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领章-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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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已经发下去了……”
赵德明看着孙团长,缓缓地摇着头,然后弯下腰,卷起裤腿,再直起身时,一条假肢已提在手里,停一阵,“咣铛”一声扔在孙团长面前。他冷冷地说:“真的腿,扔在朝鲜了……别人家送礼,我送不起,也不想送!一定要,你们就把这个拿去吧!”
在场的军官们突然被震撼了,他们面面相觑。杨参谋捡起地上的假肢,另两名军官上前扶住了赵德明,又被赵德明挡开了。老人就那么单腿立在那儿,半截空荡荡的裤管在风中晃动着。
良久之后,孙团长诚恳地说:“大叔,请您相信我,无论如何,我一定会给您一个交待好吗?”
赵德明不再言语,冷冷地目视前方。
赵海民过来,从杨参谋手中接过假肢,抱在胸前。然后弯腰背起父亲,转身离去,他把父亲放到架子车上,拉动,低头往前跑起来。他的眼窝里全是泪……
六
马春光所在的那个知青点也是给了一个入伍的名额,经过层层筛选,他,还有两个北京来的知青作为最后的候选人,争夺那个惟一的名额。
半个月后的一天晚上,马春光等三人被叫到一处院落里,进行最后的争夺。几盏昏黄的马灯下,前来进行投票的男女牧民挤满了院子,黑压压的一片。投票的过程十分有趣和新鲜,按照草原人的规矩,马春光等三名知青背对众人坐在一只小马扎上,每人背后一只大碗。马春光有些紧张,他注意到,那两个竞争对手更紧张,尽管天气寒冷,可他们额角的头发都汗湿了。马春光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想,让群众来投票,总比让领导拍板更显得公平。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有把握取胜。
红领章 第一章(8)
前来投票的人每人手里捏一只大豆,依次从三个候选人身后走过,觉得谁行就把手中的大豆丢到他身后的大碗里。老支书嘎查担任现场监督,他不停地唠叨:“别吱声,别商量,平时哪个表现咋样,大家心里都有数,投准了啊……”
嘎查老支书的话,伴随着叮当作响的大豆声在夜空中回响……
一个多小时后,选举接近尾声,老支书最后一个把手中的大豆郑重地放进马春光背后的碗里。
三只大碗里, 一只里刚盖住碗底,一只里有多半碗,马春光身后的那只碗里堆得满满的,地上还溢出了许多。老支书拍一下巴掌:“好了,三位转过来吧。”
三名知青转过身,三人的头上都是汗水,不约而同地看了看各自面前的大碗。 老支书看看黑压压的众人,然后看着三人,有些犹豫地:“还数么?”
只盖着碗底的那名知青一脚把碗踢开,扭头跑出门去。
另一名知青咬咬牙,然后尴尬地对马春光笑笑,也离去了。
马春光愣愣地站在那儿,久久地看着眼前那些乡亲们,突然深深地一个鞠躬,再抬起头时,他已是满眼泪水了……
人们朝他起劲地鼓掌……
那天晚上,回到知青点,老额吉就迫不及待地为马春光庆祝。马春光是河北省石家庄人,他下乡两年来,觉得自己最大的收获就是认识了老额吉,老额吉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对待他,尤其是去年老额吉惟一的儿子病逝后,更是把马春光当成了亲生儿子,让马春光感到自己在大草原上并不孤独。
那天深夜,熊熊的篝火旁,知青们、老额吉和贫下中牧们围坐在一块。牧民们向马春光献上洁白的哈达,奉上香甜的马奶酒。马春光激动之余,唱起了一首他刚学会的古老的蒙古族民歌《远去的母亲》——
遥远遥远的地方,
有我远去的母亲,
曾经你用深深的爱,
滋润我那干渴的心。
母亲啊母亲,
我生命的保护神……
火光跳动着,歌声飘得很远。
马春光看到,老额吉抹起了眼泪。人们的眼睛都湿润了,在篝火映照下,亮晶晶的……
七
刘越家住在军区大院的最里面,是一栋两层小洋楼,独门独院,门口有站岗的警卫。
这天,刚在服装仓库换上新军装的刘越背着被包兴冲冲走来,一只手提着个网兜,里面装着刚换下的便装。她一米六七的个头,在女孩子里面个子算高的了,本来长得就漂亮,穿上军装,她更显得精神、耐看。她推门而入,把网兜朝沙发上一扔,激动地叫着:“爸!妈!”
