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味沧桑 作者:郝树声-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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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革开放以后,家家户户分了地,不二年,吃红薯干面做成的黑面馍,就成了过去。老话说,“衣食足,知荣辱”。寨子里的几个老年人开始活跃起来,各姓氏都有人牵头搞起了续家谱。在这些老人看来,如果不办这种事儿,就好像对不起老祖宗似的。
在我们马寨,大姓氏的是孙、刘两家,一直没有乱派。如孙乃器、孙乃社是孙家的一代人,是“乃”字辈;下一代是孙丙豪、孙丙印等,是“丙”字辈;再下一代是孙松寅、孙松涛等,是“松”字辈。孙二孬就叫孙丙贵,只有他割过牛舌头的爹一直叫孙满仓,其实大名也叫孙乃祥。
刘家刘大爷他们堂兄弟十几个,用的字“派”是“立”字,到刘庆典一辈人用的是“庆”字,下一辈人用的是“继”字。也有例外的情况,比如贵亭叔,本来与刘庆典一辈,他的儿子春生应该是“继”字辈,但他们好像都没有大号,反正即使有,也没有叫响过。
杜家原来没有字“派”,七太爷他们都是随意起的名字。杜思宝的爷爷杜兴和弟弟杜旺商量后,开始立了规矩。他们动员了自己脑细胞里边所有的文化知识,参考了乡里乡亲们中用过的最好字眼儿,在他们的下一辈用了“凤”字,于是有了杜凤翔、杜凤梧和杜凤桐。由于经常缺吃少穿,杜兴给杜凤翔的两个儿子起了“小宝” 和“小暖”后,杜凤梧有了儿子小磊。这时,杜旺下世了,他儿子杜凤桐又远在千里之外当工人,杜兴没人可以商量,就自己想,人得有个盼头,所以决定让孙子辈用“思”字。得到了温饱以后,下一代一定不能再过苦日子了,再往下代传,用“长、久”,等等。
发生这些续家谱、排字“派”的风气,是在杜思磊拐走刘继宗的媳妇那一年开始兴盛的,当然与杜思磊有没有拐走刘继宗的媳妇无关,也不尽然是因为吃饱饭以后发生的。被镇压的老财主孙乃器的儿子孙丙豪从台湾回来探亲,应该属于一个很重要的诱因。
第42节 收音机
孙丙豪同他的小妹妹孙转联系上,是在1982年。这里边的曲折,难以一言尽述。
孙丙豪走的时候是在1948年,那年他刚刚满二十一岁。这个财主家的儿子,当时在省会汴梁城,历史上又叫“东京”,也就是现在的开封市,读高中二年级。我们寨子里的群众,听到哪里吵吵闹闹的时候,就会说:“干啥呀,热闹‘东京’的!”这里的“东京”,绝对不是指日本的东京,而是指的古都汴梁城。历史上的汴梁,是繁华的都市,热闹非凡。到了宋朝,是朝廷老子居住的地方,进入鼎盛时期,你可以从《清明上河图》中看到当时热闹的景象。
然而,这地方真正最热闹的时候,要数解放开封的那几天。解放军隆隆的枪炮声,整整响了三天三夜,把城墙轰开十几处缺口以后,留守在城内的国民党军队十三军残部,兵败如山倒,丢盔弃甲,竟然把一部分为了扩充兵员,临时征集的高中学生裹挟在里边,不战而逃。
这一批败兵,顺着大路,跑到了现在的107国道上,向西南逃窜。在他们裹挟的学生中,就有孙丙豪和他的同学们,他们都是些家境好的人家的孩子,不然,肯定没有钱跑到省城,上全省为数极少的高级中学。这些青年人,在这种情况下,跟着国民党军队残部跑,大多数属于自愿的性质。中途,也有的人脱队回家,军队里长官们并不难为他们,随他们的便。最坚定地跟着部队走的学生,有的是豫北人,那里已经解放,他们断了接济,知道已经无家可归。有的学生铁心要当兵,跟着国民党走。
