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地之露-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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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又摇摇头。
「你看起来很寂寞。」我说。
「是吗?我寂寞吗?怎么可能。在店里时我很快乐。」
「可是你的脸从没笑过。」
「是啊,在店里没有笑过。」少女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低下头去。「不,笑过一次。一名喝醉的客人愤怒地命令我笑——」
「那就笑一笑嘛!」我不在乎地带着虐待的语调说。突然想把这名忘记置身何处的寂寞少女逼到更寂寞的地步。
少女一时不知如何接受我那骤然冷淡的话语。她侧一侧头,怔怔地望住我,然后垂下眼帘,做出一个只有嘴形的微笑。之后一直发呆,太浓的口红更红了。
「够了吗?」嘴边的笑意像公仔一般留在少女的颊上,然后终于想起似的替我斟酒。这时发觉我额头的汗水,递过一条手巾。
「我以为今夜有点凉意哪!」少女把插在胸前的白扇打开来搧,立刻又停止。再搧一下,又立刻停止。她把扇子摆在桌面,好奇地窥望我的脸。
我拿起酒杯,少女突然伸手过来按住我的手。
「不行吧!你不能喝酒……」
我讶异地望望她的脸。听她的语气,仿佛看出我的身体有病。
「你的身体不允许你喝酒吧!」
「你怎知道?」
「同样的味道之故……今年二月,我的丈夫死于同样的病症。我看了两年病,记得这种味道……湿湿的,有馊味的青草味道……」
我不是惊讶于她看穿我的病,而是意外于她年纪尚轻,却已是寡妇了。后来知道,少女出生于伊豆土产的工艺师家庭,十五岁那年嫁给小火车站的杂工。生下孩子不久,丈夫就咯血病倒,直到今年春天为止的两年间,她到亲戚开的药物批发店家里当女佣,一边工作一边照顾丈夫。丈夫死后,她把儿子送给没有孩子的哥哥夫妇家做养子,今年春天上京,托朋友找到现在的咖啡屋工作。
「我使你想起不愉快的往事啦。」
少女摇摇细长的脖子。「也不是的。血是一种非常悲哀的颜色。那人吐血时,一点一点地吐出身体里面的悲哀……变成莫名地安心的神色,愈来愈苍白……非常安详地死去……」
少女一边低语着,又垂下眼帘。她的眼睛似乎想看些什么,可是又怕看到的全是黑暗寂寞的东西。两年的花月年华,过的是只看到血色的生活,她怕无论任何人都会突然发现对方的体内流出那样悲哀的颜色。
「假如我能那样安详的死去就好了……」我也学她的寂寞,垂下眼睛低语。少女突然抬起脸来,仿佛听到什么荒诞的话似的用力摇摇头。
「不行,你必须活下去……」
她首次用有生命的坚强眼神对我说话。鸭跖草色的发饰在她那波浪似的发端摇晃。
当晚,我把少女带到河边糊拉窗纸的「水月」酒馆。咖啡屋打烊时,我半开玩笑的邀她,没想她认真地点头了。纵使见到燕子花的华丽棉被铺好了,她也没有迟疑之色。但她表示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为何沉默着跟我来这里?」
「为什么呢?好奇怪。」她又像在说别人的事。「我常梦见萤火虫。萤火虫用光的线缝着黑暗的河边,而我不停地追寻的梦。当你提出邀请时,我突然想起那些光。」
说完,她看到我额上的粘汗,担心地掏出手巾说:「是不是发烧了?」
