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突击-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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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许三多来说,现在他话比较多,因为史今的样子温和而诚恳,最重要的,会被他列入不具威胁的行列,“我初中毕业,可老师说我学得扎实,是真学。成才他高中毕业,可他不好好温课,初中他尽打我小抄。”
史今脸上若有若无地有些微笑。
“我胆可不小,成才他们尽在坟地里吓我,可没吓着,有时像被吓着了,是装的,要不他们老没完。我不是不敢看杀猪,我是……那是……就是……”
史今帮他找了个词:“就是不忍心看。你是好孩子,心善,看不得人受苦……不是人也一样。”
许三多有些惊喜:“嗯哪嗯哪。”他迅速地看看史今,史今若有所思,并不紧逼他,那真让他放松。“其实我更想上学……书里好多有意思的东西,真的。可爸说它们今生跟我没相干……”
史今在苦笑:“是的。几年兵役,复员回来弄好了能找个工作,是在县城里,可不是这山里,那就叫走出去了。”
“你也这么想?”他惊喜的,但是同时又怀疑着,“我不知道这对不对。”
史今不敢再苦笑了:“我没这么想。我们那没人这么想……几乎。”
他仍被许三多怀疑地看着,史今挠了挠头。
“好吧好吧,我知道你爸他们怎么想,因为我跟你是半斤对八两。我在家排四,吃饭时候家里人就碗上插两筷子,说,给你个猪食槽,给你个搅料棍。我能念完初中是靠扛揍扛出来的,每买个作业本是靠一顿笤帚把子换来的…… ”
许三多没心没肺地傻笑,史今正怀念加温馨地在说,只好打住。
许三多:“我家那个叫老竹笋炒肉。”
史今:“对。你们这南方,趁竹子。”
许三多:“后来呢?”
“后来?当兵了。”史今几近沮丧地叹口气,他甚至在怀念着,“我爸再不打我了,还说老四是史家最出息的。”
那对许三多来说真是天堂一样的前景。
许三多:“真的?”
史今忽然意识到许三多在转什么脑筋:“许三多,我不是说……”但是来不及了。
许三多:“我能像你这样吗?”
史今赶忙道:“你不能像我这样。”
往下说话就很费劲,因为史今是这样一个人,即使在一个语气词上,他也想到要照顾对方情绪,而许三多又是那么易被打击到的一个人。
“我不是说我多好,我可不算什么好兵……不是说你差,你绝不是你爸说那样的……唉,许三多你以后会有条好路的,可不是这么走……为这么个原因当兵……嗯,也算个客观啰。可是……许三多你知道吗?你是个好人,可不是好兵……我跟你说这些征兵时绝不带说的,因为家访已经结束了,你不合适当兵,是个人就能看出来……唉呀许三多,我跟你啰嗦这么多就是想说你有很多路可以走的呀!”
许三多从一个低谷掉进另一个低谷,他又开始在脸上胡噜,让史今很担心他立刻坐地大哭。
许百顺和村长一路撕巴着进来。
许百顺:“这事不公平。家访时候你在你儿子旁边的!”
村长:“人解放军说了要单谈呀!”
许百顺:“龟儿子,跑!跑给解放军看看!”
从许百顺进院许三多就变回了无措而茫然的样子,沮丧还写在脸上,他茫然看着自己的老爸。
史今也很莫名其妙:“跑?跑什么?”
许百顺:“龟儿子属兔子的跑得快!当了兵肯定也跑得快!”
他捞张凳子冲许三多砸了过去:“跑呀!龟儿子!”
许三多惊跳,就那反应速度看来许百顺要砸到他需要专业练习,还没落地就已经开始起跑,他的目标是院门。
史今:“不不!不用了!”
