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天堂等你-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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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进军道路上有多么大的艰难险阻,我们都要完成进藏任务,誓把红旗插上喜马拉雅山!——这是军长的誓词。
为了祖国的统一和共产主义事业,我们要发扬革命英雄主义,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直至生命。你们记住:此去边疆,如果我为祖国献身了,请一定把我的骨头埋在西藏!——这是军政委的誓词。
我想告诉你们的是,他们说到做到,他们真的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西藏。西藏的雪山掩埋了他们的忠骨。“藏我于雪山之上,望我第二故乡。”这就是他们诗一般的遗嘱。
军政委大声地问:同志们,钢枪擦亮了没有。
擦亮了!全体官兵大声回答,如同雷声滚过。
进藏的守则记住没有。
记住了!又如同雷声滚过。
我们的军政委真是个非常善于做鼓动工作的领导。几句话一问,全场的气氛更加热烈。他说好,现在让我们举起手来,一起向党中央毛主席宣誓。
整个会场好像滚过春雷一般,齐刷刷地举起了森林般的手臂:——我们是人民的战士,是坚强的国防哨兵。光荣地领受了解放西藏建设西藏、把帝国主义侵略势力驱逐出国境,保卫祖国边防,保卫世界持久和平的伟大任务。我们有决心,有勇气,有把握,为保证其圆满实现而战斗。
雷鸣般的誓言在川西平原上回荡着,在稻花飘香的田野上回荡着:坚决把红旗插上喜马拉雅山,让幸福的花朵开遍全西藏。
让我感到激动和自豪的是,在轰隆隆如雷声的宣誓中,清晰地响着我们女兵的声音。我们的声音如同闪电,为雷声助威,在雷声中开出艳丽的花来。
随后,在热烈的掌声中,各地代表送上了大批的锦旗、鲜花、礼品和慰问袋,堆满了整个主席台。一个少女跑上主席台去,将一株带着泥土的鲜花送给了我们的军长,她说她想请解放军叔叔将这株美丽的花朵带到西藏去,让它开放在西藏的土地上。这一幕让大会的气氛更加热烈了,并且充满了诗意。
夜幕降临,红绿色信号弹飞上了天空,成千上万的群众举着火炬从会场拥向大街,开始游行,那些火炬立刻把全城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
我走在队伍里,心咚咚直跳,恨不能一步跨到西藏去。
3
我们出发了。
兵车一辆接一辆,浩浩荡荡地驶出了那座川西小城。车上贴着大红标语,车头上还挂着大红花。路旁是欢送的人群,我们坐在上面,有一种说不出的自豪。但我们努力地保持着威严,没有把笑容挂在脸上。
我们终于向西藏进发了。
苏队长说,小白你领大家唱个歌吧。
听见苏队长叫我,我马上站起来起音,但还没唱出口人就倒下了。车被不平的路狠狠颠了一下,歌声一下变成了笑声。女兵们绷了很久的脸一下绽开了,笑声顿时撒了一路。吴菲扶起我,几个女兵把我环绕在她们的手臂里。我扬起头,高声唱起来:
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大家立即和我一起唱起来。
这个歌应该算是我们那时候的流行歌曲了吧?几乎走到哪儿都能听见,人人都会唱。
我们唱着歌,眯着眼。那时候的路几乎全是土路。碰上几天不下雨,车轮碾起的灰尘就有几丈高。那些灰尘像淘气的男孩儿,自始至终跟在我们车后,好像舍不得我们,送了一程又一程。我们随便用手抹一把脸,就是一手的土末儿。
