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在别处 作者:有令峻-第22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金大章跟农姑搭讪了没几句,上前接过她手里的水车木杆,殷勤地说:“我帮你推,你歇会儿。”不由分说就推了起来。
农姑显然有些累了,在一旁站了站,喘息了片刻,就拿一把锨去看水沟。胡泊转脸看,园里种了几畦芸豆,几畦黄瓜,还有两畦韭菜。夏季,黄瓜每天傍晚都得浇一次,下了雨也得马上浇。如果不浇,雨水就把黄瓜根沤烂了。
金大章东一句西一句地跟农姑搭讪,农姑却只“嗯嗯”地应着。胡泊替金大章推了一会儿水车,金大章就在农姑身旁说话,说的什么,没听见。只看见胭脂色的霞光罩着他们,非常的好看。
浇完地天已全黑下来了,三人就朝村里走。到了一个三岔路口,农姑独自扛了锨沿着桑树林中的一条小路去了村里。大概是怕跟两个知青小伙在一块儿让村里人说闲话。
村舍被一团浓浓的青灰色的炊烟罩着。村中不时传来狗叫、鸭叫、鹅叫、牛叫、驴叫、孩子的哭声,还有女人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喊声。
金大章目送农姑的身影隐入了那一片黑黝黝的桑林,对胡泊一拍巴掌:“嘿!真美!我瞅了好几次了,想跟她说说话,就一直没有机会!这次,啧!真赛!”又问,“这丫头美吧?”
胡泊说:“我、我没看清!”
金大章咚地捣了胡泊一拳:“真是个老逊!连看都没敢看人家?这姑娘是大双眼皮儿,苹果脸儿,身子圆圆的,就跟梭鱼似的。你呀,嘿!”
胡泊真的没敢看农姑的眉眼儿。脑子里的印象就是那一件红花衫子和那两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
隔了两天,那农民大叔的座钟修好了,胡泊怕放在屋里让金大章他们弄坏了,也担心让不三不四的人来偷走,吃了晚饭就抱了座钟去那农民大叔的家。走过一条小街,又拐进一个小胡同,迎面扑来的是炊烟、牛粪、青草的浓重气息。在一个小院破败的木板门前,他喊了几声,听得院里传出个女孩的声音:“来了!来了!”随着一串脚步声由远而近,门开了。胡泊一下子愣住了,怎么是她?
开门的竟是前天推水车浇菜的那个红衫子农姑。
农姑看到了他抱的座钟,明白了怎么回事,嫣然一笑,亲切地叫了声:“哥,快家来,快家来!”忙把胡泊往屋里让。
胡泊抱着钟进了门,见院里堆了一些零散的麦秸和玉米秆,三间小趴趴石头屋坐北朝南,门口有一棵挂满了青黄果子的石榴树。
胡泊还是拘束,想把座钟还给农姑就走,农姑却没接那钟,而是引他进了屋。屋内一张旧方桌上,摆了一盏墨水瓶做的煤油灯,乌黑的墙上贴着样板戏的剧照年画,《红灯记》中穿红褂子、高举红灯的铁梅,《沙家浜》中有两个大酒窝的阿庆嫂。正中贴了一张毛主席像。两旁条幅上的字是:“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
家里怎的就这一个农姑?胡泊有些窘迫起来,额头、后脊梁上冒出了汗。要是那个大叔在家,跟他还可以说几句话。
农姑这才接过了座钟,放在了方桌上。说:“俺爸和俺哥送俺妈上公社卫生院看病去了,早上去的,到这时还没回来。”又说,“俺妈,有关节炎,走路都挺费劲。那年在地里收麦子,出了汗遭了大雨激的。”
听农姑说话又脆又亮,如铃儿丁冬,实在好听。再壮起胆子看看她,煤油灯不太亮的光晕里,黑红的圆脸儿,黑黑的、弯弯的眉毛,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透出一股子俊气来。果然是大双眼皮儿,睫毛又黑、又浓、又长。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一个姑娘,觉得这农姑跟他那几个一块儿来下乡的女同学很不一样。怎么个不一样,他也说不上来。十几年之后他回味这次看农姑时的感觉,最突出的是她的纯洁、美丽,最重要的是她的诚恳、朴实,就像一棵山荠菜。嚼在嘴里,又甜又苦,一股子泥土味儿。
胡泊问她:“你上了几年学?”
