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中忘记-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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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他突然觉得整个世界都沉默了,只有他的心跳声从深巷里传来。他想:有一天,我会和阿芒一样默默离开,没有任何人知道……
一大早,他去了市郊的墓地。在那些沉默的树林中,他没有找到属于阿芒的那棵。平凡人的一生就像一个普通的贝壳,他们走了,再也不会有人捡起来放到耳边,听到海风吹奏的故事。但总有些东西会留下来,无论他再平凡——那些爱他们的人会在记忆中听见海风,那些他们爱过的人将风声收藏。热爱我们的生命吧!热爱我们身边的每一个人!他们将把我们的故事收藏!埋在记忆深处的种子总要发芽的,它冲破层层泥土,在亘古不变的蓝天下探出希望的头。
陈龙微笑着离开墓园,他记得阿芒想把自己葬到海边,他没能实现阿芒的心愿,但他把一抷土捧到了海边,将它埋在了大地的心里。
人在成长路上总要亲身经历死亡,这往往来自你最亲爱的人。他们走了,留下一个未完的故事,而人需要在这个世界上勇敢地活下去,写下去。这也是每个革命烈士倒在长征路上时,留给生者的故事——一个在世界上等待续集的故事,每个人都是寻找作者的剧中人。
在陈龙回去的路上,人来人往,车辆拥挤。他费力地挤上一辆开往火车站的公交车。
在公交车上,陈龙艰难地握住扶手,朝窗外望去。沿途是一排排光秃秃的树木,经过一个冬天的等待,一些细小的绿芽在黑色的树枝上钻了出来。陈龙出神地望着这些新鲜的生命,脑海中冒出一些闪光的念头,他想到阿芒,想到女孩,想到了他漂泊的十年。他急切地想把这念头写下来,只怕一转眼就望了曾经想过什么。陈龙转头看公交车里拥挤的乘客,他们个个神情漠然。他闭上眼睛,不愿看到漠然的眼神。
当陈龙坐在开往济南的火车上时,他找来一张报纸一支笔,扑在上面把荒诞的故事写下。
从济南火车站下了火车,他在一座高楼前的台阶上坐下,望着人行道上涌动的人潮,“当——当——当——”钟声突然传来。陈龙抬头望见远处钟楼上的深黑色钟。钟声中,谁能明白流动的是人潮,还是时间?当这口钟也会老去,指针不能再转动的时候,又将有新的钟换上,如果那换上的钟也老去了,又会有别的钟换上……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钟。陈龙越想越觉得困倦,他觉得整个天地就是一口大钟,不光有太阳在上面转,整个地上都转着人流。“这个世界真是个有趣的钟!”陈龙哈哈地笑了,路过的人听见了都以为他有神经病。
心里有一个漂泊的阿芒和寻寻觅觅的女生,还有一个未完的故事,陈龙觉得脚步有些沉重。他甚至害怕穿马路,害怕自己突然被汽车撞死,使得他没法给这个故事想个好的结局。如果他突然逝世,谁能告诉那女生他的故事?
第二天上午,陈龙在自己住处写故事。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不用任何思索,漂泊的阿芒和卖火柴的小姑娘自个说着话。他们偶然相遇,就像一颗流星偶然倒影在一池秋水中,那潺潺秋水沉默了许多年,突然间就反射出万道万芒!她和阿芒活在陈龙的心中。在陈龙写故事时,心里只有他俩,完全忘记了自己。当故事在他心里落幕时,他起了个名字:《阿芒的影子》。
故事写好后,陈龙把草稿塞到抽屉里。
2006年新学年开始后,陈龙又坐在图书馆里看见那女生。那天,她低着头轻声说:“我把《安徒生图话》丢了……这本是我从新华书店买的,我想用它赔……”
遗失书本的处理工序并不是陈龙负责的,他想告诉她去管理员那儿登记,但鬼知道他当时想什么。他接过书,机械地问:“你叫什么?”