她的妈妈也是个军人,在政治部档案室工作。妈妈一边答应着,一边迎上来帮着女儿取下被包。刘越原地转了两个圈,兴奋地问:“妈,你看我的军装,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还不是军装,从小到这么大,哪天你穿的不是军装。”
“那可不一样!以前全是捡你和爸的旧军装穿,而这是我自己的!哎,我爸呢?”
母亲指一指楼上。刘越仰起头,高声叫着:“爸!爸!”
她的爸爸刘孟达闻声从楼上下来,身后默默地跟着一位十六七岁的男孩。刘越不认识他。男孩眉清目秀,很是瘦弱,且是一副战战兢兢、惶惑不安的可怜样子。
刘越扫一眼男孩,仿佛没看见一般,兴奋地望着刘孟达说:“爸,你看,好吗?”
刘孟达微笑着点点头赞赏道:“不错,自己的军装一穿,有点军人的样子了……”
他突然想起什么,又对身后的小男孩说:“噢,小川,这是我家刘越,你应该叫她姐姐吧?”
那个叫黄小川的男孩动动嘴唇,低着的头对刘越点了点,生硬地叫道:“姐……”
刘越冲他点点头,纳闷地望着这个陌生人。她想,这可能是老家哪个七大姑八大姨家的孩子,这些年,不停地有人来她家,她已经见怪不怪了。
吃晚饭时,黄小川低着头,小口小口地扒着饭,那样子不像个男人,倒像一个受气的小媳妇一样。刘越母亲不停地为他挟菜,每挟一次,他都受宠若惊的样子,抬眼感激地看一眼刘越的父母亲,又急忙低了头,不声不响地吃着。
刘孟达说:“小川呀,别这么斯文,你看我闺女,比你个小伙子还泼辣大方……小越,再给小川添点饭。”
刘越刚要接黄小川的碗,黄小川摇摇头,放下了碗。
刘母看一眼丈夫,仿佛怕吓着小川一般,轻声道:“怎么了小川?吃这一点可不行,在这儿就像在自己家一样,啊?”
刘孟达说:“小川,听你阿姨的。”
黄小川仍是畏首畏尾的样子。刘越看不下去了,说:“你这人真是,吃饭怕啥?小心翼翼躲躲闪闪的,怎么像个小特务似的!”
黄小川突然怔住,手中的筷子掉到地上,发出很响的声音。
刘孟达夫妇也都是一怔,对视一下,然后一起望向小川。小川的头埋得更低了。
刘孟达紧盯着刘越,怒目而视:“你刚说什么?”
刘越丝毫没觉出异常,淡淡地道:“我说他像个小特务……怎么了?”
刘孟达抬手,一耳光狠狠扇在刘越脸上,起身离开餐厅。刘越蒙了,捂住脸愣怔着,妈妈和黄小川急得什么似的,也都没了主意……
红领章 第一章(9)
那天的晚饭,谁也没吃好。刘越仿佛受了天大的委曲,哭着跑回自己房间。过了一会,妈妈进来,严肃地问她:“闺女,我问你,还记得黄炳耀叔叔吗?”
