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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暗算 (原著小说)-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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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想,那儿地底下埋葬的尸骨一定有好几吨。这和樱花本是不可以相提并论的,可我不知怎么就将它们想到了一块。想就想吧,反正意识太多不算错误。意识太多是一种病,但决不是错误。既然不是错误,扯远一点也没关系吧,我想。事实上,我知道,我想这些都是想为了摆脱一点什么,因为我觉得心里乱乱的,乱七八糟的。
  3月27日
  宿舍。夜。晴。
  今天终于收到阿兵的信了。尽管这两天我一直在想阿兵信上可能要跟我说的事,但就没想到居然会是我师傅去世的噩耗!师傅是3月2日去世的,都快一个月了。信上说,师傅临死前很想见我,老王局长给我单位挂电话,我却正回老家在休假,怎么联系也联系不上。没办法,最后师傅给我留了遗言,并再三嘱咐他一定要转交给我。他这回便是把父亲的遗书给我寄过来了。
  遗言是师傅亲笔写在一张16开的信纸上的,字比个孩童写得还要差,歪歪扭扭的,大的大,小的小,横不平,竖不直的。我是熟悉师傅的字体的,从这些变得不成样的字中,我可以想像他当时有多么虚弱,手握不住笔,气喘不上来——看着这些歪歪斜斜的字,我仿佛见了师傅奄奄一息的样子,心情陡然变得沉重,手忍不住地发抖……我还是第一次接受死者的遗书,没想到它会如此震撼我的心灵。看着这遗书,我简直感到害怕,一个个醒目的字,杀气腾腾的,犹如一把把直逼我心脏的刀子。我就这样哭了,泪水滴落在遗书上。
  遗书是这样写的:
  小施,看来我是要走了,走前我要再一次告诫你:那件事——你要相信它对我的重要,不管怎样都要替我保守这秘密,永不外传。
  陈二湖
  1997年3月1日立言
  遗言中说的“那件事”是什么?
  这一定非常叫人寻思,一定也引起了阿兵的深思深想。今天,他又打电话来了,知道我已收到信,就问我这是什么事。他不停给我打电话,就是想问我这个。他说既然父亲这么重视这事,作为他的儿子,他本能地想知道,希望我能告诉他。我完全理解他的心情,只是他也该理解我,因为白纸黑字的遗书清清楚楚叮嘱我,要我“保守秘密,永不外传”。这里没有指明儿子或什么人可以除外。没有人除外,所有的人都是我保密、缄口不语的对象。这是死者对我的最后愿望,也是我对死者的最后承诺。
  其实,即使没有死者遗嘱,我也是不可能跟他说的,因为这牵涉到国家机密。作为一个特别单位,我们701可以说整个都是秘密的,秘密是它的形象,它的任务,它的生命,它的过去、现在、未来,是它所有的一切。而我师傅——陈思兵父亲——陈二湖,他的工作是我们701的心脏,是秘密中的秘密,我怎么能跟一个外边人说呢?不行的。儿子也不行,天皇老子都不行的。事实上,我理解遗书上说的“不外传”,指的不是像阿兵这样的外人,而是指我们破译局的内部人。是的,是内部人,是指我老单位的同仁们。没有人知道,只有我知道,“那件事”不是破译局的什么秘密,而是我师傅个人的秘密,是他对组织、对破译局、对701的秘密。就是这样的。师傅在701不是个平常人,而是响当当的,一生获得的荣誉也许比701所有人加起来还要多。这些荣誉把他披挂得光彩夺目的,即使死了701照样不会忘记他,照样会怀念他,崇敬他。我相信,师傅的追悼会一定是隆重又隆重的,701人追悼他的泪也一定是流了又流的,而所有这一切,起码有一半是建立在人们不知道“那件事”的基础上的。现在,我是“那件事”惟一的知情人,师傅为什么临死了还这么郑重地嘱咐我,也就可以理解了。其实,他曾以各种形式多次这样嘱咐过我。这就是说,即使没这遗书,我照样不会跟任何人说的,包括他儿子。老实说,陈思兵还没这资格——让我说的资格。