风呼呼地狂吹着。幸好出发前,我们已经把长长短短的头发全部剪掉了,短得和男同志没什么区别。就好像现在街上那些时髦的女孩子一样。当然我们不是为了时髦。苏队长告诉我们,你们一定要做好充分的吃苦准备,这一路上不可能有水洗脸洗澡的。我们就痛痛快快地把头发剪了。连最漂亮的上海姑娘徐雅兰也忍痛剪掉了她那齐腰的秀发。她仔细地把秀发包在报纸里,轻言细语地说,也许什么时候演出还用得着。
剪头发之前,我和几个同学特意到眉山的照相馆照了一张相,留作纪念。照相的时候我有意笑得很开心,然后把那张照片寄给了母亲。我在信上告诉她我到西藏去了。为了让母亲放心,我还特意说,西藏很美,就像天堂一样。但那里的人民很苦,我们一定要把他们救出苦海,让他们过上好日子,过上平等自由的生活。我们的事业是神圣的事业。最后我告诉她,等解放了西藏,我就回重庆去看她。那口气,就好像你们现在跟我说要去出差一样。
我没想到自己一去不回,更没想到再回去时我已经没有了母亲。
木兰,那年是你陪我回去看母亲的。在进藏许多年之后,我终于又回到了内地,我抱着半岁的你去重庆老家。
一路上我想象着母亲看到我的样子,想象着母亲得知我已经结婚、并且也做了母亲的样子。我想母亲也许会责怪我,这么草率就成了家。但我会好好向她解释的,我会把这些年的经历全都告诉她的。我相信母亲听我说了之后会理解我的,而且她会非常乐意帮我照料孩子的。我甚至想象着母亲见到你,见到她的外孙女时,那快乐的样子。
但是,一切想象都落了空。等待我的是一个不幸的消息:母亲已经病故了。
最让我难过的是,她是在我已经启程回家时病故的,刚刚离去一星期。如果我早一点回来,或许母亲还有救。邻居们告诉我,母亲一直非常孤单,常常念叨我。尤其是在生病的时候。我知道她实在是撑不住了,她撑了5年,等待她的女儿,却终于在女儿回来之前撑不住了。我有些想不明白的是,她为什么没有一点感应呢?难道她不知道我已经上路了吗。
因为没有一个亲人,是母亲的几个学生和原来的教友安葬了她。为了尊重她的意愿,坟地就选在那座已经荒废的教堂后面。教堂上的钟还挂在那儿,只是锈得无声无息了。我不知道我的母亲,她走进她向往的天堂没有。
木兰,我抱着你站在母亲的坟前,我告诉她我也做了母亲,我告诉她我终于明白了她眼底的忧郁从何而来。滚烫的泪水源源不断地从我的眼里流出,很快又变得冰凉。但我没有哭泣。我已不再是5年前的我了。我只是无声地流泪。坟地四周的黄草在秋风里悄声地絮絮叨叨,似乎在劝慰我。
终于,一直安静地躺在我怀里睡觉的你,放声大哭起来,仿佛是在替我哭泣。我没有哄你,我想让母亲听听你的哭声。
不说这个了。
还是接着说我们进藏。
进藏之前我们剪短了头发,从那次剪短了头发后,我这辈子再也没有留过长发了。我把长发,还有别的女人所特有的快乐都放弃了。
我们女兵一个个都把帽子低低地扣在脑袋上,像男孩子一样只露出光光的前额。但我们一唱歌一大笑,就泄露出女孩子的天性了。像书里写的,是银铃般的笑声。男兵们都纷纷探头张望。这时候苏队长就会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嘘”一声,我们即刻安静下来。
苏队长是我们的主心骨。
兵车日行百里,很快就过了雅安,到了二郎山脚下。
你们都知道二郎山吧?就是歌里唱的那个,二呀么二郎山,高呀么高万丈。
其实这首歌原来唱的是大别山,大呀么大别山,高呀么高万丈……我们进军西藏时,急需有一首鼓舞士气的歌,就把它的曲子借来用,填了新的词。结果还倒把二郎山给唱响了。