“胡萍……学号是……”
陈龙机械地把学号输入电脑内,他只记得她的名字。那以后,他的故事《阿芒的影子》里的“她”就有了个名字:“胡萍”。
第二天下午快下班时,陈龙突然在电脑桌上发现一本《安徒生童话》,他翻出来一看,是图书馆的。他渐渐记起来,当时胡萍来借书时,他头脑发蒙,没把书给她就打上了记录,当时她抱了一大堆书,也没发现少了这么一本。之后的几天,陈龙一直没睡好觉——他睡觉前还抱着那本书,又怕睡着后翻身压坏了,于是又小心地放进抽屉里(那个藏着《阿芒的影子》草稿的抽屉)。这样折腾了半个月,他还是没盼到胡萍。那半个月,他反复想象着怎么开口向她解释,怎么把书还给她,向她道歉……他只要一想象和她说话,脸上就发红。刘云以为他发高烧了,问他要不要去校医院看病,陈龙摇头,刘云担忧地看着他憔悴的脸。
好不容易盼到胡萍来还书,陈龙却紧张地说不出别的话,只能机械地用扫描器扫描扉页的条码。胡萍一句话没说就走了,陈龙还恍如梦中。
他跑出图书馆时正下着春雨,胡萍听见喊声,回头看见一个“大块头”从雨雾里钻出来。她打着伞,风紧紧地拉着她的蓝外套。她认出来:这“大块头”在图书馆工作,好像是勤工俭学的研究生。
陈龙擦了擦脸上的雨珠,从大衣里掏出一本书。她低头看书时看见他手上的乌黑的汗毛和上面的水珠,那本《安徒生童话》是她刚买的。陈龙笑着说:“对不起,你来借书时我忘了给你,前几天发现书还在馆里。这是你的书,害你多买了一本书……”
胡萍接过书放进书包里,又抬头看了看陈龙,雨滴正顺着他的头发流下。陈龙两手并在腿上,在雨中立正。胡萍动了动嘴唇,到底没有让他和她共用一把伞。她轻声笑了笑,转身就走。陈龙独自站在雨中,有些失落地看着那把淡紫色的雨伞和她轻柔的蓝色身影。
那紫色和蓝色的影子一点点消失在雨雾中,陈龙独自站在路口远望……
二十一、听雨
春雨落在西江的每条路上。春雨像温柔的灰美人弹奏着屋瓦,把上午弹成黄昏。高为民坐在自家窗前听春雨在瓦片上敲打着岁月的回响。他在写信,写给王凤英的信。
知道小明不是他的孩子后,高为民的情绪波动很大,常常发脾气。有时,他狠狠地责骂小明;有时,又流着泪抱着小明说对不起。小明越来越怕他的“爸爸”。高为民虽然不正面冲王凤英发火,但王凤英却从他冰冷的眼神里读到了一切:她晓得他已经知晓十一年前的故事。
前几天,夫妻俩吵了一架,王凤英带着小明回了瑞金娘家。
此刻,高为民独自坐在书房里,把信写了一遍又一遍,写完一封撕一封;最后,他从纸篓里找出第一遍写的信,颤抖着手把它装进信封里。
等他把信寄出去后,他又后悔起来。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睡觉时,他辗转反侧,睁着眼睛听外面的雨声越来越近,最终飘入梦乡……
信寄出去几天后王凤英就收到了,那天云淡风清,她坐在云龙桥上读信。高为民说出了小明的身世,王凤英没有太吃惊;但读到后面,她惊愕极了——高为民把十一年前西江医院里的故事坦白了。
高为民在信里说:
“那天上午我没吃早饭就去了医院,在实验室里,我看见胡桑坐在桌前写东西,我走到他身后看:他写的是一个《桑忆?;霜》的故事,也不知道那算不算小说,一个离奇的故事。我正看得出神,外面走廊上的挂钟突然响了——敲了十一下。我不小心碰了胡桑一下。他回头看见我,不知从哪抽出一根铁棒打在我头上,冲我大吼:“是你,就是你!你就是那督工!”
