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中忘记-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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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头,第二天换了衣服。这样易容后,我们约那系花一同去海边玩,那系花说昨天有两个贼翻墙进了女生浴室。我们一个劲地摇头说:“这种下游胚子,不从墙上摔断腿天理不容!”那“系花”点头说是,放心地和我们一起去海边……
俺胡草可是为了维护瑞金的荣誉啊!
“荣誉高于生命”——或者说“名声高于生命”,这不知道是瑞金学生从小所受的教育还是禁锢?但瑞金绝不是特例:中国教育一直强调培养人的自尊,通过“模范学生”称号来培养人的荣誉感;把学生的自信建立在周围人肯定的基础上,这样的自信是脆弱的,这样的荣誉常常转变为虚荣。你的自信不是来自自我肯定,而是外界的评估标准。在学校里,这个标准是分数;在社会上,这个标准是金钱。在当代人眼里,成功就是高分数、高收入;中国人一生要经历多少考试?中国人一生要经历多少专家评估?
高为民久经考验,从模范学生到模范医生、模范院长,他的自尊心很强,他不容许别人伤害他的自尊。上中学时,胡桑常常不客气地驳倒他,他把自己的愤怒隐藏;这个美男子是那样爱面子,以致他到念大学时还不敢向王凤英表白。
与此相反,胡桑从不在乎别人眼中的自尊;他的自信心很强,他始终相信自己是天才;即使在阴暗的牛棚里,他也相信:天才来到凡人的世界,就是要孤独地受苦。
对于独具慧眼的鹰,眯起双眼远比搏击长空重要,因为光线会把千里眼灼伤;对于聪明绝顶的人,糊涂无知远比深谋远虑重要,因为真理会把先知囚禁——不管怎样,你都在孤独中承受另一个世界的真相。
胡桑喜欢独自在黑暗中摸索的感觉,他拒绝别人的同情。当王凤英偷偷跑到牛棚外喊他的名字时,他在沉默中回忆自己如何欺负她;当王凤英把烤红薯塞进牛棚里时,他恨她的同情;当饥饿迫使他吃下红薯时,他恨自己的脆弱;当他吃过十几顿红薯后,他哭了。几年后,他轻声向她说声“再见”,独自下了火车。当他望着火车呼啸着北上,他泪流满面……
这是一个翻墙而过的年代,还没有看清围墙里的是校长还是美眉,我们就软着陆了,没有回头看的机会,只能在沉默中细数来时的脚印。
我常怀念翻墙而过的年代,就像胡桑怀念举红旗游街而过的时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青春之歌,激情与梦想在现实中挣扎。
我曾问大伯:“你后悔当时下火车吗?”大伯摇头,说:“毛泽覃能后悔吗?留在瑞金,然后牺牲……这是我的选择。”
存在主义者说:人要学会选择并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但现实中,我们选择的路往往不是“真实我”的选择,甚至不是“现实我”的选择,而是“当时我”的选择。当时的你还不懂事,所以选择了一条未知的路。等你走完那条路到达下一个路口时,你已经忘了当时的你为什么那么傻,傻到选择这条路。
但是,你不走这条路,你就不会懂事,你就不会发现当年的你很傻——这就是人生的矛盾,无数未知的选择,却没有一个重复证明的机会。另一方面,这也是人生的欣慰:所有的选择都无对错之分,因为你没有另一个人生可供比较。人生没有成败,我们都有一个翻墙而过的时代。
十二、寻梦
2005年5月3日早上,西江文学杂志社的电话响了好几次,但办公室里没有人——五一放三天假,明天才上班。高为民气恼地摔下电话,冲进王凤英的书房。他打开抽屉,发现了那本《牛虻》,他急切地翻开书。一张泛黄的照片掉了下来,他弯腰捡起来一看,心里一震。那是他和胡桑、王凤英高中毕业后去罗汉岩的留影。他手拿照片,坐在椅子上细细回想,汗水从他额头上划落。他给陈经理打了个电话。陈经理说他让胡桑休息一个星期。高为民挂断电话,冲出书房,跑下楼,从车库开出汽车,直奔公寓。
胡桑的宿舍门锁着,高为民推开陈龙的宿舍门,看见陈龙在里面看书。
“胡桑呢?胡桑去哪了?”