  当然我想得到,我这样拒绝后阿兵心里一定会难受的,是硌一块异物似的难受。也许从今以后,他,还有师傅的其他亲属,都将被我手头这神秘的遗书乱了心思,心存顾虑,耿耿于怀的。遗言叫他们笼罩了一团雾气,一片阴影,他们不理解也不允许死者和他们相依为命一辈子,到头来却给一个外人留下这莫名其妙又似乎至关重要的遗言。这中间藏着什么秘密,死者生前有什么不是之处,会不会给他们留下隐患,带来麻烦?等等,等等,有疑问,有担忧,有期待,有恐惧,我几乎肯定他们一定会这样那样地想不开的。我想,虽然遗言只有寥寥几行字,但他们一定是反复咀嚼了又咀嚼的,他们一边咀嚼一边琢磨着里头的名堂,猜想着可能有的事情。他们一定思想了很多,也很远;他们恨不得一口将这散布着神秘气息的遗书咬个血淋淋,咬出它深藏的秘密。当一切都变得徒劳时,他们不免会对我产生顾虑,防范我,揣度我,怀疑我,甚至敌视我。我忽然觉得自己没能和师傅作别真是天大的憾事。千不该万不该啊。我想,如果我跟师傅临终能见上个面,这遗书必将属于我个人,可是现在它左传右转的,到最后才落到我手上。虽然给了我,但他们心里是不情愿的,阿兵的请求是最说明这点的,父亲明明有言在先,不能外传,他居然还明知故犯,心存侥幸,这不是荒唐就是厚脸皮了。而且,我有种预感,这几天,我还会收到一封信或者电话,那里面还会有类似的要求,荒唐的,或者是厚脸皮的。对阿兵,我可以没什么犹豫地拒绝,但对那封信或电话,也许就不会这么简单了。那封信或电话,那封未知的信或者电话,我敢说一定将出自他姐姐。
  说真的,我情愿面对的是信,而不是电话。
  3月28日
  宿舍。夜。有风。
  担心中的电话或信都没来。这不说明是没这事了,我知道,事情肯定是跑不脱的。从阿兵接连不断的电话,还有昨天电话里的口气看,他不会就这么死心的。他不死心,就一定会把姐姐搬出来的。他姐姐叫陈思思。
  陈思思人长得高高的,下巴上有颗黑痣,将她白白的肤色衬托得更加白。在我家乡,对人长痣是有说法的,说“男要朗,女要藏”,意思是说男人的痣要长得醒目,越醒目越有福气,而女人则相反。这么说来,陈思思的痣是长错了地方,或者说这颗痣意味着她不是个有福之人。福气是个神秘的东西,很难说谁有谁没有的。对陈思思,我不能说不了解,总的来说,她像她父亲,是个生活在内心世界的人,不爱说话,沉默寡言的,脸上经常挂着谦逊得几近羞涩的笑容。说真的,那时候她默默无语又腼腆的样子非常打动我,以至她父亲都看出我对他女儿的喜欢。作为师傅,老陈对我的好是超乎寻常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也是他的儿子,他军龄比我年龄还要长,他待我就像对自己儿女一样的亲。有一天,师傅问我谈女朋友没有,我说没有,他说我给你介绍一个吧。他介绍的就是陈思思。我们谈恋爱从时间上说有半年,但就内容而言只是看了两场电影,逛了一次公园而已。就是逛公园那次,她表示希望我们的关系还是回到过去那样。我们确实也这样做了。我是说我们没有因为爱不成而就怎么的,没有,我们还是跟过去一样,围绕着她父亲运转着,直到我离开那里。
  我是1993年夏天离开总部,然后来到这里的。这里是破译局的一个分局,因为它重要——越来越重要,也有人说是破译局的第二局。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一方面是工作需要,另一方面也是自己需要。所谓自己需要,是指当时我已经结婚,而这里离我爱人所在的城市要比总部近一半路程。所以,在很多人都不太情愿来这里的情况下,我是少有主动要求来的人之一,理由就是离家近。我记得,在我离开山谷的前天夜里,师傅送了我一本作纪念的笔记本,扉页有他的赠言,是这样写的:
  你我都生活在秘密中,有些秘密需要我们极力去解破,有些秘密又需要我们极力去保守。我们的事业需要运气。衷心希望你事业有成!