我的头上立即流出了血,胡桑的眼睛红得着魔似的。我马上想到他有癫痫病。我逃出了实验室,打电话报了警。
后来的事,你都知道:胡桑被逮捕,判了十年刑。在法庭上,他还像疯子一样大喊自己是聪明的苏格拉底,被一群傻瓜误判。我知道他那时神志不清,但我没说。我怕自己的实验结果被人知道,我骗了法院。胡桑坐了十年牢,记忆还是没有完全恢复……
他的妻子和女儿都在济南人大学里住,不知道他有没有找到她们……”
信的末尾附上了胡桑的妻子林菊和他女儿胡萍住处的电话和通讯地址,那是高为民托人查到的。
王凤英读完信后心情很沉重。她很迷惘,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天气越来越热了,王凤英再也不能安心待在瑞金,她带着小明回到西江。回去后的第二天,她给林菊家里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是胡萍。
王凤英吞吞吐吐地说了半天才说明白自己是谁,为什么给她们打电话。而敏感的胡萍早就猜到了对方的身份,她早就听母亲说,有一个贱女人勾引了她父亲,之后父亲就再没回过家。当王凤英问她们有没有找到胡桑时。胡萍尖刻地问:“关你什么事啊?”王凤英觉察到对方的口气,有点心虚地说:“我……我只是想……告诉他一些事情……”
“你还有脸说这话!贱人!”
电话挂断了,王凤英哑口无言。
胡萍挂断电话后,她母亲才从厨房里走来说:“又是谁惹你生气了?是那学生会主席杨刚吗?我说你呀!火气不要这样大,也许人家是好意呢,像你这样,什么时候找个好对象……”
胡萍抱着她母亲哭着说:“我不要找对象!我不要找对象!妈!妈!你别赶我走,我一辈子陪你……”
林菊拍着女儿的头说:“傻丫头,妈妈总要老的,哪能照顾你一辈子呢?你总要找个好对象的……我看杨刚那小伙子不错,不光人长得帅,还很实在,不像现在那些油头粉面的小男生,见个漂亮女生眼珠子都掉地上……”
胡萍在母亲怀里撒起娇来,嗲声嗲气地说:“我才不喜欢那臭小子呢?家里有点钱就当自己是谁谁谁!”
林菊的母亲略带忧心地笑着拍女儿的背。她总是担心女儿太不实际,读了三年大学,光看些虚构的小说,甚至是童话,这样爱好幻想的女生最容易被男人骗。她害怕女儿的命和她一样苦,她也为自己的苦命落泪。那个负心的胡桑,她一想起来就恨。“结婚前我还漂亮,他嘴里说得好听,结婚后就翻脸不认人!胡家的人都不是好东西!尤其是那个胡草,小小年纪就做了流氓头子。”林菊忿忿地想着,“小白脸,没有好心眼!”她喜欢杨刚,一是他家有钱,二是他长得黑。
可胡萍不喜欢他,她不喜欢杨刚高傲的面孔,她希望找一个谦逊、好欺负的男人。老实巴交的陈龙当然是最佳人选了。昨晚,她发现了那本《安徒生童话》里夹着的草稿《阿芒的影子》,她反复读了几遍。她惊异于陈龙的文学才华,又深深地为“阿芒”的单纯与可爱感动。“那个‘阿芒’一定是他自己喽!”她在心底欢喜地想。她彻夜未眠,心里只想着陈龙如何羞涩地把草稿藏在书里,又如何难为情地冒雨送书给她……
世界上的爱情大约都是因为错觉开始的,陈龙无意识中把草稿《阿芒的影子》夹在了胡萍的《安徒生童话》里。他并不想向她表白,他更喜欢想象中的爱情。那晚,他发现抽屉里的草稿不见时,吓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第二天上午,胡萍穿着蓝白色的连衣裙去了图书馆。她的嘴角里暗含着诡秘的笑,悄悄地走到陈龙身边。陈龙早已察觉,假装盯着电脑屏幕发呆,大气不敢出。胡萍轻声笑了一下,问:“你叫阿芒吗?”陈龙的耳朵里“嗡”地响了一下,随后便似乎聋了。等胡萍把他的文稿《阿芒的影子》拿在他眼前晃时,陈龙满心里都“扑扑”地窜着热血。他结结巴巴地说:“不是呀……我……我叫陈龙的……”他想起故事里的“她”早被他改成了“胡萍”,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就像突然赤身裸体地站在她面前,冷风“嗖嗖”地吹来……