陈龙摊开双手,摇摇头。
“他人呢?我不是告诉你他脑子有问题吗?你没看见他去哪吗?他告诉你去哪了吗?”
陈龙眨了眨大眼睛,无辜地摊开双手,说:“他昨天提着包走了,什么都没说就走了,我问,他也不说啊……”
门“啪”的一声关上了,高为民走了。陈龙摸了摸圆鼻头,眨着眼睛,莫名其妙地笑了。
高为民在走廊上掏出手机,给瑞金的岳父家打了个电话。岳父说王凤英没有回瑞金,他以为夫妻吵架了,便劝了劝。高为民强笑着说:“爸爸误会了,没这回事,只是小明喊着要妈妈……”电话那头又起了谈兴。高为民耐心地听完老人的话,笑说:“爸爸,我还有公事呢,改天再聊吧!”挂断电话时,高为民已走到公寓外的人行道上了。他在路边的一张长凳上坐下,掏出手机翻到胡桑老家的电话,犹豫了半天,终于拨了。
2005年5月3日早上,我爷爷坐在大宅院里,给我爸讲苏格拉底的老婆有多泼辣。这时,我奶奶跑出来说:“死老头子,你的电话!”我爷爷轻声说:“看见了吧!有思想的人都有一样的对象!”
我的爷爷接过电话,同高为民谈了半天后才知道他是谁,找他有什么事。最后,爷爷勃然大怒地吼道:“胡桑?那混球?没有!没回来!他不认识回瑞金的路了!我不知道他死哪去了!”
爷爷挂断电话后,余怒未消,数落了奶奶一顿后才走回院里继续跟我爸谈苏格拉底。
高为民平白无故地受了胡桑的父亲一顿骂,心里不快,但还是礼貌地说了声“谢谢,大伯,再见。”手机挂断时,西江火车站的钟楼上正敲了十一下。高为民跑到停车的地方,一个城管伪装成交通协管走上来递给他一张罚单。高为民知道那人骗他,但还是掏了钱。
中午,高为民回到家,小明问他妈妈去哪了,什么时候回来?高为民颓然摇头,无语。
那一夜,高为民梦见自己走在医院的一个长长的走廊上,他走得很累,一直找不到出口。在走廊的尽头,他看见一扇门,他轻轻推开门,看见胡桑的背影,胡桑正坐在桌前写字,高为民悄悄走过去,想看清他写的是什么。突然,墙上的挂钟“当当”地响了,时针指在“11”上。胡桑猛地站起来转过身,他的手里拿着一根铁棒。高为民来不及反应,那根铁棒重重地打在高为民头上……
高为民叫了一声,从床上挣扎着坐起来,他擦去额头上豆大的汗滴,伸手打开台灯。转头看去,枕头另一边空着。他疲惫地叹了一口气,下了床,走到王凤英的书房里。打开抽屉,找出那本《牛虻》,找到那张照片。
高为民久久盯着手里的照片,一滴泪悄悄落在老照片上,这一滴泪在这张照片舀起的一瓢流年中泛起一圈圈涟漪。
高为民想起高中毕业那年,他们仨一起爬山,他的脚扭了,是胡桑背着他下来的。那时,王凤英手里拿着一根折来的狗尾草,不停地打着他俩的脸。
那时他们都还没有成年,而如今他己经四十六岁了。人到中年,常要经历心理危机:上有老,下有小,一家都仰赖你,你却没有一个人可以依靠。一切梦想和激情都已冷却,现实在单调的钟声中重复,你不禁怀疑自己活得有没有意义。在社会上,你已经停下追逐的脚步;而在内心里,你又要重新认识和肯定曾走过的路。
胡桑比他小一岁,中学时高为民当班长,他总笑着喊胡桑管他叫大哥。高中毕业以后,同学们像被打碎的水珠,四溅天涯。高为民去了北京的医科大学读脑外科专业,胡桑则在南京师大学教育学。那时通讯不像现在这样发达,一个电话,就能听见地球另一边的声音,他只能盼着在假期回家时见胡桑。
大学四年间,高为民每次放假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胡桑,但每次去他家,他的父母(我的爷爷奶奶)总是阴沉着脸说胡桑还在学校里——我大伯上大学时没回过家。