刘越不停地擦眼泪,点一下头。黄炳耀是爸爸最亲密的战友,当年在朝鲜战场上,爸爸是师长,黄炳耀是师政委,二人感情颇深。
母亲沉重地叹口气,然后告诉刘越,黄炳耀关进监狱快两年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小川就是黄叔叔家的老小,小川的妈妈也被送到了劳改农场,哥哥、姐姐有的被发配回老家,有的上山下乡,小川是爸爸费尽周折,好不容易从青海的一个知青农场找到的。
刘越不再哭,认真地听母亲讲。母亲说:“还怪你爸打你,你知道你黄叔叔的罪名是什么? 内奸、特务!你说什么不好,偏说小川像小特务,我看你挨这一巴掌还是轻的!这孩子一个人流浪两年了,你爸要不去找他,他能不能活过今年冬天,谁也不知道……”
刘越急了:“你们又没告诉我,我哪知道是咋回事!”
母亲示意她小声点:“跟你说?瞒你还来不及呢!你以为你黄叔叔还是省委副书记啊?把这么一个内奸、特务的儿子悄悄弄到部队来当兵,让人知道了,你爸有几个脑袋?”
“他也想当兵?”刘越瞪大眼睛。
“你爸正为这事犯愁呢。”母亲伸手在刘越红肿的嘴角轻轻摸了摸,刘越触电般闪开,呲牙吸着凉气。
母亲心疼地:“你爸也真是,下手这么重。”
刘越突然笑了,扯动嘴角,疼得又吸了口凉气。
“还笑……妈刚才给你说的,你得给我烂在肚子里!”母亲神色又严峻起来。刘越连忙点头。
第二天上午,刘越主动找到了黄小川,她大大方方地和他聊天,告诉他说,从小到这么大,爸就没打过她,该挨的打都被两个哥哥顶了,尤其是二哥,一看她爸妈要打她,便一弯腰,先把屁股凑上去,等在那儿!二哥替他挨过好几回巴掌呢。
听到这里,黄小川终于轻轻笑了笑。刘越也舒心地笑了,真诚地说:“小川,对不起啊,昨天我不是有意的。”
黄小川眼圈红了,点点头:“小越姐,我知道。”
一声“小越姐”,让刘越心里突然变得热乎乎的,同时她陡然感觉到了肩膀上的压力……
爸爸犯愁,拿不定主意把小川送到哪支部队去。刘越暗自决定,带小川走,她要和他到一个部队去,她会像亲姐姐那样,照顾好小川……
八
农历十一月初,新兵们就要启程了。
李胜利走那天,大队专门组织群众欢送,小学校的师生也赶来助阵,胡同里站满了人。戴着大红花的李胜利在鞭炮声、锣鼓声和姐姐、母亲、马华的哭声中,坐上手扶拖拉机。李振发也坐了上去,他要送儿子到县城和大部队会合。
在众人注目下,丁主任上前,握住李胜利的手说:“胜利呀,伯伯不送你了,到部队上好好干,一定要提干,在部队扎下根,给你丁伯伯脸上争光!好了,走吧!”
丁主任一挥手,拖拉机开走了。这时,李胜利的眼泪也下来了……
这天上午,赵海民一家都没出门。鞭炮声、锣鼓声清晰地传来,赵德明半躺在炕上,紧闭着嘴,圆睁着眼。赵海民和母亲沉默地坐着,谁也不敢看谁。后来,外面嘈杂的声音渐渐小了,没了,三个人仍如泥塑一般久久地坐在那儿。
到了中午,一辆吉普车颠簸着驶进村子,一群孩子跟在后面飞跑。谁都没想到,吉普车居然停在了赵海民家破败的大门前!
人们都好奇地围了上来。
接兵团的孙团长和杨参谋从车上下来了。赵海民听到响动,打开门,他和父母亲都呆愣在那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当儿,孙团长大步走到他们面前,对赵德明敬了一个军礼,郑重地说:“赵大叔,我们是来接您儿子的,部队需要他!”
这一刻,赵海民和父母都惊呆了。
孙团长转身从杨参谋手中接过军装,递给赵海民:“你看,我把军装带来了。”
两行泪,突然从赵德明的眼中夺眶而出。
杨参谋看看表:“赵海民,快把军装换上。”
孙团长又说:“赵大叔、大婶,部队要出发了,赵海民这就得跟我们走。”
赵德明看着妻子,大手一挥:“烧水去,让孩子洗个澡,再换装!”