农姑说:“嗨,上了四年。后来妈病了,爸要下地干活,哥上初中,家务活没人干,我就下了学,帮妈干家务,再是照顾妈。”
胡泊在心里算了算,她辍学时也不过十一二岁。又想,城里十一二岁的女孩都在干吗?
胡泊壮了壮胆子,又问:“你叫雪儿?”
农姑“嗯”了一声,说:“那是俺的小名。下了学,也没叫俺大名的了。俺是腊月里生的,生俺的那天正好下大雪。爸就给俺起了这么个名。”又抬眼问,“你呢?哥叫啥?”
胡泊说:“我叫胡泊。同学们都叫我小泊。”
农姑问:“波涛的波?”
胡泊说:“三点水加个白字,水泊梁山的泊。”
雪儿“噢”了一声,问:“哥,你今年多大?”
“19,你呢?”
“17。”
两人一时又无话可说了。煤油灯的火焰扑扑地跳着,胡泊似乎也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再看她时,瞅见了对方领口处露出的红兜肚的黑镶边,心跳得更厉害了。
停了一会儿,胡泊瞅瞅那座钟,说:“钟修好了。主要是太脏,好几年没上过油。机器跑不动了。这样就没事了。冬天在屋里做饭,最好把钟放到里屋,用个塑料袋罩起来。要不烟熏火呛的还得脏。”
雪儿说:“小泊哥,那太谢谢你了。”
胡泊说:“不用谢!”说着要走,心里却不想走。
雪儿说:“你等等。”就一头钻进了里屋,接着又出来端油灯,说,“看不见。”胡泊立在屋中央的黑影里,知她是去找什么东西想感谢自己,就要走。他为村民们干活是从不收什么报酬的。有时修了自行车,村民们送他一瓢鸡蛋、一碗绿豆,他都是去交给知青灶上让同学们一块儿分享。
雪儿这时出来了,端了满满一葫芦瓢大红干枣。胡泊不去接。雪儿瞪着他,有点儿不高兴了:“哥,你是嫌俺是咋的?”胡泊还有点儿为难,雪儿却拉起了他的一只手,把瓢放在了他手上。
雪儿的手又粗糙又温暖,以至后来他第一次握住飘儿柔滑小巧的手时,觉得怎么也没有雪儿拉他的手时的感觉。那种麻酥酥的接触,如一股电流迅速传遍了全身。
雪儿一直送他到大门口,临别时又小声说:“小泊哥,有空就来家坐坐。只是俺这个家……唉!”又叮嘱了一句,“要来,就晚上来,别让别人看见……”
胡泊端着那一瓢枣走了十几步,又回头看,雪儿一只手扶住破木板门框,身子斜倚在上边,怔怔地看着他。那神情又神圣又专注,目光是挺复杂的。
那一瓢大红枣,他没让金大章、李长胜他们知道。要让他们看见,不到几分钟就会风扫残云。尤其是金大章那个馋鬼,连地里的生茄子都吃。
胡泊进了知青点小院,见院中无人,忙到院角的麦秸垛边,扒开一堆麦草,把那一瓢大红枣放进了草窝里,又用草盖好。回到屋里,装做若无其事。
第二天一大早,胡泊拿了个洗得挺干净的小布口袋要去装那些大红枣。那小布口袋是妈为他装花生米缝的。当他到了那个草垛边上时,却见草乱糟糟的,显然是被动过了。他急忙扒开那堆草,草窝里的瓢中只剩下一小堆枣。他端起那瓢,数了数枣只有19颗。是谁偷了枣呢?显然不是人,如果是金大章,他早就一扫而光,且得意扬扬地大喊大叫宣扬胜利了。胡泊把19颗红枣仍装进布口袋,装进裤兜,回屋塞进了柳条箱里。