我爸说,王凤英也跑了十几次,但没见到我大伯。她曾问我爸胡桑的通讯地址,我爸只能摇头。
一连四年,高为民没见过胡桑。毕业后为工作一忙,就再也没有时间联系胡桑了。高为民毕业后去了西江医院上班,王凤英后来也去了西江文学杂志社工作。以前从瑞金出来的同学都很少再联系了,毕竟大家都有自己的事业。王凤英和高为民在同一个陌生的城市,见面的机会多,时间久了就成了情侣。虽然王凤英的心里常有种失落,但她年纪大了,谈婚论嫁的事很快就提上了议程。真正因为相爱而结婚的夫妇是幸运的,大多数人只能找一个一起过日子的伴侣。所以爱情故事常常吸引我们,无论是遗憾还是幸福,它总能激起我们无限的遐想。婚后他们有过蜜月,当激情冷却后,她也相信自己和高为民曾经相爱过。直到她结婚三年后,胡桑突然出现在西江,她才发现这是个美丽的错觉。
那时高为民正当中年,意气风发,一心只想出人头地,是一个典型的工作狂。他和生物化学系毕业的同学一起,试图研制出一种抗焦虑的药物,但他不知道怎样验证它的神经心理效用。在南京师范大学当讲师的胡桑看到他的论文,就给他打了个电话。于是,分别多年后,三个老朋友见面了。
见面那天高为民很高兴,胡桑和王凤英的心情却很复杂。后来终于有一个机会,王凤英和胡桑坐在酒店里畅谈过去。绕来绕去,王凤英终于把话说了出来:嫁给高为民是因为错觉。
“这也是你的错觉。你从小就喜欢高为民。从小你们就很谈得来。从瑞金老革命到文化大革命,再到改革开放。哪个话题你们都很合得来,你们都是工人干部子女。我从小就和你们思想不合拍。”胡桑冷冷地说,“你在喜欢一个人时,常常只记得他的好;你不喜欢一个人时,又忘了他的好,所以误以为自己从来没有喜欢过他。这是人正常的记忆错觉。好比如说:新中国成立后,所有历史教材都得换——人也是这样,有时你会突然变成另一个人,所有记忆都要换……”
王凤英微微张开嘴唇,透过红色的葡萄酒望着胡桑,这些话像是从遥远的故乡传来。
在她温柔的目光中,胡桑越说越觉得心虚,最后他实在找不到什么理由来否定她的感情,便端起酒杯,朝窗外望去。
“你知道吗?高中那年一中足球比赛,你跑着跑着就把鞋跑脱了,露出一只袜子,上面有一个大洞,血从里面流出来……”
窗外的汽车喇叭“嘟嘟”响着,也许是酒精作用,胡桑的脸红了,他回忆起她那年穿的蓝白色连衣裙,不停给他加油。
那一晚,王凤英蓝色的外套下穿着白色的丝裙……
十三、沉没中忘记
2005年5月4日,高为民开车往妇幼保健医院跑去,车上坐着调皮的小明。小明不停地问妈妈去哪了。高为民手握方向盘,一句话不说。
下了车,他拉着小明往医院里走,小明以为是要打针,蹲在地上赖着不肯走。高为民心里厌烦,打了他一巴掌,小明躺在地上“哇哇”地哭了。高为民突然感觉无比的失落,他蹲下身,一边掏出那张老照片,一边静静地看着在地上打滚的高小明。
两个眼睛和窟窿似的陷下去,白得吓人的皮肤,黄头发……高为民越看越觉得害怕——这分明是一个“小胡桑”!这个调皮捣蛋的丑小鸭怎么会是我的儿子?他不容细想,拉起小明就往医院里走……
很多时候,人是在验证一个悲剧。真相常常是可怕的,我们宁愿不知道真相。大部分猪不知道它的终点是一把菜刀,所以它们很幸福。但人常常知晓到生命的脆弱无常,因而怀疑自己的生命是否有意义。尤其是那些机械唯物主义者,在他们眼里,生命是转瞬即逝的物质。