当十三军残部狼狈地跑到西乡赵集的时候,又与挺进大别山的李先念部队遭遇上了,这股溃不成军的残部边打边撤,折转身向东南逃窜,一直窜到了我们马寨,才得到暂时的喘息。我们那里的群众对这一幕,记忆非常深刻。多年以后,他们讥讽那些带狼狈相的人,常常形容说,“看你那糟样子,跟打垮的十三军一样”,出处就在这里。
跑得衣衫褴褛的孙丙豪,神奇地回到家里,母子俩抱头痛哭。母亲没有抱怨兵荒马乱,却向他哭诉了他父亲孙乃器,花三十块大洋买了一个小老婆的事情,这小老婆就是后来上吊而死的胡荣花。这些家庭变故,让年轻的孙丙豪怒火中烧,说啥也不在家里待了。但他在威严的父亲面前不敢说什么,他只是唯唯诺诺地说,要跟着部队走。他爹孙乃器冷峻地说:“孩子,你走吧,无论如何,也要保全自己的性命。你是我们孙家的根子。”
孙乃器知道自己面临着一场大劫难,恐怕难以逃脱。为了保全儿子的性命和前程,他专门请十三军的头领吃了顿饭,送了人家两根金条。那个十三军头领拍着胸脯担保说,孙大哥,请你一百个放心,你的孩子交给我了,我一定会把孩子带好。
临出发的时候,孙丙豪最小的妹妹孙转五岁了,抱着哥哥的腿哭着不让走,孙丙豪抱起妹妹,亲了亲泪脸蛋儿,毅然决然地走了。就是这么一个亲吻,让妹妹永远记下了哥哥的样子,也让孙丙豪无时无刻不思念家乡的亲人。
后来,孙转的两个姐姐出嫁了,在她母亲临死前,把她嫁给了高楼街一个贫农家庭,条件是把孙转母亲一并接来过日子。孙转的母亲到孙转家以后,一病不起,在咽气前,喊的最后一句话是:“小豪,小豪!”孙转当然懂得母亲的心思,她虽然在脑子里想象不到大哥现在的模样,潜意识里却牢牢地记住,有一个也不知道还在不在人世的大哥。
孙转的日子过得不错,大儿子考上了县高中,每当回到家里,孙转就跟他念叨:“你那个丙豪舅舅也不知活着没有?要是能够联系上就好了。”孝顺的儿子很在意母亲的念叨,灵机一动,想起在学校里的黑白电视机里,曾经看到过《海峡之声》节目,知道里边专门辟有《两岸寻亲》栏目,就让母亲出钱,买一台高档收音机,寻找有没有类似的节目。母亲痛快地答应了,给了儿子八十三块钱,买了一台“春雷牌”收音机。一听,果然有类似节目,只不过集中在短波1、2频段,在中波段收听不到。
收音机这东西,在20世纪80年代,很快兴盛起来。最初的起因应当归功于东北的评书演员刘兰芳。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节目中,有一个评书连播,所有播出的节目中,要数刘兰芳的《岳飞传》,在群众中引起的轰动最大。几个月里,老百姓对刘兰芳播讲的岳飞和岳家军的故事如痴如醉。许多人到了田间地头,还在津津乐道地学着刘兰芳的腔调:“只听得‘嗬朗朗’一声响,从山后杀出来一员猛将,金兀术倒吸一口冷气,我的妈呀……”
这个评书,最初在各家省级电台相继播讲的时候,我家乡里的收音机还不太多,只有一些经济条件好的家庭才买了这种玩意儿。到了中午十二点,我们省人民广播电台播送刘兰芳评书的时候,好多人挤到这些人的家里,听得入迷,听不完就不回家吃饭。如果漏听了一集,就会留下无穷的遗憾。有收音机的人家,有的人很喜欢大家来听评书,当成一种荣耀,把声音开得很大,招徕乡亲们作为听众。有些人则不喜欢别人来分享这种快乐,一见人来得多了,推说干电池鼓了,向外流白糊糊了,没劲了,故意把声音开得很小,让大家失望。其实没有多久,挤到这些家里的听众逐渐减少,原来他们也都凑钱买来了收音机。
到了后来,我们山里的收音机,已经相当普及。好多家庭,不是一家一台,而是两个到三个,只有这样,在收听广播的时候,才可以各取所需。城里的小朋友最爱听的“小喇叭广播”,我们山里的孩子们常常听不到,因为在播送的时段上,不是为我们乡下的孩子设置的,等他们放学回家,这个节目早已结束了。牛把们的床头都放着绿白相间外壳的“黄河牌”收音机,他们一边喂着牛,一边听着豫剧,是很惬意的事情。有时躺在床上听,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把收音机蹬掉在地上是常有的事情。摔得没有声音了,拍一拍又会响了。老百姓说,这收音机不是“黄河牌”,是“震荡牌”。