几天后的一个半夜里他出来解手,听得墙角有瑟瑟的声响,心中一惊,暗想莫不是蛇?他从小就怕蛇,一听人说蛇头皮就发麻。他壮着胆子打开手电走过去一照,却是一只大刺猬。刺猬见了灯光,先是愣了愣,接着顺墙根儿往前爬。胡泊就跟着刺猬走,走着走着,刺猬爬到一个石窝旁,钻了进去。胡泊弯下腰,打手电往里一照,哟,大刺猬身边还有三只小刺猬,漂亮极了。它们亲昵地围着大刺猬吱吱咕咕地叫着,以致使胡泊都想起母亲来了,鼻子一酸,泪差点儿掉下来。他想,大红枣肯定是让大刺猬叼来喂了它的孩子。他没有惊动它们,悄悄地回了宿舍,从柳条箱中摸出那个装大红枣的布袋,又来到刺猬窝前,把那19颗大红枣倒在了刺猬身旁。看着刺猬妈妈用尖尖的嘴巴叼起了一颗红枣,去喂它的孩子,才又回宿舍躺在了金大章身边。
这一夜,胡泊一会儿想雪儿,一会儿想大红枣,一会儿想刺猬妈妈和它的孩子,又想妈妈爸爸,泪不由得流在了枕头上。他甚至都想,回家跟妈说说,找个人去给雪儿谈谈,让她等几年,他回城的工夫把她带到天河城去。即使当不成自己的妻子,当妈妈的女儿也挺好呀!可雪儿去了天河,工作怎么办?她家里怎么办?自己的回城和工作还没一点儿希望呢。一夜胡思乱想,直到鸡叫好几遍了才睡着。
第二天傍晚,胡泊去雪儿家还了盛红枣的葫芦瓢,和她说了几分钟话。之后又跟雪儿接触过几次。只是碍着知青们和乡亲们的眼,胡泊不敢多去找她,她也从不敢来知青点找他。
一天傍晚,胡泊从地里锄完草往回走,路过一片苹果园,快到知青点小院时,突然一只手拉住了他。回头一看,却是雪儿。
雪儿说:“小泊哥,今晚山羊峪有电影,演《海岸风雷》,是外国的。”
胡泊说:“我知道,正准备吃了饭去看。”
雪儿望着他的眼睛说:“你跟我一块儿去行不?别跟知青们一块儿。”
胡泊心里挺乐意跟雪儿一块儿去,又担心被金大章他们知道,有点儿犹豫。
雪儿靠近了他,说:“小泊哥,你就说不大舒服,找村里的赤脚医生看病去。躲开他们,我带你走山南边的路,不会碰上他们的。”
胡泊点点头说:“好吧。”
雪儿又叮嘱他:“过一会儿我还在这里等你,别走错了地方。”
胡泊又点点头。
回到知青点小院,值班的女知青已做好了饭。馒头、炒茄子、玉米面糊糊。胡泊做贼心虚似的胡乱吃了点儿饭,对金大章说腿有点儿痛,不去看电影了,要找村里的赤脚医生看看。金大章没陪他去也没挽留他。原来金大章正悄悄地跟女知青小李相恋,也说不上是相恋,小李也绝不会跟金大章的。知青们没事儿干吗?用金大章的话说是谈着玩呗!现在谈谈试试,能成就成,成不了将来正儿八经谈的工夫就有经验了。胡泊就骂金大章是个色鬼。
出了知青点小院,胡泊先朝村里赤脚医生家的方向走,走了一段路,特务似的回头看看无人注意,就加快了步子。傍晚,村民们都在家里忙活着收拾家、做饭、吃饭,街上人很少。胡泊拐了个弯,匆匆朝雪儿方才等他的苹果园走去。绕过几座农舍,下了桑树林中的一条小路,身旁突然响起了一声:“嗨!”吓了他一跳,接着是一串压低了的咯咯的笑声,从一簇灰灰菜丛后闪出雪儿的身影来。
