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母塔之夜-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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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认识我?”他惊呼。
“认识,那些人也认识你。”
我摘下眼镜,卸去头巾,向门口使了个眼色,奥斯克、奥马尔和哈勒夫正好走进门来。托马慌了,眼光呆滞了一会儿,因为他认出我来了。然后,他大声叫唤:
“我要走,快离开!我还有急事。”
他一个箭步蹿到门口,但哈勒夫已经拽住他的衣领。
“你为什么这么快离开我们,亲爱的朋友?”这个小不点可爱地问。
“因为有事。”
“我看,你是到这儿来的。这样吧,你是不是也带点东西到奥斯特罗姆察去?”
“好,是,不要拦我!”
“你也可以从我这儿带点东西去。”
“给谁?”
“我写给你看。”
“这是什么?”
“问候,只是一种问候。”
“我很愿意转达,不过现在就要放我!”
“这不行。你还得等一等,因为我还要写问候辞。”
“多久?”
“不久。我写友好的问候信不费事。我既不要纸,也不要墨水,因为我马上写在未加工的羊皮纸上。信使的工资马上付。我的铅笔在外面的牲口棚里,劳驾你跟我到外面走一趟,亲爱的托马。走吧!”
这位信使打量着这个小不点,不相信这个和平条约,但是哈勒夫特别友好,托马就跟着他出去了。奥马尔和奥斯克笑着跟了出去。我从我的位子上,通过敞开的窗户,几乎看得见整个院子。我看见四个人走了过去,消失在一扇门后面,门后肯定是牲口圈。圈门然后关上了。
不一会儿,我听到远处传来一种声音,那是一种难以描述的声音,是一条鞭子与人的皮肤交织在一起的结果。
然后,门又开了。信使走了出来。他的行动并不特别引人注目。从他的脸色看出,他好像是在忍受一种被扰乱的灵魂上的宁静。他的步伐类似一只必须经常拄着拐杖走路的猩猩,膝盖向前弯曲,胸部佝在一起,头朝后仰。托马对他的戏剧性急转直下显然并不感到奇怪,因为他并不注意四周,而是装成爱开玩笑的人的样子。他一瘸一拐地绕过拐角。
三个执法人马上来找我。
“他的命运把他带到这儿来了!”哈勒夫向我们解释说。他摸摸自己稀稀拉拉的胡须,露出一种特别满意的微笑。“这家伙看见你的时候,说了些什么,本尼西?”
我说给他听了。
“啊,原来是一个无耻之徒!现在,他可能会把我委托他捎去的三十句真诚问候的话带到奥斯特罗姆察,在那儿向他愿意转达的人转达。”
“他反抗了吗?”
“他的情绪不坏,但是我一点也不讲情面地教训他,如果反抗,就打五十鞭。他自觉地躺到地上,只挨了三十鞭。他很聪明,选择了后者。不过,我担心这三十句问候话同样会损伤他的情绪,就像换了五十鞭一样。你同意吗,本尼西?”
“这次同意。”
“要是命运经常给我这种愉快,要是还遇到这类无赖,那就太好了!还有一些人,对他们,我打心底里愿意让他们在三十到五十鞭之间进行选择。但愿我在恰当的时候遇到他们中间的某一个人。你的脚怎么样啦,本尼西?”
