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天堂等你-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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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再是原来那个凡事都必须经未婚夫点头的刘毓蓉了,她非常干脆地对未婚夫说,要么你也报名参军,我们一起去西藏;要么你就耐心等着我,等我解放了西藏再回来结婚。
她的未婚夫犹豫再三,选择了后者。他害怕去西藏。他和我们不一样。他跟刘毓蓉说了一个附加条件:如果两年后她还不回来,他就不再等她了。刘毓蓉想也没想就爽快地说,行啊,就两年。
那时候我们认为,解放战争也只打了三年,解放一个西藏还用得着两年。
女学生只招100个,不能个个都去。作为军政大学的毕业生,我们在政治思想上应该没什么问题。于是身体健康成了招收的主要条件。招生的同志说,西藏非常苦,进军西藏更为艰苦,因此身体必须好。身体好是首要条件。
他们为身体定了一个硬杠杠:体重必须超过90斤。
这是一个多么简单又多么不容易达到的条件啊。如果是现在,一个十七八岁的孩子体重90斤肯定不在话下,或者说,只会是超重的比达不到的多。可那时候却不是这样。尤其是我。我们四个人里我最瘦,个子又小。18岁了却没有80斤重。所以一听到90斤这个标准,我就傻眼了。我一直自认为身体很好,什么病也没有,就是瘦点儿。如果仅仅因为少几斤体重就被刷下来,那不太亏了吗。
那天我急得像一头急于拱出笼子的小野兽,四处乱撞。吴菲她们见我急成那样,也急起来。她们三个的体重都没问题。但如果我去不成,她们怎么忍心撇下我一个人呢。
后来还是吴菲想出一个办法。她说体检的时候,吴菲和刘毓蓉站在我前面挡住医生,让姚兰芝站在我后面。等我称体重时,姚兰芝就悄悄踩一只脚到磅秤上,这样肯定能增加重量。
我们四个人中她最胖。至于能增加多少,她心里也没底,只好听天由命了。姚兰芝看我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当即同意了。她再三对我说,到时候她一定会用力踩的,让我非超过100斤不可。
真的轮到我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很厉害,两腿酥软,人就像要飘起来似的。长那么大,我还从没干过这种作假的事。我的脸也不由自主地红了。不光是我,刘毓蓉的脸也红了。为了理想,我努力叫自己沉住气,不要慌乱。
医生终于叫到我的名字了。我往磅秤上一站,吴菲往前靠,有意挡住他的视线。姚兰芝迅速踏上一只脚,用力一压。医生只管看秤上的度量尺,丝毫没察觉我们的计谋。
46公斤——他报出了数字。
够格了!我赶紧跳下来,生怕有人发现。姚兰芝紧跟着上了磅秤,说瞧你轻的,看我的。
保证有100斤。我们都听出了那句话的潜台词。我们都笑起来,暗暗得意。
但还是被人发现了。
就在我转头的时候,一张笑吟吟的脸正对着我。是一个也穿着白大褂的年轻人。他干净利落,个子瘦而高,像一棵白杨树。当然,那时我完全不认识他。穿白大褂的年轻人显然是看出了问题,想告诉那个负责称体重的医生。
我的脸涨得通红,情急之中我竟然对他说,我会唱歌,别看我体重轻,我唱歌声音很大的。不信你问她们,再不信我马上就给你唱。
吴菲和姚兰芝只是点头,一句求情的话也说不出来。我们都怯生生地紧张地看着他。
他看看我,终于一句话也没说,走开了。很久以后他告诉我,当时我们的目光都可怜极了,令他不忍心揭穿我们的“骗局”。就这样,我终于站到了合格的队伍里。等我想答谢一下那个年轻人时,连他的人影都找不见了。我也就在一转眼忘掉了他。
