爝火五羊城 - 二月河-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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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保贵这才听明白就里,笑着劝道:“这谁都知道。如今洋人得势,鸡犬升天的时世,我看该忍的忍,该咽的且咽了。你嫂子的话还是对的。江道台拉团练,队伍扯起旗来,就有吃粮人,像兄弟这般本事,又是乱世,大展前程还在后头哩!”徐彪吐出一口闷气,说道:“我听大哥和嫂子的!”
正说着,二虎和彩云一前一后进来。高氏双手一合,笑道:“真个天地般配、郎才女貌好一对儿——”说半截戛然而止。
“林大人果然死得不明白。”二虎阴沉沉说道。他的语气和脸色都冷得像结了冰。
高保贵夫妻都是一怔,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三彪一拍桌子呼地站起身来,问道:“是哪个王八蛋干的?”高保贵忙说道:“兄弟且不要发躁性——是彩云妹妹听来的消息?”
“嗯。”彩云肯定地点点头,“我到翠华楼去清账,几个戏院里的伙计都在嘀嘀咕咕,一边吃酒一边议论这事。是总督衙门里蔡师爷前日晚上和胡世贵一处喝酒,喝红了脸拌口儿。蔡师爷抱怨,说胡世贵私吞了伍老板给他的三百块银元。胡世贵也喝醉了,说蔡师爷贪心,该给下药的厨子八百块,只给了人家五百。三百换三百谁也不亏谁。蔡师爷说,这是身家性命钱,单是潮州官府上下,还有个医生沉思源,不是他按住了,江忠源当时就把事情弄明白了。现在江忠源就在广州,不成就抖落出来,英国人、叶制台还有伍绍荣,都得吃不了兜着走!一把巴豆叫广东兵荒马乱,谁也收拾不起。鲍鹏、胡世贵还有伍绍荣,广州人都要拿来点天灯……蔡师爷醉得胡天胡地,骂骂咧咧走了。胡世贵也是酩酊趔趄,指着他后背当着众人说‘方才说的事你敢透出去,伍爷剁碎了你喂王八!”彩云絮絮说完,又道:“我起先听不明白,问翠华楼的老章——你知道,就是京胡拉得好的那个掌台的——老章说:‘你别管,这事比天还大!林大人在潮州归天,他们说的就这个。’”
高保贵听了没一半就已经心里清亮,两件事一卯一丁锲合,坐实了林则徐是新斗栏老总伍绍荣主谋,鲍鹏串通一帮人暗算而亡,却装作不知道,咬着嘴唇盘算着该怎么说话。
“这是分赃不均他们窝里炮!”二虎说道,又问高保贵:“胡世贵原来也是林大人在时候团练里头的人,他是个小人物,怎么会勾上伍绍荣这样的大佬?销烟他不也去化烟池了么?”
高保贵冷笑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你知道他这‘琼崖仙馆’起家的本钱是哪来的?——就是销烟时捣弄来的!这小子就在销烟池边当差。有些烟怕销不毁尽,关大人叫人用竹篙棍子把烟土往卤水石灰盐池子里捣烂搅开,他的竹篙中间的节里头都打通了,捣烟捣得满竹筒都是,每天这么换一根。你想,烧了七七四十九天,他捣了四十九竹筒的烟!烟价当时一斤二十两批价,一竹筒能捣十五斤,你一算就知道他发了多大的国难财!他这犯的是死罪,伍绍荣兴许就是抓了这把柄拖他下水的!”
“嫂子,给我再弄两碗者烧缸!”三彪已经脸色变得铁青,刷地脱掉小褂子,露出疤痕累累一身黑红练肉,束了腰带蹬上软靴,“我今晚就叫姓胡的知道喇叭是铜锅是铁!”高氏慌得说道:“好歹有个计议,兄弟你不能莽撞!”三彪恶狠狠说道:“如今这世道还叫个‘世道’!老子跟林大人销烟,朝廷下的旨意;三元里打义律,朝廷说是功劳。功劳叫他们抢走了,老子的码头丢给了伍绍荣、鲍大裤衩子这些王八蛋。老子兄弟有功的人反而逼走的逼走,坐牢的坐牢!这到底是中国的地面还是英国的?我要弄弄明白!”