可许三多已经冲出院门,一双鞋从院门外扔了回来,显然他觉得哥哥们传下来的鞋并不适合奔跑。
许三多冲出院门,如同受惊,如同搏命,留下一个激愤的老爸,恼火的村长,和不知怎么摆脱这干人的史今。他的光脚踏过泥泞跳过水坑,踏过飞扬的尘土。
鸡瘸着跑开,狗被惊跑得几乎肚皮贴了地,许三多的奔跑难看到与鸡犬有得一拼,可他跑得是真叫一个快,一条狗被他赶得只好跑了斜刺,几乎一头栽进池塘。
许三多停下了喘了口气,他已经跑通了整条村子,眼前是层叠的群山。
没有目标,群山中没有目标。
从许百顺家的院墙往上看去,许三多的身影在山路上晃动,如猿如猱,蹦跳时如同山羊。
许百顺兴奋之极:“快不快?快不快?”
史今都有些脾气上脸了,看看表找地方坐下:“快是快,可那真不是最重要的。”
村长可有些嫉妒:“嗯。当了兵肯定跑得快,逃起命来加倍的快。”
许百顺发现那是他的原话,脸上就有些挂不住:“我是说打冲锋的时候会很快!”
史今苦笑着擦了擦汗,那是被父子俩此起彼伏折腾出来的:“我们现在是机械化冲击。”
许百顺的强项是从不听人说话:“龟儿子弹弓打得准,打枪准定准!记性好,棺材板记性!上树快,一上树成家小子就打不着!”
他拼命想着优点,他的老三到底还有什么优点呢?“扛揍!要不叫龟儿子?壳硬!”
许三多从院门外冲了回来,还没煞住脚就被许百顺一把抓住。
“上树上树!”许百顺向史今推荐,“龟儿子属猴子的!”
“您让他上树我就走!”可史今又觉得这话太重,“我们看重素质教育。”
许百顺立刻换战术:“教育有啊!”
他又给许三多一下,似乎那能打出许三多的教育“教育拿出来给人看看!”
“军队叫ARMY,中国人民解放军是China People‘s Liberation Army,日本人1941年12月7日袭击美国珍珠港,一年半后香港回归祖国,这个协议是1984年9月30日签订的……”
史今苦笑:“中国人民解放军这七个字能让你有什么特殊的想法?”
许三多着急,挠头,胡噜脸:“China People‘s Liberation Army!”
史今:“我是说能让你有什么特殊想法?”
许百顺急不行:“快背呀!不是刚都背下来了吗?”
许三多:“跑忘了……”
村长大笑,许百顺抬手就打,史今拦住,“前辈,村长,我到时间得走了。许三多……”他拍拍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许三多机械地道:“万有引力是牛顿说的,人爱因斯坦那叫相对论。”
史今苦恼地道:“你不错,真的不错,真的,可有些事不对……”
许三多:“我作文能写一千多字!我会写童年往事!”他绝望地看看要爆发的父亲,“你问我们老师。”
史今:“你爸怎么说你不要紧,最要紧的是你觉得自己是什么……不当兵一样可以……可以做很多有意义的事情啊,许三多。”
许三多终于大哭了:“我一定一定做很多很多有意义的事情。”
史今怕看这个,掉了头就走,脸上神情写足了逃避。
身后没有送别也没有客套,村长如释重负地赶上来,而许百顺已经捡了个就手家伙开始揍人,看来以前的揍都是玩闹,这回许百顺才是真打算把许三多收拾一顿。
许百顺:“你就连当兵都当不上!”