孩子常常是我们对抗死亡的最大慰藉,作家可以留下不朽的作品,让意识在文字里流传,但是最伟大的作品也比不上他的一个平凡的孩子。看着你的孩子们哭笑打闹,那些逝去的童年又回到你的眼前,你在孩子身上寄托了所有未来的希望;尤其是当你面临死亡时,看着你身体的一部分将在这个世界上继续奋斗,你的生命也就有了回归的希望。
小明的血型和高为民的相同,这也许是个宿命的巧合。十年后,医学的发展让人可以通过DNA鉴定来确定亲子关系。
高为民知道,他在验证一个悲剧。坐在医院外的长凳上等待时,他心焦如焚,就像等待自己的死刑。有好几次,他想冲进去把小明抱出来,回去向儿子道歉。他宁愿放弃一切,只为将生命寄托在小明身上……他踱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医院外面的柏油地停车场上,时值正午,火辣辣的太阳烤着光秃秃的地面,融化的柏油黏着他的皮鞋。
十年前,西江医院的停车场也是这样的,后来他当上了院长,花了大资金让人在停车场上种上一排排树。停车场上是凉快了,但小偷小盗也多了,后来又请来了保安,但那些保安也不大管用——要是盗贼都让保安赶跑了,他们的饭碗还保得住吗?有些保安在晚上也当小偷小盗。停车场的十年变迁大体如此。
十年间,高为民得到了什么,失落了什么?此刻,他独自站在太阳下盯着自己的影子看,从来没有感觉如此孤独。
“爸爸!爸爸!爸爸!”小明蹦跳着跑出来,拉着他的手说,“站在太阳下会中暑的!”
高为民回头笑着摸摸小明的头,蹲下去看他那双深陷的眼睛。然后,他往小明身后看,看见一个女医生双手叉在口袋里,木讷地望着他们。高为民从她眼神里得到了答案,他觉得特别虚脱,不知是否真中暑了。他抱起小明就往自己车上走,一边笑着对小明说:“儿子,咱们回家吧?妈妈很快就回来。”说着,就抱起小明往汽车走。
女医生追上去,想把鉴定结果给高为民,高为民摆摆手,钻进汽车。他不想让她记住自己的模样,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秘密。
高为民想:人必须忘记一些事情;但他痛苦地发现:这个秘密再也无法忘记。
十四、医药
1995年夏天,高为民研制了一种治疗应激性焦虑的药物。胡桑通过实验来验证这种药物的神经心理原理,胡桑发现这种药物会让人失去部分记忆。
他跑到高为民的办公室里,警告他:“这种药物不能再使用,他会伤害人的记忆!”高为民反驳说:“这种药物早被证明非常有效,而且没有发现什么副作用!”胡桑说:“它让人的痛苦的记忆沉没在意识流下面,而那些记忆肯定是非常重要的片断。如果这些片断丢失了,一个人就丧失了‘自我同一感’。换句话说:他就无法肯定自己从小到大是同一个人了!”高为民不相信胡桑的话,他说:“不就是让人失去一部分记忆吗?胡桑,你知道吗?人一生中要经历很多痛苦的事情,甚至是亲身经历社会现实的罪恶;正是这些记忆让人焦虑,让人痛苦,让人犯罪。如果我们真能够让他们忘记,他们就不会痛苦,这个社会也会少许多犯人!”
“为民!你不懂!你以为人的记忆真能失去吗?你只能把人的记忆排到无意识中去。那些记忆只是沉没在意识流深处,你永远无法知道那些沉渣会如何控制你,你跟本意识不到!人的心灵最深处是属于全人类的集体无意识,它会知道你做过的一切!”
高为民觉得这些是一派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