自由就这么失去了。一个月后,当陈龙拉着胡萍的手走在济南人大学里时,他觉得一切花儿草儿叶儿都张开口朝他笑,笑什么呢?他不清楚,只觉得恍恍惚惚,就像在梦里。
胡萍发现:陈龙确实是个很好欺负的大笨熊,但这人也太笨了!她常常冲他发火,最让她冒火的是:他居然从不生气!有时,她就是故意要惹他生气,这样才有意思!她把牛奶偷偷倒在他头上,把他装在口袋里的书藏起来,就是要看他不高兴。但是他总是傻呵呵地笑!就跟奶牛似的!真没劲!她骂他不像男人,她踹他,揍他,“大块头”陈龙一点不觉得疼。
那天,她把辣椒粉偷偷倒在牛奶里;陈龙一口气喝光,然后咳嗽着全吐到了她脸上。她生气地哭了,陈龙嘴笨,不晓得如何安慰她,只蹲在一边不停地擦她身上的牛奶。晚上,她们散步时,胡萍突然问陈龙:“你为什么喜欢我啊?”陈龙摇摇头说:“不知道。”胡萍泄气地说:“你都不知道为什么喜欢我!”陈龙想了想,问:“你知道吗?”胡萍用脚踩了他一下,没有回答。图书馆前面的百合花正开着,淡蓝色的地灯把玉白色的花朵照得特别艳丽。胡萍嚷着要陈龙偷偷地摘一朵给他,陈龙摸摸后脑勺说:“这花朵……还是留在树上,让它们自个落下来吧。”胡萍噘着小嘴生气地说:“不就是摘一朵花嘛?连这你都不肯!”陈龙说:“花还是开在树上的好看,摘下来的没几天就枯了。”胡萍用肘子捅了一下陈龙,说:“不愿摘就不摘呗!啰里啰嗦的!”陈龙没办法,四周环顾了一圈,看没有人在旁边,就走到树下摘了一朵小花。胡萍接过花,戴在头发上,冲陈龙笑。陈龙借着幽蓝的灯光看了看她,突然觉得这花变得不漂亮了。
回去的路上,陈龙自言自语地说:“花儿啊,还是长在树上的漂亮;人也是一样的,自由自在时最好。”恰巧胡萍听见这话,一把抱住陈龙说:“我就是要把你摘下来放在掌心,怎么样?怎么样?”陈龙脸上通红,眨着眼说:“不怎样啊……你别当着这么多人抱着我……”
“哪里有很多人啊?”胡萍笑着看看周围的行人,说,“他们都是情侣哩!”
陈龙再没说什么,他像一朵摘下的花羞死在胡萍怀里。
夏天一到,济南人大学鲜艳了许多。不光是那些大红大绿的花草树木,更有那些奇装异服的漂亮女生。夏天是恋爱的季节,大学里的情侣们成双成对地飞过花丛,飞过草地,飞过树林,最后落在幽静的角落里亲热。陈龙去过不少地方,但没有一个地方有这么多热恋的情侣。
在这个温热的季节,胡桑坐在冰冷的石凳上,穿着超短裙的女生一个个从他眼前飞过。他觉得心慌,十年前的校园不是这样。胡桑的本我里有很强的欲望,但瑞金的传统教育给了他强大的“超我”;他内心深处是好色的,但他的道德与理性不容许他堕落到原始的欲望中去。在这样一个躁动的季节,他渴望心灵飞出卑贱的肉体,他禁不住想起王凤英。前几天,王凤英给他打了个电话,把他女儿和妻子的家庭电话和住址告诉了他。此刻,他正坐在通往学生公寓的路边石凳上。如果再往前走几百米,他就能见到久别的母女,他能回“家”吗?那个家还属于他吗?十年前,他寄给林菊一纸离婚协议;十年后,那纸离婚协议还在吗?十年前的那一夜夜罪恶重新浮现,他不禁颤抖着想起王凤英诱人的肉体。二十多年前,他在饥饿的驱使下吃下她偷偷塞进牛棚的红薯;十年前,他在性欲的驱使下……
胡桑曾经爱过王凤英,也同样的爱过林菊。但是,他不清楚:这样的爱里有多少是动物的本能,有多少是神圣的理解?人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