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中忘记-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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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理货员争辩:“老板说今天放半天假嘛!”另一个促销员也说:“昨天是五一劳动节,法定假日,陈总说改在今天休息半天。才半天呢!”
袁规说:“让你们休息,怎么跑这儿来休息?这儿又不是电影院!”
袁华这时站出来说:“你可真是霸道!我们不就是凑在这看一小会儿电视,你连这点事都要管!老板才放半天假,我们又没地方可去的!五一法定假日他还让我们上班!我们不去告他就不错了!”
袁规生气地骂他妹妹:“哟哈!你还真有本事!你去告,去告他啊!有本事你就找个更好的事做!别成天窝在这里受气!”
这话说到了她的痛处,也伤了另外几个员工的自尊心,她们都是专科毕业的学生,父母花了几万块钱供她们上学,可最终还得在超市里当促销员!这些年青人早在人才市场中饱尝了受人歧视的烦恼和自我价值否定的痛苦;而现在,一个高中毕业的值班经理再次戳穿了她们脆弱的面皮。于是,这伙嗑瓜子的年青人不欢而散。袁华在走出超市时狠狠瞪了她哥一眼,袁规只当没看见。
胡桑和陈龙没有理会袁规,径直出去了。他们一起回公寓楼,路上没说一句话。在陈龙和胡桑宿舍间的走廊上,他们相互点头;陈龙转过身去打开门,走进宿舍,胡桑悄悄跟了进去,陈龙没有发觉。
胡桑拍了拍陈龙的肩膀,等陈龙回过头后,胡桑盯着他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你认识高为民……”陈龙眼里的瞳孔立即放大了,他想支吾过去,但胡桑已经看见他放大的瞳孔。胡桑接着问:“你什么时候认识高为民的?”陈龙耸耸肩,一屁股坐在床上,面向一书柜的书。胡桑转头扫了一眼,看见靠在墙上的一个巨大的旧书架,上面放满各种杂乱的书籍报纸:有小学教材和大学考研辅导书,有名牌手机的促销广告和电影院海报,还有妇女保健等等宣传册,最多的还是童话和小说。很明显,这些书籍和旧报纸是陈龙从各个角落搜集来的。
胡桑突然觉得自己刚刚认识陈龙。没错!当你走进一个老朋友的书房,发现他居然研究这么多黄色书籍时,你也会觉得刚刚认识一个新人。记忆中的那个人和现在的这个人反差太大了,你不得不怀疑自己的记忆。
这个房间里除了书架就只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桌上有一把牙刷和一个水杯,陈龙从来没买过镜子、梳子、护肤霜之类的东西。
胡桑理了理思绪,问:“你……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奇?——高为民跟你说过什么?”胡桑凝视着满不在乎的陈龙,屏息等待他的回答。宿舍里的空气突然凝固了,但陈龙没有回答。沉默的等待让他失去了耐心,胡桑又说:“你骗不了我,我早就怀疑你监视我了。昨天在我宿舍,你和阿芒一块进来,高为民第一眼看的是你,之后再没注意你;后来你摊开手朝他傻笑,他马上避开你,转身就走人……”
陈龙忽然伸腰打了个哈欠,两手张开,身体呈“大”字形平躺在床上——胡桑觉得这人隐藏得太深了——接着,他把头枕在手上,说:“那个高院长,说你有失忆症,让我多留神看着你,怕你在哪突然迷了路或干什么出格的事……”
“我他妈还要他来照顾!”胡桑激动地吼道,“他这混蛋净装好人!他也不告诉你我是怎么失忆的!”
陈龙盯着天花板问:“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胡桑说:“你还没出生时——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就是你来的那天中午。我刚从仓库回到超市,看见陈经理和他在一块聊天。陈经理跟我说有新员工要过来,高院长跟我随便聊了聊,说你是他好朋友,脑子有点问题……”陈龙侧头一看,胡桑已经不在宿舍里了。他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跑出宿舍,推开胡桑的宿舍门,看见胡桑正把衣服整理到旧皮包里。
“下次进别人门前请先敲门!别跟高为民一个德性!”胡桑头也不抬地说,然后提起包往门外走。
陈龙问:“你去哪?”