这种收音机,配上自行车、手表、缝纫机,共称“三转一响”,是当时时髦的陪嫁物品。不同的是,同为“三转一响”,品牌不一样,档次也不一样。比如收音机,上海产的“春雷牌”就比“黄河牌”好了数倍。老百姓用的是大众化的“黄河牌”,只能收听中央一套、二套和地方台的调幅广播信号。少数人用的“春雷牌”,不仅可以收听上述节目,还能搜索到兄弟省市的广播电台节目,而且具有短波1、2频段,拔出不锈钢天线,还能收听到许多听不懂的语言,夜深人静时,连“美国之音”和台湾的广播也能收听到。只不过听不上一两句,“吱吱”啸叫的干扰电流声就把这些反动宣传淹没了,稍微移动一下位置,还能够听到断断续续的广播。这种收音机,另外配有收听立体声调频广播的功能,在省级以上的大城市里可以拨动一个转换开关,收听纯正清晰的节目,可惜我们那里,县城里还没有发射调频信号,有这个功能也用不上。
这就够了。孙转的儿子,从收音机里收听到了寻亲类节目以后,欣喜若狂,根据孙转的嘱咐,给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寻亲信:
哥哥,你在哪里?
你的母亲赵大妮、小妹妹孙转、大妹妹孙秀、二妹妹孙巧,日子过得很好,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你!你的名字叫孙丙豪,家住在××省××县高楼乡马寨村,盼望你听到广播后,及时给高楼街三组孙转联系。
信中没有说孙丙豪的母亲已经去世,怕的是哥哥伤心或者断了牵挂,不同他们联系。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很快复信,通知他们,这封信将于某月某日某时播出,播多少次。一家人满怀希望和期待,每天焦急地盼望着孙丙豪的音信。
再说那边的孙丙豪,和很多国民党老兵一样,患有严重的思乡病。他是个高中肄业生,在当时的台湾老兵中,属于知识分子。到了台湾,人才济济,找工作是很困难的事情,他没有其他出路,只好在部队里混,靠饷银过日子,时刻做着“反攻大陆”的准备。那时候,国民党部队兵少将多,升职极其缓慢,在漫长的岁月里,他一步一步地熬到了少校军衔。
在刚进入台湾的前几年,小岛上一下子挤了那么多人,还要天天备战,日子并不好过。尤其是男性居多,很不容易找到配偶。孙丙豪到了四十岁时,才娶到了一个山东临沂籍的军官女儿做老婆。这女人出生在台湾,小他二十一岁。退役后,经济情况已经大幅度好转,孙丙豪给一家中型家具厂做管理人员,连同退休金和佣金收入,养活家庭没有问题。
1978年5月,蒋经国接任第六任总统后,采取了开明的政策,逐步解除了党禁,舆论宽松了许多。同时采取了许多改革措施,发展经济,台湾的经济很快起飞了。在这种形势下,那些没有一技之长的台湾老兵,并没有得到实惠,依然贫困潦倒。于是,他们联合起来,掀起了一股请愿浪潮,集中到总统府大闹一场。这些人说:“老子为你们蒋家卖命了一辈子,落下了一身残疾,到现在有家不能回,如果不给补贴,老子就把命交给你们了!”政府为了平息事态,给老兵们发了一大笔补贴。有了这笔钱,这批患有严重思乡病的老兵,试图运用各种途径,跟远在大陆的亲人开始展开顽强曲折的联系。
此时的孙丙豪,已经富了起来,自己开办了一个家具厂,再加上这笔补贴金,更加强化了思乡的信念。娇小依人的夫人,从她的父亲身上,知道思乡病是一种不可救药的顽固疾病,依着丈夫,每天晚上定时收听来自大陆的广播,终于盼来了小妹妹的消息。两岸没有通邮,为了及时联系,孙丙豪想尽了一切办法。