后来我才知道,二郎山实在还不算是高万丈。它的海拔是3400米。比起后来我们翻越的青藏高原上的一座又一座高山,它算是小山了。但它却是我们翻越青藏高原的第一道关隘,是进军西藏途中用双脚翻越的第一座高山。当时二郎山的路刚刚抢通,路基很差,常常有泥石流发生。有些地段工兵还正在修,不可能过卡车。我们就跳下车来,背上背包迈开双腿爬山。
我喜欢爬山。我家乡那座小城是个山城。
小时候从我们家到学校,必须翻过一座山。那山虽然算不得什么大山,但上上下下也有相当多的石阶。我每天都爬坡上坎地去上学,走在路上也总是跑呀跳呀的,好像从来不知道累。人家都说山城的姑娘有脚劲儿,那都是从小爬山爬的。只要一跑到山里,我就快乐无比。
我简直就像山里长出来的一棵树一株草或者一块青苔,我和小鸟打招呼,我和流水说话,我和花草逗乐。我像个女王似的在山中为所欲为。那座山是我儿时的天堂,尽管它无名,但它让我快乐。
我相信那些山谷里,一定至今还荡漾着我童年的欢乐和笑声。
我固执地认为,我的童年比我孙女的童年要快乐得多。尽管她比我吃的好穿的好住的好,但她没有我的那些快乐的记忆。她没有属于自己的山谷。
我们上了山。
早上出发前,苏队长就特意嘱咐我们,爬山时少说话,更不要大声唱歌和说笑,那样太消耗体力。这是先遣支队的经验。可是年轻的我们哪里管得住自己?就像我们不能控制自己的心跳一样,我们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歌声和笑声。何况山上的景色那么好,郁郁葱葱的树木,大片大片的野花,连石头上都长满了绿绿的青苔,空中悬挂着绿色的衍生植物。一眼望去,简直看不见一丝裸露的泥土。
这样的山真是一座幸福的山。
这座幸福的山,这座世世代代安静着的山,被我们惊醒之后一下活泼起来,落叶松果噼里啪啦往下掉,不断地砸在我们的头上;小动物窜来窜去。最快乐的是鸟儿。山上的鸟儿极多,有雪鹑,黑鹇,红头灰雀,还有藏雪鸡,它们对我们这群突然闯入的活物并不感到害怕,停在枝头上好奇地看着,并唧唧喳喳地议论着。一只红胸脯的山鹧鸪好像要对我进行侦察似的,低低地从我的眼前掠过,翅膀擦过我的鼻尖,痒痒的。
走在这样的山上,哪会觉得累。
我精神头十足,走在队伍的前面,一边翻山,一边为大家做宣传鼓动工作。先是和徐雅兰一起为大家唱歌,后来徐雅兰不行了,脸色都灰白了。我就和吴菲一起给大家打快板:
呱嗒呱嗒竹板响,说段快板谈以往。不说南下和渡江,单说部队进西藏……
我们清脆的声音在山里回荡着。一个从我们身边经过的小战士,将一束野花塞进了我手里,我开心地把它们插到了背包上,然后几步跑到前面的山口,喘几口气,再给大家鼓劲儿。
苏队长一边喘气一边笑眯眯地看着我说,雪梅你怎么那么会爬山呀,跟个小猴儿似的。
我说我的前世是猴子呀。
那时候为了进藏,我已经看了一些有关藏传佛教方面的书,了解到在藏传佛教里,佛教徒们相信每个人都有前世、今世和来世。我就想,如果我有前世的话,即使不是猴子也是松鼠,总之是个生活在山里的小动物。
后来海拔渐渐升高了,一些同志开始呼哧呼哧地大喘气,出现了高原不适应。我还是没什么感觉。是不是因为我的身体瘦小,适应能力强。
这时,有几个挖药的老百姓从山下爬上来,见到我们这支欢闹的女兵队伍就说,喂,等会儿你们上了山就不要再唱歌了,也不要大声说话,不然会下雨的。
我们听了根本不信,哪会有这样的事?难道我们的声音能把雨震下来?几个老百姓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走到前面去了。我想我又不是没爬过山,下雨是老天爷的事,又不是大山的事。我满不在乎地想,上山以后一定试试。
爬上山顶后,我往那儿一站,就扯开嗓子唱起来。我一唱,大家全跟上了:不怕雪山高来天气寒,不管草地深来无人烟,我们的队伍千千万万,浩浩荡荡进军西藏高原!