“你管得着吗?”胡桑冷笑着问,“你想跟踪我吗?”
陈龙无辜地摸着后脑勺,憨憨地笑着。胡桑看了他一眼,两个月来的经历突然闪过脑海,他觉得陈龙也许心地不坏。从公寓到超市,几乎所有人都拿陈龙寻开心,所有人都在欺骗他;那些人的嘴脸一一浮现在胡桑眼前,尤其是高为民。他突然觉得眼前站着一个可爱又可怜的傻子、聋子。他想起陈龙的大书架,那一定是他自己做的;那些旧报纸、旧杂志大多是他捡来的,那些书一定是他从地摊上淘回来的;他想起今天上午陈龙看《基督山伯爵》时严肃的表情……
“同情”,同情是一种温柔的脆弱;这温柔的脆弱被胡桑埋葬了十年,如今又复活了。胡桑轻声问陈龙:“你的父母呢?”
陈龙就跟真聋了一样,傻笑着低下头,没有回答。胡桑的目光像锐利的刀刺穿陈龙迷离的眼神。“同情”实在太温柔太脆弱,让胡桑觉得自己太无力,他没没帮陈龙,只能转身默默离去。
在陈龙低头的刹那,《卖火柴的小姑娘》的火柴花照亮了他的心房。十几年的流浪中有过多少痛苦?陈龙全都忘记了。他只记得蓝天白云青草,他只记得在青草地上醒来,公园里的喜鹊歌唱着初升的红日,他哼着小调跑向码头,那里有无数个集装箱等着他搬运,还有一片蔚蓝的大海等着他……
这些苦乐在陈龙的心里只是一幅画,他早把自己的经历当作一本有趣的小说,一切都是审美:苦咸的海水冲上岸,留下美丽的贝壳。
他从记忆中醒来,抬起头笑着说:“阿芒就是我爸……”胡桑已经背着皮包走了,公寓楼的过道里空荡荡的,陈龙说的话在墙壁上反弹,最后只有一个“爸”字在空气中回荡……
胡桑背着包走到西江市政广场时,刚巧遇上阿芒。阿芒问他要上哪去,他没说,只微笑着向他招手,然后便转身快步向火车站方向走;阿芒若有所失地站在广场中央的喷水池边,望着胡桑的背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天很蓝,喷水池里的水很绿;广场上的白鸽“扑扑”地飞到行人肩膀上,飞到阿芒的手上;金灿灿的阳光照在阿芒雪白的头发上。胡桑将不会忘记:这是他见阿芒的最后一面。
胡桑背着包走到西江火车站时,钟楼上的大钟敲了一下。胡桑没吃午饭,空着肚子走进售票厅,买了一张去瑞金的火车票。从包里掏钱时,他发现侧袋里多了一叠钱——那是陈龙偷偷塞进去的。他紧紧握着这一叠钱,想着:陈龙省吃俭用攒下这些钱是为了去买书,可是,他这样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却……
胡桑不忍再想下去,越是想起陈龙傻大个的汤圆眼睛你便越是喜欢他,越是忆起他被人哄骗、取笑的情景越心酸——但心酸又有什么用呢?我胡桑也只是孑然漂泊在茫茫人海中啊!
这样狠下心来离开西江,回他的“伊甸园”瑞金,去寻找他失去的第一个记忆片断,胡桑将钱塞回包里,大踏步向候车室走去……
十.我们回不去了
胡桑去火车站的那晚,高为民和往常一样,九点钟准时去小明的卧室里,替儿子盖上被子。
他将被子和床单的四个角都拉平,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躺在床上安静地睡着;小明突然在梦里浮出笑容,高为民笑了笑,弯下腰,轻轻在小明的脸蛋上吻了一下。
正当他转身要走时,灯忽然亮了。小明从床上爬起来喊:“爸爸——”
高为民有点意外,他回头望着小明问:“儿子,爸爸吵醒你了吗?”