老婆子抹着眼泪进厨房了。不一会儿,水烧好了,她把热水倒进大木桶里,喊儿子进来,然后带上门,出去了。赵海民脱衣,坐进木桶里,泪水涌出来的一瞬间,他把头深深地埋到水中……
一个小时后,赵海民收拾利索了,围观的大人和孩子们也都安静了。孙团长和杨参谋坐进车里。穿上新军装之后,显得焕然一新的赵海民站在拉开的车门边,对父母亲说:“爸、妈,我走了,你们以后多保重啊。”
母亲一个劲地点头,不说话,只是默默流泪。
父亲额角的青筋都鼓起来了:“孩子,别操心我和你妈……记住,从今天起,你这条命就是国家的,要是还打仗,还要你献出腿,你敢皱一下眉头,回来老子把腿给你锯了!”
赵海民克制着泪水:“爸,我都记住了。”
红领章 第一章(10)
他久久地望着父亲。父子俩四目相对。最后,他举起右手,向父亲郑重地敬了一个军礼……
红领章 第二章(1)
到部队后第二天上午,新兵一连的连长正式向全连训话。连长高大魁梧,黑脸膛,声音宏亮有力。他站在队列前,先咳嗽一下,说:“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梁东,梁山的梁,东方的东,正式职务是师侦察连连长!知道为什么让我来当你们的连长吗?因为一连是标杆连,必须是第一!必须成为整个新兵团的榜样!而且,你们中间最优秀的将被我带回侦察连。记住,最优秀的!……不妨告诉你们,全师部队,有权在整个新兵团挑选士兵的,只有我侦察连!当然,机灵的,脸白的,长得像大姑娘的,师团机关也有权来挑,挑去当通信员。”
一
赵海民和李胜利他们这批兵是坐闷罐车赶往部队的,路上走了三天三夜。他们要去的部队是北部荒原上的边防三师,离中苏边境不远。眼下的时节,那儿正是冰天雪地。
一到部队就进行了分班。赵海民和李胜利分到了新兵一连一班,班长叫张社会,是个有三年兵龄的老兵了,家在山东沂蒙山区,他个子不高,但很墩实,看上去很厚道的样子。一班除了赵海民和李胜利,还有马春光、何涛、黄小川等新兵,加上班长一共十一人。
到部队后第二天上午,新兵一连的连长正式向全连训话。连长高大魁梧,黑脸膛,声音宏亮有力。他站在队列前,先咳嗽一下,说:“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梁东,梁山的梁,东方的东,正式职务是师侦察连连长!知道为什么让我来当你们的连长吗?因为一连是标杆连,必须是第一!必须成为整个新兵团的榜样!而且,你们中间最优秀的将被我带回侦察连。记住,最优秀的!……不妨告诉你们,全师部队,有权在整个新兵团挑选士兵的,只有我侦察连!当然,机灵的,脸白的,长得像大姑娘的,师团机关也有权来挑,挑去当通信员。”
新兵中发出一阵笑声。赵海民注意到,站在他身边的李胜利挺了挺腰板。
梁连长继续道:“不过,先别考虑这些,先给我学会怎么站、怎么坐、怎么走!学会怎么用眼睛 、用耳朵、用嘴巴!什么叫大熔炉?老百姓怎么转变成战士?这就是第一关!”
梁连长初次讲话,就给赵海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想,部队里的人就是会讲话,要是让老百姓讲这些话,不定罗索成什么样子呢!
部队解散后,杨参谋来找赵海民。他们一块坐了三天三夜的闷罐车,已经熟悉了。杨参谋把赵海民叫到宿舍外面,告诉他说,接兵的不训兵,这是规矩,一会他就要回师部了。杨参谋又说:“赵海民,你很懂事,别的我就不多说了。就一点:希望你永远记住你和你爸去找我们的那个早晨说过的话。”
赵海民郑重地点点头。
“写信的时候,记着代我和孙团长向你爸妈问好。”
想起那个场面,赵海民眼圈红了。他感激杨参谋和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