我没想到,我们后来还会相见。如果不再见面,我可能永远只会在讲到这件事时想起他,并且感到好笑。他只是我脑子里那一幕中的一个人物。而不是像现在,他成了我记忆中的伤痛,不,是生命中的伤痛。
1950年夏天,我们100个体检合格的军政大学分校的女生,一起坐大卡车往川西走。我们的军部在川西平原。
我们丝毫也没对将要去的西藏产生恐惧。真的。尽管那时候,已经有许多关于西藏的可怕说法在流传,说西藏那个地方如何天寒地冻,是世界上最冷的地方,一下雪就有成群的牛羊冻死在雪地上,人不能出门,鼻子一摸就没了,耳朵一摸就掉了,等等。还有别的更为玄乎的说法,比如氧气稀薄,寸草不生,鸟儿不飞,外面的人到了那儿,说倒下就倒下。倒下就别再想站起来了。以后,当我真的踏上西藏的土地并在其中生活了多年后,我知道那些说法的确是夸张的。
但我也同时知道,西藏的确是非凡的。
当时我们一路唱着歌,都是些很有力量很有激情的歌。我们才不害怕呢。
毕竟有人害怕。
走到半路上,我们的卡车忽然停住了,前面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后来有同学说,不知是谁的家长得到了消息,赶来拦住了我们的汽车。
吴菲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因为当初参军他父母就不肯,现在要进西藏,那还得了?吴菲说糟了,肯定是我爸来了!怎么办。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紧紧拽着我的胳膊: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我说你别怕,我们帮你。我和几个同学叫她躲在车上蹲着,我们围着她站着。我当时已经想好了,为了我的好朋友,我要撒谎。如果吴菲的父亲问我吴菲在哪儿,我就说她已经回家去了。我的心因为这个预谋好的谎言而慌张得乱跳,腿也软起来。
我心慌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怕自己的母亲出现。其实准确地说,我是又希望母亲出现,又怕母亲出现。希望母亲出现,是想再见她一面。因为离开学校前,我没有回家跟她告别,我只是给她写了封信,说我分配到十八军了。我没敢说我报名去西藏了。一直到进入藏区后,我才写信告诉她我进藏了,但我仍是说,一年后就回家看她。
我不是有意骗她的。
后来我终于看清了,拦车的家长中没有吴菲的父母,也没有我的母亲。但却有姚兰芝的父亲,还有另一个女兵的父母,他们正拉着自己的女儿哭着,坚决不准她们到西藏去。一时间许多路人都围了过来。
从那些家长的神情看,他们就像是来拯救女儿性命的,好像他们的女儿正面临着万丈深渊,面临苦海的岸边,如果他们不把女儿一把抓住,他们的女儿马上就没命了。他们的这种恐惧和不顾一切的态度,令他们的女儿又尴尬又无奈。
我看见姚兰芝傻站在那儿,就跳下车去帮她。我拉着姚兰芝的手,想说服她父母让她留下。但她的父亲凶巴巴地推开我说,不要你管,你自己要去送命,别拉着我女儿。
我只好松开了手。
接兵的同志见此情形,态度很温和地对两个家长说,对于参加革命队伍的人,我们从来都是本着自愿的原则,如果你们不自愿,就请回去吧。
无奈,姚兰芝和另一个女兵流着泪和我们告别,跟父母回去了。
我坐上车,看着她依依不舍地走了,心里真为她们感到遗憾,由衷的遗憾。