小明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他揉揉眼睛说:“爸爸,妈妈怎么还没回来呢?我的算术题不会做……”
高为民微微一怔,脸上的笑消失了。他仔细一想:对啊!凤英怎么还没回来呢?以前她都准时回来做晚饭的!
“儿子,妈妈给你做饭了吗?”
“嗯!”小明点点头,说,“今天妈妈还买了‘啃的鸡’给我吃呢!”
“肯德基?那东西不能吃!吃了对身体不好!你知道吗?吃了肯德基的小孩都长不高!”高为民最反感王凤英迁就孩子。他想了想,问:“妈妈去哪了呢?”
小明摇着头说:“妈妈吃完午饭就出去了,她说要我乖,等爸爸回来。”
“午饭?”高为民皱着眉头问,“晚饭你吃的什么?”
“‘啃的鸡’啦……”小明有些害怕地眨巴着眼,他怕爸爸骂他不听话,贪吃肯德基。
高为民平息了脸上的怒容,微笑着对小明说:“你早点睡吧。明天还要赶功课呢。”
小明使劲点点头,翻身钻进被窝里。
高为民微微摇了摇头,走到客厅里,打开台灯,拿出一张报纸,焦急地等待着……
同一时间,在开往瑞金的火车上,硬座车厢的过道上睡满了大学生和农民工,他们把报纸当床单铺在地上。王凤英很多年没坐火车了,她一直在天上飞。挤满人的车上没空调,汗水粘着她的头发和雪白的脸颊,她理了理乌黑的头发。她的棉外衣粘在身上,丰满的曲线原型毕露。坐在她对面的胡桑把白衬衫脱了,只穿一件红背心。
王凤英忽然笑了:“你过去就是这副流氓相。”
胡桑冷冷地笑了笑:“你一直就是大家小姐?”
“你一直就是个混蛋!最早就是你先惹我的,以后一直是你惹的祸!你这不负责任的混蛋!”
胡桑收起冷笑,幽深的目光穿过王凤英身体,在他生命中沉没的第一个记忆片断就在她身上。那年他们都只有二十来岁,胡桑退了北师大的录取通知书,选择了南京师范大学——因为那所大学有全额奖学金;王凤英和高为民一起去了北京。这个选择改变了他们的命运。
此刻,火车呼啸着南归瑞金。胡桑望向窗外的黑夜,说:“我们仨第一次离开瑞金去上大学,从赣州坐火车北上,高为明坐在你对面。那一天,我不大说话……”
“火车开到安徽阜阳,你就下车了,只说了声‘再见’……你说了‘再见’后,我们再见时,是十多年以后了……”王凤英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现在,我们又坐火车回瑞金了……”
“凤英,”胡桑幽幽地说,“我们回不去了……”
王凤英忍不住笑了:“我早知道,我早知道回不去。你还骗我,十年前你还骗我!”
“我没有骗你!十年前……如果十年前我不用去坐牢!我明明可以逃走的——如果我不回西江公园去见你!如果我不用坐牢,我们今天会在一起!”
王凤英一脸疲惫,摇摇头说:“算了吧……胡桑,我们都老了……我们回不去了,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你还要回忆起什么呢?”
胡桑盯着窗外的黑夜,没有回答;窗外的黑夜贴在玻璃上,冷冷地偷窥着窗内的一对伤心人……
2。。
第二天早上,火车临近瑞金站时,他们向窗处望去:深的是树,浅的是水;起伏的是山,平坦的是田。当绿色像不可阻挡的梦飞过车窗外,溢满远望的视野时,胡桑知道:我终于回来了,我的故乡。
但一切记忆的缘起都尘封在远古的梦里,绿水青山和蓝天白云依旧,故乡却永远成了故乡。因为故乡也在时间的铁轨上飞驰,一个人在同他的故乡说再见时,那便是永别。永别了!我的故乡,记忆中的瑞金,记忆中的瑞金一中!那毛泽覃的像镀上了金,那毛泽东的故居重新粉刷。胡桑、高为民和王凤英曾经在“红都影院”看电影,如今,红都影院没了,多了一个红都广场。贺龙和郭沫若曾经在瑞金一中宣誓入党,当年的会堂在风雨中倒了,旁边建起了逸夫楼;革命烈士牺牲的刑场“人民会场”成了瑞金一中的运动场。胡草和同学们在人民会场南边的绿草地上踢足球——或被足球踢,那些飞向蓝天的足球,在雪白的云朵和碧绿的笔架山的剪影中划过一条弧线,最终落到清澈的绵江河里——漂去了!我号召高(三)五班男生们集资买的足球!向北漂去了!我们高三五班同学的足球,漂到长江去了,漂到大海去了!夕阳把人民会场北面的烈士纪念碑的影子拖得老长,一群清秀的女生在纪念碑下排练文艺晚会的节目。
胡桑和王凤英回来了,但七零年代的瑞金永远漂走了,漂走的不是七零年代的瑞金,而是他们的青春舞台;漂走的,是他们的青春年代啊!