许三多只是哭,没有逃跑也没有闪躲,于是已近院门的史今听着一下又一下沉重的殴击声,第三下时他转回了身,而第四下打在史今胳臂上。
许百顺狂怒而愕然地看着,史今看着他,脸上见不出喜怒:“前辈您过来。”
许百顺犹豫地跟着。桌上有酒菜,史今倒酒,许家拿碗当杯,所以史今倒的是两大碗。
一碗酒被推给了许百顺,另一碗被史今沉默地喝下。许百顺端起那碗酒却没打算就喝,因为儿子既进不了军队,这酒喝得就没了目的。
史今似乎并不是海量的人,酒劲和酒意立刻就上了脸,说话也开始咬字。
“前辈,您这儿子,我很想要他,您别以为我穿了这身军装,就不知道什么叫前途。”他对着这个词苦笑,“一个人的前途。可不是我家开的店,是军队需要,还是为这身……军装,没有时间……”
村长着急地插话:“走吧走吧,解放军同志到时间了。”
史今:“不是我的时间,是军队没时间,没时间给他适应和学习,他不差,能成好兵,可得玩命,如果能那样玩命,他做什么都成,没必要非得当兵。”
他像是想坐下又像是想走,许三多认为他是想走,好意地把碍事的凳子挪开。
史今:“他绝不是什么龟儿子……”
结果他言犹未尽地选择坐下,一声闷响,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个摔在地上的史今。
许百顺大笑:“来跟我讲经,是儿子是龟儿子我是头三年就看出来了!”
史今挣开了村长的手:“别扶!谁敢扶!”他看起来有点可怕,村长退了一步,史今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跃了起来:“我……你儿子——老前辈,你们家许三多交给我了是不是?”
许百顺:“你不要啊!”
史今:“要啦!要了他,他就是我的兵。你骂你儿子打你儿子,我管不着,你管我的兵叫龟儿子,一百八十个不行!”
几人愣住。村长的表情可以说是僵住。
村长:“醉话,酒后食言做不得数……”
史今:“醉了我就睡!这是我想说不敢说的话!许三多,这不见得是个好事,要了你,我陪你玩命,你就得跟着玩命!老前辈,我跟你说,一年时间,我把你龟儿子……不,你儿子练成一个堂堂正正的兵!”
许百顺忽然狠狠撸了许三多一拳,这回不是打,而是惊喜。
对着史今指着自己的指头,许三多不可避免地又开始紧张,他开始胡噜脸,那样子让史今伸出的手一点点变得无力,低垂。
史今走到村口的时候,满脸通红得像天边的火烧云。等到送行的三人离开,他才狠狠晃晃自己的脑袋,脸上掩不住的后悔之意。他抬起腕子看了看表,开始用一种军事化的标准越野步伐奔跑。
走回村里的许百顺又转过脸,回头看着山道上的那个军人的背影,脸上写着得意,许三多仍在木然之中,他僵硬地伸出一只手招摇,那意思是告别。身边的村长狠狠看了两人一眼。
急奔十一华里的山路对史今来说并不算什么,他一出山路就碰上了刚刚停稳的军车。他有些怏怏地上车。
洪兴国:“喝酒了?”
史今的脸红得发烫:“被灌了一口。”
洪兴国笑:“我们也是。可有几个底子还行。你那边呢?”
史今:“有一个跟我以前好像。”
洪兴国:“那好啊。要啦。”
车开动,史今看着暮色出神:“指导员,您是不知道以前我什么熊样。”
洪兴国只是微微笑了笑。
送走史今后,那个暮色忽然让许三多觉得茫然,因为有人在路上不住地问他:“三多,要当兵啦?”许三多不知如何回答,那神情实在说不上是喜还是忧。
远处是青山葱茏,近处炊烟缭绕,许三多的家乡其实是很美丽也很灵秀的一个地方,今儿他觉得,就连前面的同村女孩的腰肢,也让他感到有一分撩人之意。
正走着,身后又有人喊他:“三呆子,要当兵啦?”
“嗯哪。”许三多答应着,回过头便勃然变色,成才和几个狗党正恨恨地瞧着他。
他喊了一声成才哥,下边就不知道怎么说了。
成才抬起了下巴,许三多见势不对,在心里做了连连后退:“我爸说,这叫公平竞争,咱谁也怨不着谁。”说完,掉头就跑开了。成才几个吆吆喝喝地追在后边。
许三多确是跑得贼快,但慌不择路一脚踩进了水稻田,立刻让人围了起来。这小子连一点反抗的意思也没有,他头一抱,往地上一缩,将屁股出卖给了成才他们。成才几个一拥上来就连掐带打,打得许三多哇哇大叫。
许一乐从边上经过,却不帮他,嘴里还嘟囔着:“使劲打!打死才好呢!”