我一把拉过她的手,把她的身体推倒在榻榻米上。少女的身体就像捞风似的毫无感觉,令人想到沉入水底的树叶。我隔起距离俯视少女斜眼瞟着榻榻米的脸,那是我第一次跟女人做爱前觉得踌躇。
少女没有拒绝我,也许因着我身上有她丈夫同样的味道之故。知道我有病后,她主动靠在我肩膀上,埋掉我们之间的距离。
「笑啊!」她似乎没察觉到男人压在身上,仅仅出神地凝视空中。见到她这样,我不得不开口。我无法跟一个表情如此寂寞的女人做爱。
少女勉勉强强地摇摇头。「这里不是咖啡屋……」
「所以你要笑呀。你不是说我也不是客人么?」
少女更寂寞地摇摇头,悄悄站起来,逃到电灯照不到的地方,背着我穿起浅黄色的和服。看起来像是后悔跟我来这种地方,但是最后起身关掉电灯。纸窗上反照河边的街灯,和服腰带变成黑色的影子,流到榻榻米泛起的涟漪中。
为了那么一名女侍,我决定在东京多留一些时候。
蝉声绝迹,当夏日的暮霭包围城市,我就不由自主地怀念起挂在入船亭门口的洋灯来。从旅馆的窗口可以望见新月升空。这时我的心里就会浮现少女的和服色调。
眼前的少女只是追忆昔日的容貌,而她替我埋掉吐血后扩大的黑暗心洞。我并没有爱上她,也不是同情她的境遇,只是毎当亲近她时,我这三年来背负的影子就会立刻跟她背负的影子融成一体,使我觉得安心。
这样过了四五天,我毎天去入船亭,把那位少女带去水月酒馆。白天看过电影回来的路上,跟她扮成情侣的模样肩靠肩而行。
少女名叫土田铃子,容貌并不出众,可是白晰的肌肤和蒙上薄纱似的灰眸却很吸引男性的注意。上班的日子尚浅,不爱言笑,只是寂寞地沉默的铃子,也有好些客人为了见她而来入船亭。
当我来过几次以后,我才知道铃子在店里的立场相当难堪。
店里有个名叫照代的女侍,比铃子早一年工作。她就是我第一次站在入船亭前面时,在客人面前说铃子坏话的女子。照代跟附近的铸造厂儿子稻田先生谈恋爱,铃子上班以后,那个稻田似乎移情铃子了。由于稻田的态度变冷淡,于是照代仇视铃子,对她诸般刁难。还有一个商务公司的职员片山先生对铃子有意思。片山于五年前丧妻,只手抚养两名儿女。据说铃子的脸型很像他死去的妻子,因此来得很勤,还向她提过婚事。铃子也觉得同病相怜,对那名认真的职员所说的话心动,可是照代气她抢走了稻田,多方破坏他们的感情。片山也感觉到照代的存在使他困扰,最近开始少来,即使来了,也因在意照代的视线,无法跟铃子畅谈心事,怅然回去了。
把这些故事说给我听的不是铃子本身,而是铃子转去其他位子时替我斟酒的女侍。
「铃子小姐不能在这种地方生活。她原可以成为片山先生的好太太的……」语气似乎很同情铃子。
我和铃子的关系只是短暂的,几天就应该结束。我没担心过她的将来怎么样,只想藉着她点亮最后生命的灯。铃子方面也因在店里难做人,只想捉住路过的我喘一喘气。我希望铃子成为片山那样认真的公司职员的继室,幸福地度过后半生。
那叫稻田的厂长儿子,我在店里见过一次。第五个晚上,我去到入船亭时,铃子正在陪角落位子上的客人。恰好在藤屏风的背后,只能看到男人穿衬衫的一部分背影。铃子如往常一样垂着眼,男人也低着头沉默的样子。店内很挤,留声机传出的歌声和客人的笑声混在一起,男人吸着的纸烟烟雾奇妙地升上天花板。
铃子发现了我,走过来轻声说:「对不起,有个重要的客人,必须陪他直到打烊。」
「那我再来好了。」我说。
她以为我生气,稀罕地用甜蜜的声音说:「明天带我去浅草好吗?」
说完身体靠过来,我躲开了。然后换一个穿绿和服的女侍走上前来。
「你看上了铃子?」照代用阴险的眼神问。
我不说话。