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送孙转寻亲信以后的第三个月头上,孙转终于从邮递员小蔡手里,收到了来自加拿大秦广远先生转交的一封航空邮件。秦广远先生是孙丙豪的朋友,也是许多台湾老兵的朋友,他是人们永远记在心中的使者,乐意为许多两岸亲人牵线搭桥,为他们办理两岸之间的相互通信联系。
连通国外的航空信封写法,跟国内的习惯很不同,上边的一栏写的是寄信人地址、姓名,中间才是收信人的地址、姓名,地址也是英文。孙转收到的信件,寄信人当然是秦广远,拆开后才知道写信的人是孙丙豪。信中的内容很简单,信笺是宽大的红格子,竖行繁体字:
吾妹孙转台鉴:
那次吻别,一晃四十三年了。哥时刻思念你们。问父母大人好,两个妹妹和家人好,望你通过信封上的地址,把家里的详细情况给我写清楚。哥哥甚念甚念。
兄孙丙豪手
民国××年×月×日
从此双方算联系上了,而且越来越频繁,一直到了孙丙豪回归故乡的那一天。
第43节 单干
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在我们高楼乡,马寨是起步最晚的一个村。要不是上级强压硬逼,分田到户在马寨是行不通的。当其他行政村的单干风刮起来以后,村支部书记刘庆典带头进行了抵制。支书说:“这是资本主义复辟的信号,我们要立场坚定、旗帜鲜明地同他们斗争,坚决不能拉历史的倒车。”最让他想不通的是,其他村的做法,上级竟然装聋作哑,不闻不问。刘庆典非常气愤高楼乡领导的做法,亲自到乡政府质问领导,其他村这么做,是不是违背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线?领导们笑着安慰他说:“老刘,不要生气,改革开放了,就是要允许人家大胆地试,大胆地闯嘛!”刘庆典说:“试个!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这是走资本主义道路,我们马寨坚决不能搞。”领导上也没有勉强他。
后来,省、市、县逐级下达了要求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文件,刘庆典把这些文件压下来,不向群众传达。按照他自己的理解,说什么“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不就是单干嘛。他巴不得上级是犯了严重的政治错误,遭到革命的大批判,一批批重新上台的老干部再一次下台。这一切,与他当初把刘继先拉下台,欢呼过粉碎“四人帮”的胜利,拥护改革开放很矛盾,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乡里领导批评他落实上级精神不力,他也不在乎,照样我行我素,坚持不把土地分给群众。
就这样,刘庆典带领我们马寨村,软磨硬抗了一个麦季。其他行政村的群众大囤满、小囤流的,放开肚子吃上了白面馍,我们寨子仅仅勉强完成了公粮任务,群众分到手的粮食比往年还少。出了门的闺女们回娘家,不再提白面馍篮子了,而是送来了一袋袋麦子。比比外村,看看自己,群众们开始不听话起来。况且刘庆典压着的上级文件,报纸上全部登了出来,瞒不过众人眼,三组、七组就不听刘庆典那一套,率先把地分了。其他组也蠢蠢欲动,准备分地。刘庆典终于撑不住劲了,召开了村组干部会议,草草地安排了一下,各村民组呼呼啦啦地就把土地分了个精光。
分地最好的时机应该是在秋收以后,种麦以前,那时候,场光地净,容易操作。可我们马寨分地是在三夏大忙时办的,就有些乱套。各村民组每天都有吵架打架的事情发生,他们把“捞石”砸烂、井绳剁成段儿,全部分了。四组有两户群众,为了一副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