二虎咬着牙道:“耐一耐再看。”他的声音沉闷嘶哑,有点像从坛子里发出来的响声。“江大人不是要办团练么?拉起队伍来我们就有了势。有了势,又有官府照应,查明案子实情一网打尽。这是上策。”他微微摇着头,皱眉又道:“我兄弟三元里一战太出风头了!江大人也未必能说通叶制台让我们带办团练……如果那样,我们把码头上贴己的兄弟拉出一帮。洪帮我还是龙头嘛!他暗算,我们也暗算,叫他们不明不白进珠江种荷花!”
“现在要做些准备。”二虎继续说道,“一条是我和三彪搬出茂升店,我和彩云的事办下来——新斗栏我赁了一处宅子,算是徐家门户。
“二一条是高哥帮我串连一下,那些变了心的、三心二意的是一套说话;真心还愿跟我兄弟做事的我都要见见。江大人要拉团练,没有我兄弟俩,广州不同湖南,他拉起也是乌合之众。但要我们出头,叶制台未必准允,英国人那头也要搅缠,江道台的算盘未必打得响。所以要视情形再动。我们回来,肯定已经惊动了伍绍荣,他们酒后泄露机密,醒来肯定加倍小心,说不定也在盘算对付我们。他们有枪有权有势而且在暗处,我两个孤立无援摆在明面。妄动起来,比剁砧板上的鱼还容易……”
他说完了。局面如此凶险复杂,二虎思虑这样缜密周全,都是众人想不到的,一时都陷于沉思当中……
“在这里,要演一出戏。”二虎果决地说道,“撒一把土,迷一迷众人的眼!”他眼望着院外暗夜风中婆娑摇摆的柚子树影,嘴角掠过一丝阴冷的狞笑,“今天是腊月二十六。二十八……后天二十九,我们砸胡家烟馆!”
众人都瞪大了眼,迷惑不解地看着二虎。三彪道:“你方才还说——”
“砸他的烟馆,给姓伍的瞧瞧颜色。”二虎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嫂子你要带茂升的伙计们一窝蜂出去‘护邻居’。当面跟我吵,要像那么回事……要讨债跟我和彩云翻脸,闹他个一塌糊涂,我再砸了你的店。各回各‘家’,关起门来笑着过年……”他孩子气地笑起来。
四
江忠源一连几天都住在总督衙门。他的“团练总办”委札倒是很快就挂牌子悬榜公布了,但没有公署。胡师爷、蔡师爷还有个姓马的师爷很帮忙,把督署琴治堂东边放旧家具的院落空出来作道台办差签押房。叶名琛也很满意,团练总部设到督衙,有事既便于指挥又能牵制江忠源,也能加固衙门自身防御。将近过年,四姨太太又要过生日;黄道吉日是二十八“宜会议”,几百官员心里油煎似的等了一个多月,终于要开会了。江忠源一头忙办公所在,一头向叶名琛申报开办费,和蔡师爷商量聘用人员,还要参加会议;后衙四姨太鼓吹唱戏,前衙各色各流官员忙得乱窜,会议伙房大冒蒸气,满院酒肉香味,一座督署衙门公事私事外事里事稀里糊涂搅成一片,乌烟瘴气看去也光怪陆离。
二十九下午三点钟,会议接近尾声。会场上咳嗽打喷嚏的,撑胀得打嗝儿的,抽烟说悄悄话的,还有微微打鼾的,犯了大烟瘾一声接一声打呵欠的,什么怪相都有。忽然一阵安静,原来叶名琛开口说话了。
“嗯……这个这个——诸位老兄。”叶名琛也是因为忙,眼圈有点发暗,眼泡儿也有些松弛,但说话精神底气还足,轻咳一口吐了痰,漫不经心地说道:“有人拿我和林文忠公相比,以为文忠公激烈,我持重,而维国本忠君父则一。这个这个……我不敢当。但少穆公仙去,我自觉少一知音。少穆临终带病日驰二百里,奔赴疆场,是劳累而死鞠躬尽瘁。为什么这么累?为什么皇上下旨表彰赐輓哀悼?他是死于王纲皇政!现在朝廷外有列强内有匪患,谁是大敌?”