几十年后,姚兰芝找到了我。一别20多年,她找到我时我已离开了西藏。我几乎认不出她了,她也几乎认不出我了。我们各自说着离别后的情况,有许多地方我们是一样的,比如都结婚了,都有孩子了,都老了。但有许多地方又是不一样的。比如当我讲述往事时,常常情绪激动,她的情绪始终是淡漠的。惟有说起孩子时,她的脸上才露出笑容,她对孩子的亲昵让我羡慕。再比如我们的孩子因了我们的命运,也有了完全不同的生活状态。最好笑的是,当我们老了,得的也是完全不同的病。
很难说谁是谁非,谁好谁坏。我只能说我对我的选择不悔。
因了这样一个选择,我常常在回忆往事时感到心底的疼痛。
这样的疼痛使我无法麻木。
·4·
裘山山 著
第四章
欧木凯跳上三菱越野车后,对司机说了声去军区,就再也不吭声了。
司机小韩用眼角看看他的团长,发现团长的脸阴得像成都的冬天,云层厚厚的,一点儿光也没有。怎么了,中午吃饭时不还高高兴兴的吗?还说等他探亲时,他也可以探亲了。怎么一转眼就变了呢?难道团里出事了。
小韩已跟了团长三年,知道团长连每天夜里睡觉时都睁着一只眼睛,惟恐出事故。可是在西藏带兵,一点儿事故不出,的确不是靠人为努力就能做到的,还得靠老天保佑。
小韩不敢言语,只有尽量把车开得平稳些。
欧木凯一手抓住车前扶手,一手夹着一支烟,让烟雾浓浓地在眼前飘散。虽然已是下午5点,阳光却热烈得如同正午一样,照得马路白花花的。但一打开车窗,风依然是又冷又硬。
毕竟是11月了。但他还是摇下车窗,让硬硬的风猛烈地吹打着自己的脸庞。他有头痛的感觉。手中的烟被风一吹,迅速地燃烧下去,很快就剩个烟头了。他把烟头扔出窗外,随手又拿出一支。
小韩想,看来团长的确是遇到心烦的事了。
昨天晚上,欧木凯才带领全团从野外驻训回来,精神和体力都疲乏到了极点。脸晒得黢黑不说,人也瘦了整整一圈儿。一个月的外训,全团车炮拉出,行程千里,最后不但是实弹考核得了个全团优秀,还车辆人员一切平安。军区考核组给予了他们极高的评价。对身为团长的他来说,辛苦一年,这样一个结局就是最好的回报了,生活中最快乐的事也莫过于此了。
可没想到生活对他竟那么苛刻,仅仅让他愉快了一天,就一掌将他击进了黑暗。
他好像有预感似的。本来下午是团党委的总结会,他和政委坐在那儿说话,感觉非常不好,头一阵阵地眩晕。他想这是怎么了,难道一回来思想放松,身体就支撑不住了吗?还在野外训练时,他就感冒了,每天大把大把地吃着药片,但他一直挺着没倒。他不想在那样的时候倒下。怎么一回来休息反而不行了呢。
后来政委看出来了,政委说老欧,我看你得先去看病,打打吊针。你的脸色实在是太难看了。欧木凯说那怎么能行?军区等着要总结呢!政委说,会可以晚上开。无论如何,你现在得去看病,要不要我陪你去。
欧木凯连连说不用,自己就去了卫生队。医生一量体温一查血,不由分说地给他挂上了葡萄糖盐水,医生说他现在的状况再不控制就该成肺水肿了。欧木凯一边说别吓唬我,一边还是老老实实地躺到了床上。这边输着液,那边他就睡着了。他实在是太疲乏了。
正迷迷糊糊的时候,有人叫他接电话,说是他姐姐从成都打来的。他一听心里咯噔一下,不管三七二十一,爬起来提着盐水瓶就跑去接电话。他知道没有特别的事,姐姐是不会给他打电话的。一定是父母大人哪一个病了。他当时判断是母亲,母亲身体一直比较弱。
没想到竟是父亲。
没想到竟是父亲的噩耗。
欧木凯在一瞬间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父亲?怎么会是父亲?是的,他两年没回家了,两年没见到父亲了,可他也时不时地,差不多是一个月一次吧,往家打电话。每次打电话,父亲的声音都很洪亮,丝毫没有衰弱的表现,怎么会说倒就倒,说走就走呢?他真的无法相信。可是,姐姐已经那么明确地告诉了他,姐姐是医生啊。
欧木凯想也没想,就告诉姐姐他要回家。他怎么能不回家?他必须回去最后一次见见父亲。对他来说,父亲不仅仅是父亲,还是曾经的上级,还是心中的偶像;对父亲来说,他也不仅仅是儿子,还是相知的同僚,还是未来的希望。