她用凌厉的眼神瞟向铃子的座位。「看起来那两个人感情很好吧!但是不用担心。客人叫稻田,我知道他的不可吿人秘密。铃子也有个不能与外人道的秘密……只要我掌握他们的秘密一天,他们就无法怎么样的。」
照代似乎喝醉了,露出敌意的笑,歪着嘴巴说话。
「什么秘密?」
「说出来就不成秘密啦。」照代一边跟我说话,眼睛却盯着男人的背,潜伏着不像少女的邪气。我变得不愉快,立刻起身离开。
第二天上午,铃子到旅馆找我。关于稻田的事我什么也没问。假设照代的话是事实,意味着铃子有了特定的男人稻田,还是陪我去酒馆过夜。不过,这些都无所谓。我和铃子的联系,就像所谓被阵雨淋湿的人,其中一边打伞,我们躲在伞下一同避了一阵雨,那就够了。铃子也不提前一晚的事。
星期日的缘故,出到浅草六区时,周围人山人海。随着潮流,以前的杂耍店和剧场吃茶店都不见了,变成通街电影馆,画上红毛女的招牌在热天里烧起鲜艳的色彩。卖艺人的招呼客人叫声,马戏团的宣传乐队,游乐场的旋转木马音乐,热热闹闹地乱成一团,然后响起午炮。
最近到处吃香的女奇术师表演水杂技的小屋吸引一大群人围观。我想看戏法,铃子却想看电影。她好像非常喜欢电影,想来浅草就是为这个。铃子握住糖做的工艺品,似乎没把无声电影解说人的声音听进耳里,睁着发亮的眼眸注视银幕的光。专心一意地看剑剧的铃子,露出孩子气的脸,似乎十分幸福。在咖啡屋装出成熟的大人脸,跟这般年轻的脸是何等不称,令我突然觉得她可怜。走出电影院,吃过炸牛排后,我突然想买件和服送她。
「你有钱吗?」在商店街的和服店橱窗外望着印花绸布「京友禅」时,铃子担心地问。
凭我的装扮,她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但是当我离开堺市时,带了餐馆的三百多万圆卷席而逃。那时我的工作是整理客人的木屐和打扫庭院的杂役。回到东京后不太敢往外跑,理由之一在此。我用的是假名,不用担心警察找到东京来,然而毕竟忌惮别人的眼光。
我把顾虑的铃子强拉入店,叫她挑选自己喜欢的和服布料。铃子站在玩具似的山堆前,像孩子似的哭丧着脸不知如何作决定,那段时间我察觉到她只避开花纹的布料。与她同龄的少女所喜欢的樱、梅、山茶等花纹绸子,似乎都不适合她。
最后铃子选了一块萤绸。相同的浅蓝色,我推荐裙摆有红叶图案的料子,但她表示喜欢龟甲形花纹的朴素图案。
走出店子后,铃子珍惜地把布料抱在怀里不住向我道谢。然后问:「古宫先生,你是不是画家?」
我吃惊地回头看她。
她说:「因为挑选布料时,你对颜色很细心留意。通常男人不会那么讲究。」
我回答说从前确实是学画的,现在游手闲荡。
「游手闲荡?那你做什么事?」
不知是否颤抖起来的缘故,相识以来铃子首次主动问我。
「唔,正在寻找着。」我模仿她的口气,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寻找?寻找什么?」
「一个豁下的地方——」
铃子似乎不明白我的意思,一直不说话。她的阳伞包起我们的影子,不知不觉地走到上野的不忍池。夏云高高地升到天空,夕阳已偏西,冒起白色的落日余晖。风儿把水面分成光和影,莲叶顺着波纹飘到池边。折叠的莲叶一角,只有一朵花仰天开着,似乎在珍惜关起花瓣之前的最后光芒。我指那朵花给铃子看,铃子漠不关心地眺望池的对岸。这时我才恍然有所悟。普通少女都会赞一句「好漂亮的花」,表示关切才对。
「你不喜欢花?」
我想起在和服店时,铃子避开花布的事,于是这样问。铃子不说话。突然省起当时店员拿出一块绿叶色的料子,也许重重地压迫她的内心吧!那块料子跟照代穿的和服同色,我发觉铃子的眼底兴起恐惧,迅速转过脸去,我想她是从那颜色想起照代的脸和刁难的缘故。