  从那以后,师傅一直以笔记本的形式和我在一起。我相信师傅之所以送我笔记本并留下这些话,目的之一就是在提醒我要保守“那件事”的秘密。换句话说,这是师傅对我远走他方后而苦心作出的一种特殊告诫,和直白的遗言相比,这当然要婉转一些。不过直白也好,婉转也好,我都感到“那件事”对师傅的压力。那件事给师傅带来了巨大荣誉,也给他留下了沉重的顾虑,他总怕我有意无意地将它大白于天下。在这种情况下,他一再以各种机会和形式告诫我,我是可以理解的。但就留遗书这事,我认为师傅是失策的。首先他对我的告诫已足够多,无需再作强调;其次这种强调方式——遗书——实在是极不恰当的,有“此地无银”之嫌。说真的,本来完全是我们俩的事,无人知道,也无人问津的,这下好了,以后会涌出多少个陈思兵?遗书其实是把原来包在秘密之外的那层保护壳剥开了,这对我保守秘密显然不利。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看过遗书,但我知道凡是看过的人,有多少人看过,就会有成倍的人像陈思兵一样来挖我深藏的秘密,来考验我对师傅的忠心。眼下,我最担心的是陈思思,我相信她一定会做陈思兵第二,对我提出无理的要求。我在等她的电话或信,就像等一个难逃的劫一样。
  4月2日
  宿舍。夜。晴。
  陈思思的信没像我想的一样很快来,但还是来了,拿在手上沉甸甸的,摸着就知道不是封通常的信,里面也许堆满了用来深挖我秘密的铁镐、铁铲什么的。我捏着它,久久地捏着它,甚至有些不敢拆封。当然,信是不可能不看的,只是我需要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为了给自己增添经受考验的信心和防卫的力度,我居然把师傅的照片和遗书一齐放在案头,让我在看信的同时随时可以看到师傅临死的嘱咐。
  我就是这样开始阅读我曾经的恋人陈思思的信的。等读完信,我才发现自己种种的担心是多余的,整封信,从头到尾,有关遗书上的事提都没提,好像是知道我怕她提,所以有意不提的。这使我怀疑师傅给我留遗书的事她可能并不知道,给阿兵打电话问,果然是这样。阿兵说,给我留遗书的事他父亲要求他不能跟任何人提起,包括他姐姐思思。这也成了我彻底拒绝阿兵——他希望我告诉他“那件事”呢——的最好理由,我对他说,师傅这样做,就是因为考虑到我和你姐姐过去有的关系,担心我经不起她盘问,所以才特意对她隐瞒这事。阿兵听我这么一说,似乎才有所领悟,感叹着说了一句“原来是这样”,然后挂了电话。我相信,阿兵以后再不会来找我问这事了。这样很好。真的很好。
  我没想到的是,思思会把信写得那么长,16开的信纸,总共写了18页,每一页的字都满当当的,长得简直不像一封信。从变化的字体和断断续续的格式看,这信起码是分几天时间才写完的,最后署的时间是3月25日——这也是我第一次接到阿兵电话的时间。从信的内容看,与其说这是封信,倒不如说是份小说手稿,里面有感情,有故事,读起来扣人心弦,令人欲罢不能。
  一封来信
  第一天
  ……红色的围墙,高高的,上面还拉着铁丝网,两扇黑色的大铁门从来都是关着的,开的只是一扇窗户一样的小铁门,荷枪实弹的哨兵在门口走来走去的,见了人就要看证件。小时候,我曾多次跟院里的孩子一道偷偷翻过山去,站在铁门外,看各自家的大人一个个跨进小铁门,便消失了。我们偷着想溜进院子去看看,但没有谁是进去了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长大了,我才知道,父亲从事的是秘密工作,所以红墙里头也是秘密的,没有证件,任何人都是进不去的。