“不怎么样。奥马尔,你去看看城里有没有石膏,给我带五俄卡来。哈勒夫,你去找一桶水来,要能让我的脚伸得进去的。把我的袜子脱下来。”
现在,编筐人回来了,告诉我,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刑讯石”大夫。这位先生非常忙,不过马上就会来。
我谢谢他费了力,送给他一点烟叶,让他回家。
哈勒夫拿水来了。我看了看肿胀的脚,发现一处脱臼。幸好还不是全脱臼,我还可以自己调整关节,不过还是希望有医生在场。我还记得有一次我错了,差点把脚伸进了冷水里。
第07章 “刑讯石”大夫
医生终于来了。但是在我看来,与其说他是欧洲的阿斯克勒庇俄斯,还不如说他是中国的邮差。他身材矮小,而且很胖。他的面颊光彩照人,像两个圣诞节的苹果。他小巧而又有点斜的眼睛透露出,他祖先的摇篮曾挂在蒙古包的撑杆上。在剪得光秃秃的头顶上,戴着一顶磨损了的老式非斯帽。他的额头很高,露在外面。他的长袍只能遮到膝盖,像个独一无二的、巨大的口袋,不论从哪面看,不论上、下、左、右、前、后看,都是鼓鼓的,足以容纳这位医生的流动药房。有一样东西是多余的,那就是,在这位医疗艺术家身上,还挂着一个相当大的方筐,用带子吊在肩膀上。很可能这是装着宝贵医疗器械的容器。他穿着一双两层毡底的毛袜,脚和袜子一起套在拖鞋里,其用途是很大的。它看起来属于用形象语言描述的那种“两步跨过莱茵河”的袜子种类。
医生进门的时候,把这双拖鞋从脚上脱下来,穿着袜子朝我走过来。这是当地的一种礼节。我的脚正好在水里洗,他一看就知道,我需要帮助。他向我鞠了个躬,筐子随之滑下来,落在他前面。我按照最高知识水准和能力回了礼。现在,他把筐于放到地上,问:
“你爱说话吗?”
“不。”我简短地回答。
“我也不爱说话。那就短问短答,早早完结!”
我没有想到,这个胖子会有这么谦虚的态度。在拉多维什,他肯定可以用这种态度给人以深刻印象,生意兴隆。他叉开两腿走到我面前,从上到下把我打量了一番,然后问:
“你是有只脚的那位?”
“不,是有两只脚的。”
“什么?所有两只脚都断了?”
他不懂我的笑话。
“只有一只,左脚!”
“双骨折?”
天啦!这位医生谈起双骨折来了!为什么不直说三骨折!不过这是他的事情。他并没有要求从我嘴里知道伤势。
“只是脱日。”我答道。
“把舌头伸出来!”
这更漂亮了!不过,我还是对这位医生很礼貌,给他看了舌头。他观察了一番并摸了摸,把舌尖推来推去,推上推下,然后说:
“危险的骨折!”
“不危险,仅仅是局部!”
“住嘴!我看了舌头!什么时候发生的?”
“三个钟头,最多四个钟头。”
“太晚了!很容易出现败血症!”
我几乎要对着他的脸嘲笑了,但是我克制自己,只有一点佩服,那就是“败血症”这个词,已经移植到了土耳其语中来了。
“痛吗?”他进一步问。
“还忍得住。”
“食欲?”
“旺盛而且广泛。”
“很好,非常好!痛可以顶住。看看脚!”
医生蹲下来。这对他来说不是很舒服的,所以他蹲在水桶旁边。我信任地把湿淋淋的脚放到他怀里。这位医疗艺术家先是轻轻摸摸,然后越来越重,并用指甲尖卡,最后摇了摇头,问:
“你容易叫喊吗?”
“不。”
“很好!”
他使用飞快的手法和有力的撞击,我的关节轻微痛了一下。然后,他眯着眼睛看着我。
“现在怎么样?”这个胖子友好地问。
“可爱极了。”
“现在接骨。”
作为外科医生,他是一个能干的人。谁知道,如果换一个人,会使我承受多大痛苦,结果只是让伤势更重,账单却开得更高。
“用什么接?”
“用夹板。木头在哪儿?”
“我不喜欢。”
“怎么不喜欢?”医生皱着眉头问。
“没用。”
“没用?难道你想有用镶宝石的银条或金条?”
“不是这个意思。我想用石膏绷带。”
“石膏?你疯了?石膏是抹墙的,不能用在腿上!”
这是他的弱点。我恰恰是在土耳其。
“用石膏可以做漂亮的绷带。”我申辩。
“我倒要看看!”
“你可以看到的,你会用石膏的。”
“你怎么做?”他嘟囔着。
“等一等”
“要是买不到石膏,你怎么办?”