许二和出来了,他趿拉着鞋,在田垄头晃荡着。许三多大叫着:“二哥,我被人打啦!”
二和一声呐喊,捞起把锄头,踢飞两拖鞋,便杀了过来,吓得成才一帮转头就跑,二和紧紧追着,直到被赶来的村长拦住。村长大喝道:“许二和,你个死剁了头的!要伤了人我叫警察过来!”
许二和不怕村长,“谁要再打我许家,我叫百十号人过来,咱有人!”
村长看来也奈何不了许二和这个刺儿头,只好悻悻离开。
一顿揍对许三多来说无伤大雅,他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泥,好像就没事了。
二和找着了鞋,一只只往脚上套,斜着他,一脸轻蔑地看着弟弟:“你当兵?爸怎么把你塞进去的?”
许三多得意着,二和也是很少几个能让他放松的人:“那你们都没当上,我就当上了。”
许二和一个绊子把许三多摔倒,在田垄头坐着。许三多若无其事地凑过来。两兄弟安静地坐着,看着眼前的暮色在慢慢地落下。绯色的山村在他们的眼里,就像是世外的仙境。
“二哥。”许三多叫了一声。
二和:“干啥?”
许三多笑了笑:“没事。”
许二和回头看看弟弟那张憨憨的脸,忽然有些舍不得:“到了军队,有人跟你来硬的,你不能软。那可就没人帮你了。”
许三多不懂:“怎么硬啊?”
许二和给许三多比画他的拳头,“这么着……嗨,跟你说个屁,什么时候你敢跟人动手?”
许三多:“那,那我不敢。”
暮色越来越浓,许二和都看不清弟弟的脸了。他突然想通了一件事儿:“你走了,二哥回头也要走了,二哥不想在这待了。这么大个地方,点支烟就把全村逛完了,二哥待不住。”
许三多一时惊讶之极:“二哥要去哪儿?”
“不知道。反正弄好了就让你们也去,可是你当兵去了。”说到这里,二和朝三多撇了撇嘴,“干吗要当兵?”
许三多犹豫了一下:“毛主席有句话,说我们都来自五湖四海,是为了同一目的走到一起来的。这个目的就是保卫我们的国家和我们的疆土,这是我们这个民族自诞生以来贯穿了五千年历史的神圣使命,保卫我们的国家也就是保卫我们自己,保卫我们的生活和传统……”
“得得,谁告诉你的?”二和不想听这些东西。
“是今天老师让背的,刚才一紧张全忘,现在又想起来了。”
“你挺得意啊?”
许三多憨憨地给哥笑着,二和搓搓弟弟的头:“得意啥?看看吧,要离开家了。”
许三多愣住了,眼光慢慢地也显得有些愁闷起来。
第二天,村长领了几个人在挨家挨户地往墙上刷着植树造林的标语,用语介乎粗劣和豪放之间。许三多过来畏畏缩缩地道: “村长,让成才去吧。”
村长一愣,停下了手里的活:“你说什么?”
许三多:“我说当兵,让成才去吧,我不去了。”
村长把手上的刷子给别人,歪着脖子看着许三多:“你说让谁去就让谁去啊?你以为是你许家的事情呢?告诉你,打人家说要你,你就跟国家挂上钩了,那叫个……叫个国家公有财产!瞧见那没有?”
许三多看着刚刚写到墙上的那些标语:砍树是要坐牢的!他发现每个字都张牙舞爪的。
“砍树是要坐牢的!不去也是要坐牢的!”村长一字一字地掷地有声。
许三多的嘴巴眨眼就扁了,像是要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