  因为保密,我们到现在也不清楚父亲具体工作的性质和内容,但从组织上对父亲的重视程度看,我相信父亲的事业一定是很神圣崇高的,同时可能也是很艰巨的,需要他竭尽全力地投入进去。母亲在世的时候经常唠叨,要父亲早点退休,因为她看父亲老呆在红墙里,身体眼看着一年比一年差下来,人一年比一年衰老了。所以,以前我常常想,什么时候父亲才可以不工作,从红墙里解脱出来,做个平常的人,过平常人的生活。你调走后第二年①,父亲终于有了这样一天。他已经65岁,早该退休了。
  想到父亲这下终于可以轻轻松松地过一个正常老人的生活,享享清福,我们简直别提有多高兴了。你也许不知道,父亲虽然一直忙于工作,很少顾念家庭,对我们的关心也少,但我们对父亲的感情依然是很深很真的,我们从不埋怨父亲给我们太少,相反我们理解他,支持他,敬重他。我们相信父亲的晚年一定会过得十分幸福的,因为我们都觉得父亲的生活太需要弥补了,他应该也必须有一个称心如意的晚年。为了让父亲退下来后有事情做,我们专门在家里种了花草,养了鱼鸟,一到节假日,就带他去走亲戚,逛公园。那阵子,阿兵还没去读研究生,也没谈女朋友,我要他没事多陪陪父亲。他也这么做了,一有空闲就围转在父亲身边,和他说话,陪他散步。阿兵小时候是在外婆家长大的,后来又一直在外地上学,跟父亲的感情有些疏淡。起初,我还担心他们不能太好地交流,后来发现我担心是多余的,他们相处得很好,比我想像的还要好。我想,也许正是因为他们以前一直没有太好地交流,现在交流起来,常常有说不完的话,两人就像两个久违的好朋友,坐下来总有感兴趣的话题冒出来。就这样,父亲休息后的开头一段时间还是过得比较充实而快乐的,这让我们都感到由衷的高兴。
  但你简直想不到,没过多久,也许有一个月吧,父亲便对这些开始腻味不耐烦了,看花不顺心,看鸟不入眼,和阿兵的话似乎也说光了,脾气似乎也变了,变得粗暴了,常常没个缘故地发牢骚,怨这怪那的,好像家里的一切都使他困顿、烦躁、不安。这时候,我们说什么做什么都可能会叫他不高兴,甚至一见我们挨近他,他就会不高兴,挥着手喊我们走开。有那么一段时间,父亲简直活得太难受,每天都闷在房间里,像个影子似的,东转转,西转转,使我们感到心慌意乱。应该说,父亲不是那种喜怒无常、变化莫测的人,他对我们向来不挑剔,对生活也没什么过分要求,可这下子他似乎完全变了,变得挑剔、苛刻、专横、粗暴,不近人情。有一天,我不知说了句什么话,父亲竟然气愤地冲上阳台,把笼里的鸟放飞了,把几盆花一盆一盆地都打个粉碎。这些东西一个月前他还很喜欢的,现在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父亲对玩物是那么容易厌倦,像个孩子一样的,可他又哪像个孩子?每天老早起床,却是哪里也不去,什么事也不做,什么话也不说,从早到晚都在灰心、叹气、生气、发呆,好像受尽虐待似的。
  有一天,我看见他在阳台上呆呆地立了小半天,我几次过去请他出去散散步,都被他蛮横地拒绝。我问他在想什么,有什么不高兴,需要我们做什么,他也不吱声,光闷闷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个木头人,冬天的阳光静静地照在他身上,照得他满头银发又白又亮地发着光。我透过窗玻璃看出去,几乎很容易就可以想像出他此刻的神情,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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