那晚在水月酒馆,我第一次回到东京后的咯血。铃子有过两年照顾结核病人的经验,立刻沉着地让我躺在棉被里,再叫医生来。医生回去以后,我的脸恢复活气,铃子这才因我吐血的量而吃惊。她垂下眼望着床单上鲜明的血,仿如问自己似的低语:
「刚才你说豁下什么,是不是指生命?你在寻找豁下生命的地方么?」
我笑一笑代替点头,怔怔地凝视暴露在灯下的血色。
三年前,我抛下画笔和这个城市,就是为了这种色调。因我所犯的罪过,到处游荡寻找死的场所到如今,最终模仿盗贼所为使人格堕落到这个田地,陷入痛苦的深渊。
大正六年(一九一七年)的夏天。我跟美术学院同期的好友白河埋首作画,准备参加秋天的美术展作品。夏天结束时,白河比我迟一个月完成自己的画。我在他的宿舍看到那幅画。
一个夏天就削掉一圈肉,脸色仿如死人一般苍白的白河,忧心地问我:「怎么样?我终于画出一张自己想画的画了。」我沉默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为那幅画打从心底由衷感动。
画的只是白色的泥土,几片叶子散荡其上,仲夏的强烈阳光透遍浅绿的叶影落在白泥上,构图简单,可是绿油油的叶子和雪白的泥土都涨满生命。白河在一个夏天削减的生命,仿佛已被几片叶子吸吮殆尽似的。
我只说了一句「好画」。我想说你的画一定入选,我输给你的才华等等,可是又怕感动消失,只能把洋溢的热情藏在心里不说。
这时白河表示预先庆贺,出去买酒。假如他不去的话,我会真的流着感动的眼泪,回到家里撕破自己的画,说不定从此过着绘画以外的人生。
但是白河走出了房间。我独自留在房里,沉默地注视那幅画。因着感动,什么也不知道。回到现状时,画面上斜斜地拉出一条红线,从我震抖地握住的画笔,滴下鲜红的颜料。我没有立刻察觉那是我的手。我在白河回来以前离开他的房间,回到家里收拾简单的行李,当晚逃离了东京。
我在大阪听到美术展的谣言,当然没有出现白河的名字,其后也没听见白河登上画坛的消息。我知道理由。他用削弱生命的心思画成的作品,被那么一条红线埋葬掉。他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死掉,不然像我一样封笔不画。事实上,那条红线是我刻在白河生命中的伤口。那个颜色是从白河的生命流出的血。我因自己的罪过痛苦,曾经几度寻死。奇异的是毎次都因我所犯的罪孽深重,把我从刑场上救回来。只是那罪存在一日,我就不能去死。
「这个颜色,也是古宫先生心头的悲哀吧!」
望着我吐的血,铃子轻轻说出我心中的话。也许我的脸色太过喑淡,铃子第一次主动对我微笑。实际上也许只是带着惯有的愁容回头看我一眼,但在我眼中变成安慰我的笑靥。
就在这一刻,我想再度执笔作画。
在堺市第一次吐血时,我看到自己的罪。我吐出跟犯罪相同的色调,企图一死了之。可是对生命有所眷恋。我一边看着血的颜色过着放浪生活时感到安心也是事实。我在怕死的心情下用相同的颜色赎回三年前的罪,感到奇异的快感。
我从棉被伸出手来,拿起铃子的手。假如临死前再一次执起画笔的话,我想会画这位女侍。
三天后,我突然觉得自己必须离开东京。三天以来,我买进了颜料和画布,关在旅馆里作画,但在画没完成之际就想离开东京。因为在火车站附近,很偶然地遇到从前美术学院的朋友。
那人知道我和白河的关系,当然也听闻了有关我的不祥事。四目相投时,我转身就逃。认出是我的刹那,旧友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