而且,由于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原因,他放弃了去年的探亲。也就是说,他已经有两年没回家了,两年没见到父母了。本来他是想春节的时候无论如何回去一次。但偏偏在这个时候。
放下电话时,欧木凯发现自己的眼里已经盈满了泪水。他一言不发地拔下针头,交给紧跟着他跑出来的医生,一句话也不说,就以最快的速度穿过操场,向团部后面那座大山走去。
一直到他穿过操场不见了,医生才回过神来。但他不敢去追,他太了解他们团长的脾气了。
欧木凯大踏步地走,一路上有下级军官向他敬礼,他像没看见一样只顾往前走。这些下级军官们感到很意外,他们的团长怎么啦?他们的团长匆匆地往前走,只想尽快地爬上山去,尽快地站到那块石头上去。他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他的泪水。除了大山,大山是他的知己。他噌噌噌地爬上了山,站到了那块他常常站立的巨石上。一站上去,泪水就急不可耐地涌出来。
他站在那儿,面对安静的山峦,无声无息地淌着眼泪。
满脸都是。
那些咸涩的泪水不等滑落下去,就被阳光吸了去。
一条细蛇似的血流,从拔掉的针眼中渗出,沿着指尖滴落到脚下。
17年前,欧木凯从炮兵学院毕业,来到这支部队。
走进连队荣誉室,他在墙上贴着的那张“红一连历任连长指导员”的表格中,竟一眼看到了父亲的名字:欧战军。父亲竟是这个连的第六任连长。他简直惊呆了!父亲从没对他说过。他一声没吭,心里却明白了父亲坚持要他到这个部队来的用意,他甚至能肯定父亲在他的去向上动用了自己手中的权力。
他一个人在荣誉室站了很久。他为父亲感到自豪,为自己感到骄傲。他暗暗下定决心,要为父亲争光,要干出个人样来。
那年他21岁。21岁的他被任命为红一连一排排长,是他们那支部队第一个军校大学生。或者说,第一个军校培养出来的学生官。
作为排长,他太年轻了。尤其是在80年代,当时排里的老兵有一半儿年龄都比他大。
他那张清瘦白净的脸上还有几分学生气。他开始用一套与过去老部队完全不同的方式管理他的排。排里的老兵从不服气到服气,从服气到佩服。
记得刚到排里没多久,他领着全排在炮阵地上训练,比他年长两岁的三班长走过来,用轻蔑的语气说,新来的,敢不敢和我比试比试?木凯立即迎战说,行啊,就怕你输了不认账。
三班长说,输了我从今以后就听你的!木凯伸出手道:一言为定。
战士们一听说三班长和新来的排长挑战,全都围了过来。三班长提出比五六炮手压退弹。
木凯同意了。三班长是个老五六炮手了,这一招全连都没人能比过他。战士们都不由得替新排长捏一把汗,觉得这回新排长肯定要丢面子了。
三班长自负地说,你是新来的,你先请吧。
木凯微微一笑,说,那我就不客气了。他上前一步,按动作要领迅速上炮,左手握火把,右手扶于装填机后壁,两脚成丁字形站好,而后报出一个“好”字,做好了压弹准备。
充当裁判的老兵一声令下:压弹!木凯拉火把,抓弹,压弹,放回火把,打开保险,一系列动作在瞬间完成,仅用了7。1秒。
周围一片安静,战士们简直看呆了。片刻之后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三班长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谁都知道他这个项目的最好记录是8。4秒。木凯退完弹,为三班长准备好了弹头,朝他一笑说,该你了。
三班长红着脸摇头说,不用比了,排长,以后我听你的就是了。
一年后,木凯的脸黑了,皮肤粗糙了,烟瘾也出来了。抽第一支烟那天是他22岁生日,他没好意思对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