“用淀粉绷带。”
“淀粉!”胖子叫喊起来。“你把我当做最好的医生?”
“不。”
“你没有这个决心。”
“啊,只要我想做,就会做到的!”我笑了。
“什么!我是学者!”
“我也是!”
“你学的是什么?”
“无所不学!”我简单地说。
“我比你多三倍!我甚至精通萨利药典!”
“我把迈谢德什德医学词典全部记在脑子里!”
“我不仅把它记在脑子里,而且记在全身和所有肢体中。一根石膏绷带或者一根淀粉绷带!石膏是粉状的,淀粉是柔软的和液态的,但绷带必须是固态的。”
“石膏和淀粉变成固态,你会感到惊奇的。现在,绷带根本不能系紧。我要一直敷到肿块消退、疼痛减轻为止。懂吗?”
“安拉,你讲起来像个医生!”
“我也懂!”
“那么,你就自己把你的骨头正过来,如果是你自己使自己脱臼的话。为什么你要别人来请我?”
“为了把我的舌头伸给你看。”
“牛舌还要大些,给人的印像更深刻。这一点我从你身上看出来了。我的诊断值十个皮阿斯特。你是外国人,加倍付。懂吗?”
“这里是二十皮阿斯特,你拿去,不过,你别再到我这儿来了!”
“我不会再想到你的!这一次就足够了!”
“刑讯石”大夫把钱扔进他的袍袖口,把懂重新挂肩膀上,便朝门口走去,在门口穿上拖鞋,也没有和我说句告别的话,就要出门。这时,奥马尔手里拿着桶走进来。
医生停下脚步,看了看桶里的东西,便问:
“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石膏。”
“噢,这就是要制作夹板的石膏?这是荒唐,是胡闹!这是极其可笑的。只有神志不清的人才可能产生这样的想法!”
奥马尔原本还让门开着,站在门口。现在,他进了门并把门关紧,使医生无法出去。然后,他把桶放到地上,抓住这个胖医生两边的胳膊,问他:
“你这条狗,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医生,你懂吗?”
“那好,你只怕也是个江湖骗子!你说疯癫、胡闹、可笑,是什么意思?我们长官要来了石膏!他需要石膏,而且他一直了解石膏的用法。一千个你这种大肚皮头脑里的智慧也顶不上他一根头发尖里的智慧。你用这种语言污辱他,你就很容易陷入难堪的境地!别人一下子就看出你是什么货色,原来愚蠢是你的母亲!”
这种话从来没有人对这个科学界的人说过。他挣脱奥马尔,回退了几步,深深吸了口气,突然哈哈大笑,就好像他的肺沾满了灰尘一样:
“要不要我用非斯帽来堵住你这没遮挡的嘴?帽子就在这儿,你这个猴崽子,狒狒的孙子和曾孙!”
他摘掉头上的帽子,把帽子捏成一团,朝奥马尔的脸扔去。奥马尔一只手抓住帽子,另一只手伸进桶,用帽子装满石膏粉,说:
“你拿一个盖子盖住你那漏洞百出的理性吧!”
他把装满石膏的帽子扔到他那因愤怒而涨得通红的脸上。石膏飞溅出来,医生立即变成了一个用白酵母揉成的圣诞老人。石膏粉渗进了他的眼睛。他擦了又擦,气得直跺脚,拖鞋丢了,像换了一箭的野兽般没命地叫喊。当他重新看得见的时候,他终于把筐子的皮带绕过头顶,从肩膀上卸下来,想把这个筐向奥马尔头上扔去。可是奥马尔早有准备,接住了筐。他揭开盖子,把筐翻转过来,把里面的东西全倒在了地上:钳子、剪刀、压舌板、镊子、盒子以及所有的器具,当然还有一个东方医生的主要器具——灌肠注射器。
这个灵活的阿拉伯人很快弯下腰,开始用这些东西去打大夫。大夫在气愤中别无办法,只有进行报复。他重新捡起一件件从他身上掉到地上的器具,用尽一切力量回击奥马尔,一边破口大骂。他骂人时像个大师,这些骂人的话是不能重复的。这种连珠炮火给人一种滑稽的印像,使得我们旁观者忍不住捧腹大笑。笑声在外面院子里都听得见,引得老板及其手下的人都过来了。他们面对这场特殊的决斗,都和我们的笑声融合在一起。
这时哈勒夫想出了一个主意,给他的朋友和同伴帮忙。
“本尼西,把脚从水里拿出来!”他一面请求,一面抓住我的腿往上提。他端起桶,急急忙忙赶到门口,与医生并排。然后,他从地上捡起灌肠注射器,对着胖子猛烈而又准确地喷射。仅一会儿,医生就被浇得像落汤鸡。
“美,漂亮,精彩!”奥马尔叫喊着。“现在,他也要尝尝石膏的滋味了。只管喷,哈勒夫!”