没想到真的很灵,歌声一起,雨就哗哗哗地落下来,还挺大。我们无处可躲,淋得一脸一头都是。跟在我们旁边的几个老百姓也淋了一身。他们无奈地摇头说,看看,叫你们不要闹你们还不信,这下信了吧。
信是信了,还是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很久以后我才弄明白,是辛医生告诉我的。他说之所以出现那样的景象,是因为山顶上的空气太稀薄了,再加上空气湿润。二郎山毕竟不同于西藏的山,它仍有茂密的植被。稀薄湿润的空气被震动后,就变成了雨水。
我们被淋了个透湿,一点儿也不生气,反而笑得很开心。雨水清清凉凉的,洗出一张张白里透红的年轻快乐的脸庞。那几个老百姓看我们那样,真是不理解。他们的眼神似乎在说,这些姑娘怎么会那么开心呢?她们有什么可开心的呢?她们这是去哪儿呢?她们一路怎么吃怎么睡呢?她们为什么和这些男人们一起往前走呢。
我们只是开心地笑着,不回答。
二郎山让我们初步感受到了高原的滋味儿。气候变化无常,一会儿出太阳一会儿下雨,出太阳的时候晒得你皮肤疼,下雨的时候又冻得你骨头疼。再一个就是植被发生了很大变化。
翻山之前,也就是说,在二郎山的东边,我们还看到茂密的自然森林,成片的山花,湿润的空气;等翻过山到了西边,简直成了两个世界,气候干燥,没有了森林,只有一些低矮的褐色的灌木丛。二郎山的西边,就像一个看上去十分幸福的人,心里藏着不为世人所知的痛苦。
再以后,我们越走路边的树木越少,直到再也没有树木为止。当时我并不知道这对人的生命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连树也不长的地方人会怎么样。我不会想这些的。我只知道我们的目的地在前方,在高处,在没有树的地方。
下山时,队伍终于安静下来。除了景色不再美丽,气候变得炎热干燥外,最重要的是我们的两条腿已经累得僵直,几乎打不过弯来。因为时间紧,上山后我们没来得及休息,就匆匆下山了。山路很陡,许多地方根本站不住人。我们差不多是跌跌撞撞冲下去的。我们必须在天黑前到达干海子。
带虎子的保姆张妈年纪有些大,又一直背着虎子,渐渐走不动了。我们几个就轮流帮她背。快要到达干海子时,轮到我背虎子了。也不知是背带没捆好还是我人没站稳,一个趔趄,我就和虎子一起摔进了路边的沟里。虎子从我的背上摔了下来,头磕在一块石头上,顿时嚎啕大哭起来。我吓得坐在地上不知所措。还是吴菲反应快,迅速跳下去抱起了虎子。
苏队长听见哭声从后面赶上来,她接过虎子安慰我说,没事儿没事儿,能哭就没事儿。可是我看见一缕鲜血从虎子的额头上流了下来,差不多要急哭了,血,我说虎子流血了。
苏队长看了看虎子的额头,说问题不大,只是擦破皮,最多留个疤。男孩子身上还能没疤吗。
我还是哭起来。我说苏队长,对不起。
苏队长一边哄着虎子一边说,虎子别哭了,你看你把小白阿姨吓坏了吧。
虎子就好像听懂了妈妈的话,真的停止了哭泣。
后来在虎子的额头上,果然留下了一个疤痕。永远的疤痕。就是靠着这个疤痕,我在许多年后找到了他。我找到虎子的时候,自己已经失去了两个孩子。所以我一直觉得,虎子是上天给我的补偿。
这是多么好的补偿啊。
前些日子,我又从电视里看到了二郎山。一别几十年,二郎山已经变得让我陌生了。川藏公路刚修通时,公路就像一根细细的绳子,在山腰上缠绕着,一场泥石流就能冲断它。现在好了。电视上说,二郎山的大隧道终于修通了,长达9公里。就是说,现在过二郎山,只需要坐几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