他顿了一下,扫视着雁序列座的会场,徐徐说道:“很明白,英法美比日像臭虫、跳蚤,乃是疥癣之疾。洪杨之辈崇信异教,祸乱太平觊觎大位,这是心腹之患。诸位不要说这是老生常谈,其实世上老生常谈才是真正的道理。防民之变甚于防川,不是先圣先贤的至理名言?闭着眼也能看清,英国就那么几个人,几条船万里舶来,他能占了中华?几个钱就打发了这群洋叫花子!但内乱一起,四面烽烟遍地贼匪,朝廷社稷还有诸位的身家性命胡以保全?所以,要办团练。我身任两广总督,负责广东重地,不能让广西祸水流到广东!”说着用手指了指江忠源,“这位江老兄江忠源,在湖南秀水办团练卓有建树。曾涤生(曾国藩)现在湖南也在办——皇上特简忠源来广。我要用其所长,在广东办起团练。我先拨二十万开办费给他,以后陆续再拨。这件事不能马虎,不能图省银子。他办起来,各道、府、州县也都办起来。本来要响应洪杨的那些地方群氓,反过来又为我所用。这样的好事何乐而不为?”他偏着头自我欣赏地点头一笑,接着正容说道:“广东与别的省不一样,广州尤其如此。国际交涉朝廷已经吃了亏,就是因为有人不明大势鲁莽灭裂任性而为,招惹出了是非——所以,办团练也要小心翼翼,要依靠地方士绅,在防民变防土匪绥靖治安上下功夫。不能吸收教民,洋人用过的奴仆、掌柜、帐房、翻译也不用。但更不能和洋人滋事,惹出外交麻烦。洋人闹着要进广州城,我不允许,我也不同他们打交道。井水不犯河水最好。告诉诸位,你们寻遍总督衙门,除了接待洋人的书办房,寻不出一件洋货。我叶名琛连洋钱也不摸,我一听见‘洋’字就捂耳朵,连这个五‘羊”城我都想给它改成个五虎城!”
会场上一片哄笑,叶名琛越发意气风发,得意地讲三元里之战后和徐广缙“遏制”洋人入城的事,昏天黑地已经离题万里。江忠源听得没兴头,一恍惚间,见胡庸墨向自己招手,因起身向叶名琛一躬,随着胡师爷出了议事厅北墙后,问道:“有什么事么?”
“你荐的那个二虎,放的三彪砸了胡家烟馆,连高家的茂升酒店也砸得稀烂。”胡庸墨道,“知府衙门刚才报过来,请示制台,制台叫我告诉你一声……”
砸胡家烟馆是情理所在的事;茂升酒店也砸了,江忠源便觉不可思议,抬脚就要走,又停住了,问道:“制军有什么指示?”
“制台叫你看着办。”胡师爷道,“如今这上头没律条。朝廷明令禁烟,砸烟馆是没罪的,砸茂升倒是有罪,但高家出来护烟馆,高家先有不是。这本来是官府应办的事,徐家兄弟越俎代庖,也有个不应之罪,但徐氏兄弟又是你荐的团练管带,有半个官身,砸烟馆又占着法理,所以是一笔糊涂帐。”说罢,挤巴着眼看江忠源。胡庸墨各路解析,江忠源己心里明白,这人名字里带着个“庸”,其实精明无比,什么都说了,却又“什么都没说。”贤能之士隐于乱世,跟着叶名琛这样的昏聩颟预人屈在僚仆,真是令人叹息。想着,微微一躬说道:“多承关照。大帅那头还请关照。徐家兄弟在这里威望名声都高,拉起团练不但省事而且省钱的。大帅要护广州城不用这些人事倍功半。”胡庸墨笑道:“论理是这么回事,可惜权在大帅千里。我看他们砸烟馆是真,砸茂升是假。真里头透着假,假里头又有真。真应了《红楼梦》里的话,‘真是假时假亦真,无为有处有还无’——徐家兄弟是聪明人啊!”说罢,迈着方步进了会场。
江忠源怔了一下,也不叫从人,到门房要了一匹马,飞身上骑直奔茂升而来。
茂升酒店门外看热闹的足有上千,都还没有散去,人圈子外头是知府衙门的衙役,看样子没有指令拿人,有的坐有的站着闲磕牙。江忠源挤进去看时,徐虎徐彪正套车装行李。茂升店的临街窗棂都砸成了黑洞,碎木片、破布、空纸撒落一地……烟馆那边倒还略为齐整,匾额上写的却不是“烟馆”,是八寸见方的三个字:
茶友社
下面对联写得别致:
一呼一吸身犹仙山琼阁里
三眠三起心在清凉世界中
黑边白底金字,已被烧焦了一个角,屋檐上也有火燎烟迹,地下一面水渍杂着玻璃,看样子是二虎兄弟放火未成,被众人拦住了的。烟馆的伙计掌柜拿着刀叉三节棍等家什护定了门。高氏钗零发乱,钮扣也撕开两个,赤脚坐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兀自呼天抢地边哭边骂:
“高保贵!你个挨枪子当炮灰的!你都结识了些什么好朋友啊……嗬嗬……整日价三朋六友来店里又吃又喝又拿,我几时说过二话?徐二虎徐三彪,你们不是人养的……你们闯了祸,一个跑了一个蹲班房,是谁照料你们家来着?啊……你们跟胡家有仇,跟我什么相干?!这一把火点着,连我这店也要烧掉,出来拦着你们还打我,没来由欺负我个妇道人家……”
她哭得撕心裂肺,骂得有滋有味。二虎不言声套车煞行李,三彪把两叠子桑皮纸裹着的银元一把扔过来,喝道:“哭你奶奶的!不就是几个臭钱?给——二百大洋,房钱,砸你家伙钱,还有欠你的人情债,一笔清——叫你男人跟姓胡的卖烟去!”
“叫你女人卖屄去!”高氏一骨碌爬起身来,十分麻利打开纸包看了看钱,眨眼工夫就揣了怀里,口里却道:“谁稀罕你这臭钱?回头撒了珠江里去!”又冲烟馆叫骂:“你们都是吃王八屎长大的,二十几个人奈何不了人家两个,看着他们打我也不相帮?”江忠源这才看见高保贵也在旁边,阴沉着脸盯着二虎三彪。
“得几——驾!”
三彪一声喊,驮满被褥箱笼的骡车一动,人们闪出一条路来。兄弟两个气咻咻随车出来,一眼照见江忠源站在人群边,忙逼手站住,已是换了一脸恭敬之容。二虎脸上绽出的笑容带着稚气,打了个千儿。说道:“给大人请安!”三彪也就随着。
“起来吧!”江忠源眼见人们又要围过来,摆摆手皱着眉头,说道:“我的公署已经安排好了,在总督衙门里头东院。把东西送回去,去我那里报到!”说罢上骑,径自打马回衙。
回到总督衙,江忠源刚洗了一把脸,胡师爷、蔡师爷还有马师爷三人联袂而入。三人都换得簇新袍褂,一齐向他打拱道乏。
胡庸墨笑道:“衙门里已经放衙。没事可干,咱们看戏去。蔡应道的东,明天是马应朝,我们轮流请你!”
江忠源道:“后日大年,戏园子还开园?这可是从没听说过。戏子们难道不过年?今日免了,我叫了徐家兄弟来,要说差使……”
“这就是道台爷不给面子啰!”蔡应道笑道,“广州多少洋人,还有主教牧师,人家过圣诞节不过年;各地留在广州的买卖人也不少,戏园子正是接阔佬的好日子,过什么年?徐家兄弟已经下委了,都是团练总办帮务!叶制台今天爽快的咧!你留个条子,他们欢喜还来不及。下司等上司,别说两个时辰,就是两个月也没得话说!”
江忠源只好笑着答应。
四人乘两座软轿,从总督衙门西边小巷向南,折过有二里之遥,再向东北一条斜街,在街口下轿。江忠源看时,是一大片市肆。街南边一色店铺都是中国式样的铺面,都是饭店。门口挂着龙旗的、米字花旗星条旗还有膏药旗各色花样不一;北边所有店铺却一律都是英国旗,什么珠宝店、玉器古玩店、瓷器店、茶叶店、绸缎布行,大多带点西洋格调。街上行人不多,店铺有的开门有的上板打烊。街口路边车马驮轿竹凉呢暖轿还有新式样的四轮马车黄包车品种不一。几个人在街上散步徐行,蔡应道指指点点,这是威尔逊的店,那是克洛蒂,那是阿姆斯特朗……如数家珍。江忠源记性甚好也一时难以尽记,因问:“新斗栏在哪里呢?”
“街口下轿就到了新斗栏,这一带都叫新斗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