奥马尔拿起桶子,把石膏粉往受害者身上撒,哈勒夫则供给他所需要的水。我想制止,可是由于笑得太厉害而未能做成。因为“刑讯石”大夫的脸色完全可以称为“可怕的美”。即使是脾气最暴躁的人在这儿也不得不开心起来。围观者们笑得摇头摆尾。
笑得最厉害的是我们的老板。他个头不高,肩膀窄,小肚皮明显突出,两条细腿吃力地支撑着他的躯体。他的小鼻子扁平,嘴宽,牙齿洁白,与快活的表情非常匹配。他十指交叉,放在抖动的肚子下面,起支撑作用,眼睛里含着眼泪,高兴得咯咯直叫,一次又一次地喊:
“哎哟,好痛,好痛,我的身体,我的身体,我的肚子,我的胃,我的肝,我的脾脏,我的肾脏!哎哟,好痛,我的消化器官,我的消化器官!我要裂开了,我要爆炸了!”
他的皮肤好像是与身体的抖动的这一部分再也融合不到一起。
这位胖子医生退到角落里。他站在那儿,用袍袖遮住脸,却从袖子底下叫喊、谩骂,而且是毫无遮挡地、拼命地谩骂。后来,喷嘴再也喷不出石膏水来了,哈勒夫就拿着桶子,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到医生的头上,一边说:
“每个把我们长官称为神经失常者的人,结局都是这样。奥斯克,把水端进来吧,好让本尼西凉凉脚。我们想把这个使用药膏、膏药和木腿夹板的聪明人放到这条椅子上,给他洗洗脸。不要动,小朋友,否则我把你的小鼻子刮下来。”
这个小个子哈勒夫把大夫拉到那张矮椅子上,从地上捡起木压舌板,把他脸上的石膏刮下来,把刮下来的东西涂到他的耳朵里,一切都从从容容地进行。被梳妆者对此感到满意。但还是一个劲地骂。他的舌头越是劳累,从两片嘴唇之间吐出来的碎片就越粗,把最最令人吃惊的辱骂都展示出来了,而且好像认为,这还是远远不够的。
大家知道,石膏凝固得很快,没过几分钟,就结成了像石头一样硬的块。衣服吸湿能力越强,干涸过程越快。哈勒夫刚刚放下压舌板,涂层就全部变成白色,并且非常坚硬。
“好了!”他说,“我把你洗干净了,因为对敌人只能给好的。不过,你不能再多要。你的东西,劳你自己收捡一下,放到筐子里。起立!治疗结束。”
胖子想从椅子上站起来,却发现,他的衣服已经坚硬,使他直不起腰。这也就是我要把石膏作为绷带使用的可能性,以这种方式在他自己身上得到验证。
“我站不起来,我站不起来!”医生叫喊着,他的十个指头全部是分开得远远的。“我的长袍像玻璃一样,我的长袍被撕开了!”
哈勒夫抓住非斯帽的带子,把事先给这位医疗艺术家戴上的帽子又从他头上取下来,拿到他眼前说:
“看,这就是你博学的头上尊贵的盖子。你喜欢吗?”
这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