胡桑伯伯后来告诉我,他和王凤英坐在草地上看见我踢足球。我说:“是吗?我是大前锋呢!每进一次球,旁边拉拉队的女生们就不停地欢呼——你以前也在人民会场踢球吗?”
“踢啊……我是后卫,高为民是前锋。”大伯说,“王凤英是拉拉队队长。那时我以为她只给高为民加油……等我‘挂靴’十几年后,她才说,那时我只为看你踢球的……”
2005年5月,距高考还有一个月,我和高三五班的同学在人民会场上疯跑。胡桑和王凤英坐在烈士纪念碑的影子下。
胡桑问:“这么多年,你过得好不好?”
王凤英答:“不好不坏,和他在一个屋檐下,时间久了总有亲情……”
“你还谈理想吗?”
“什么叫理想啊?我们都老了……”
“你本不想做编辑的。”
“不想也还是做了啊,为他人做嫁……”讲到这,王凤英突然顿住。胡桑也低下了头。
南风轻轻牵扯着柳枝,柳树的根葬在土里,柳枝不能和南风一起北上,柳枝的影子在绵河水里摇曳。《十送红军》的曲子在风中飘荡。王凤英和胡桑望着彼此的白发,回忆那时的河岸,回忆那时一同嬉笑怒骂——怅然中只觉此生虚度。
王凤英突然问:“你记得十年前,我们在西江公园长凳上最后见面的那晚……”
胡桑望向河边青草,渐渐回忆起那个夜晚。他还想起一个月前他故地重游,在那长凳上睡了一小觉;他也记得他一个月前在西江公园长凳下发现的秽物。这真是莫大的讽刺!眼前的风景突然失去了美感,胡桑沮丧地说:“食色,性也……”
王凤英的心猛地一沉,像沉入了冰窖里,这句话把他们间所有的“故事”都否定了。他们再没有说话,只沉默着看绵江河的水北逝。
十一.翻墙而过的年代
专家组来评估瑞金一中时,我十五岁。我们一伙人在上课前十分钟到学校,但校门已经关了。我们跑到人民会场上,过去那儿有一段矮墙——我当年清剿“叛党”就是从那突袭过去的。我们跑去一看,发现矮墙没了,学校找人把围墙结得很高,上面还有许多玻璃片。弟兄们问我翻吗;我望着那座没有名字的漆黑色烈士纪念碑,说:“今天学校评优——怕死的留在这!”于是,二十来个不怕死的同学跟着我翻墙入校,在校长和评估专家面前跳下。原本笑容满面的校长立即目瞪口呆;专家们觉得这学校太穷了,连后门都不舍得造……
三年后,我代表山东大学去青岛访问中国海洋大学,接见我的是当年和我一同翻墙入校的忠臣:刘兵。我到海大时正门没开,所以“故技重施”,翻墙入校。当我俩从墙上跳下时,两个披头散发的女生尖叫着跑走了。刘兵说:“草哥……我们好像到了女生浴室外。”我故作镇定,说:“小兵,没事!她们不晓得我是山大的,不抹黑!……她们晓得你是瑞金的吗?”刘兵说:“那个长头发的是我们系花……”当晚,我俩去理发室剃平了头,第二天换了衣服。这样易容后,我们约那系花一同去海边玩,那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