰来了兴致,非要和丛慧玩玩。几个回合过去,还是让丛慧赢了,不过还能看得出宋兰扎实的基本功,只是她岁数大了,且又久疏练习,手被采油树上那些钢铁家什磨得粗糙了。

  《国血》 第十七节(1)

  十七
  迟建军要被提拔的风声,一阵紧似一阵地传过来了。队里的工人都在议论,上边是领导是不是睡毛愣了?迟建军干得是不错,也很有水平,可能和高喜扬比吗?高喜扬是正职,不提正职提副职,这不是隔着锅台上炕吗?而且迟建军和雪怡的事虽说是“地下活动“,大家也略知一二,觉得这样一个没有稳定婚姻和专一情感的男人能不能靠得住,还是个未知数。就问高喜扬是咋回事。高喜扬却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说我也是听说的。提拔谁都是队里的光荣。从钻井队到作业队,我送出去的领导多了,别人不说,就说吕天方,要是按有的人主张,都够抓够判了,可如今当了大领导,还不是响当当的?话虽这么说,高喜扬心里还是难免苦溜溜的。像他和迟建军这级干部,只按一般干部管理;只有进了大队领导层,才算是国家干部管理序列认可的科级副科级。因此可以说,迟建军把他这个多年的搭档抛下,进入仕途的快车道了。
  高喜扬也替迟建军高兴,因为这毕竟对巩固他的家庭有利。因为长期得不到提拔,他老婆唐秀有些瞧不起他,拌嘴的时候,常常作为话把提出来,说你一名二声大秀才小秀才的,干到现在还是个平头干部,豆腐牌子上的官官,人家说摩挲就摩挲了。你鼓捣那些诗啊书啊的,顶个屁用?撇家舍业这么多年,不能光为祖国献石油吧?祖国也得为你想想了。大小是个头,强似站岗楼。有了政权就有了一切,丧失了政权就丧失了一切,这话可是他老人家说过的。迟建军也有些自惭,就说,提拔不提拔,自己说了不算,我又不能跟上边要去,凭赏吧。唐秀渐渐失去了劝导的耐心,直接就说,是戴乌纱帽还是戴绿纱帽,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最感到不公的是王顺和雪怡。王顺私下跟人叨叨说,我师傅的姿态也太高了,他姿态越高,人家越不在乎他。叫唤的孩子有奶吃,你不叫唤,别人还以为你不饿呢。你看,他总这么当人梯,一个又一个的,都踩着他的肩膀上去了,他的肩膀都被踩秃撸皮了。雪怡心里有话,又不能跟别人说,就趁高喜扬回家当口说,姐夫,难道迟建军的作风问题你就不知道?你不是不知道,你是装不知道呢。这样的人当了领导,你能服气?高喜扬就说,迟建军还是有水平的。我不承认他作风有问题,那样就把你也玷污了。你和他,那也是爱情的一种,他之所以下不了离婚的决心,就是想能在仕途上能进步。要是我再站出来挡横,他两头够不着,那就更惨了。雪怡流出眼泪来,感叹说,谢谢你还承认我这段狼狈不堪的情感经历,让我能下得来台阶。高喜扬说,谁都不可能不走弯路,吃一堑长一智吧。雪怡说,我因为什么走弯路,你也不是没有责任。姐夫,你太善良了,善良大劲了,往往就是虚伪。高喜扬听出了话语的指向,不敢深入探讨,就找了个根本站不住脚的借口,赶紧回队部去了。
  转眼到了大年三十,家家都吃团圆饭。雪怡把家里所有的好东西全都拿了出来,做了一桌丰盛的晚宴。高喜扬家年年都是单身汉的俱乐部,他们带着分到的东西,纷纷到他家来“入伙”,有的还帮着打下手。王顺和迟建军是最稳定的骨干分子,即使他们不想来,高喜扬也硬拽过来作陪,如若不然,姐夫小姨子在一张饭桌上单独面对,那饭就咋吃咋别扭了。如今迟建军回家过年了,还有宋兰没地方去,看丛慧帮小姨在灶上忙着,就让丛峰去叫。
  王顺正蹲在宿舍门外,忙忙火火给丛峰修冰车。冰车本来就是他给做的,玩得时间一长,一条腿上的粗铁条磨断了,王顺又找了一根新的给换上了。王顺在镶铁条的时候,宋兰恰好路过,见他一副埋头苦干的样子,活计也认真,就情不自禁地站住了。
  宋兰说:“你还挺巧呢。”
  王顺不大自然了,说:“巧什么,我挺笨的,连我师傅都说我笨,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夸我巧的。”
  宋兰格格笑:“那是你师傅对你高标准严要求呗。”
  虽说接触了没几天,王顺和宋兰相互之间都有着明确的好感,因为他们惊讶地发现,他们虽为两性,却有着许多相同之处,两个人面对,常常觉得是自己在照镜子。王顺看宋兰欲走不走的,便憨笑着站起身,从口袋里摸出四个嘎啦哈,全都精致而干净,染上了霞色的嫣红,递到宋兰面前说:“我听丛慧说你会玩这玩意,特地给你弄了一副,休班的时候玩玩,省得想家!”
  宋兰怔住了。她看着面前这个平凡的男人,一种由衷的感动油然而生。把嘎啦哈接过来,眼里就转了泪花说:“王顺,礼物虽小,可我喜欢。你知道吗,这么多年,除了红宝书和各种奖状,从来就没人送给我这样的礼物。谢谢你能把我当小女孩看待,对我来说,这是很幸福的事情!”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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