胡泊问她:“你吃饭了?”雪儿说:“吃了。”胡泊又问:“吃的什么饭?”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他估计雪儿家白面是很少的,忙从拎的军用挎包里掏出个手绢包,送到雪儿手里。那里面是他吃饭时悄悄包起来的两个大白面馒头。“你要是没吃饭,就先吃点儿再走。里面还夹着咸菜。”
“不,”雪儿接过手绢包,摇摇头,“咱们走吧。”她想起了躺在床上的妈,她想让她尝尝这白馒头。
两人一前一后,踏上了山路。山路挺窄,又黑,雪儿不让胡泊打手电。胡泊是城里娃,走不惯山路,还被石头绊了好几次,差点儿跌倒。雪儿就在前边走,又伸过手来拉住了他的手。这是胡泊第一次跟一个女孩子拉着手,心中荡漾起一股浓浓的春意。当两人上了一个山坡,又进了一个山坳时,听到了哗哗啦啦的流水声。细看山坳下边有一条闪着星光的小河,水是从山里流出来的。
雪儿说:“你累了吧?咱歇会儿?”仍拉着胡泊的手不放。
胡泊也觉得这地方挺美,静谧,安详。夜空中有一些飞来飞去的萤火虫,草丛中许多不知名的虫子在鸣唱。就找了块大石头,坐了下来,雪儿也挨着他坐了。胡泊还是第一次跟一个少女坐在一块儿,而且挨得那么近。两个人的手也越握越紧。他的心不由得咚咚跳起来。想,莫非自己真的喜欢上雪儿了?要是真的喜欢上了她,怎么带她回天河呢?正胡思乱想,雪儿却把身子贴紧了他的胳膊。又过了一会儿,觉得雪儿的肩膀一耸一耸,身子也在颤动。他吃惊地扶住了她的肩头:“雪儿,你怎么了?你哭什么?”他还以为雪儿是哭她那个贫寒的家。
雪儿却抽泣得更剧烈了。她双手捧住了脸,伏在了他的腿上,整个身子都在抽搐。
胡泊一时有些不知所措。雪儿的头就在自己怀里,大辫子搭在自己的手腕上,弯弯的脊背紧靠着自己的胸膛。终于,他鼓起勇气,用手去抚摸她那浓密的头发和那两条粗粗的光滑的大辫子。
雪儿哭了一阵子,似乎痛快了些,抬起了头,伸过一条胳膊,勾住了胡泊的脖子,说:“小泊哥,俺没福气,也不能跟了你。俺告诉你,你别嫌弃俺,俺是太、太喜欢你了!俺、俺做梦都梦见跟你在一块儿,梦见你搂着俺,用自行车带着俺在县城的大街上走。那么多人羡慕地看着咱俩。俺还梦着去见你家俺大婶,俺叫了她一声妈,她高兴地过来搂住俺,亲俺。俺,俺真是太想你了,太……”她又哭了,哭得说不出话来。
胡泊忙用手去抹她脸上的泪。虽然天黑看不清雪儿脸上的表情,可他却像是真真切切地看清了那一双黑眉毛下一对黑葡萄般的大眼睛,闪烁着晶莹的泪花。胡泊胸膛里低低地叫了一声,忍不住搂紧了她。雪儿两条有力的手臂也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
中午12点20分,玉儿刚回到家,就接到了来永打来的电话,说:“我还在天河,今天还回不去。”玉儿的心又狂跳起来。又是晚上班了十分钟,路上又找到上次用的那个公用电话,给韩立冬打,却没人接。又打他的手机,“嘟”了三次,通了。韩立冬说:“你等一下。”大概是在开会,到门外去接的。听了她暗示的话,只说了句:“还是那个时间,老地方。”
“好的。”
“再见。”
“唔。”
晚7点15分,玉儿临走,仍把那张“我去秀娟家了”的条子,放在了门厅的茶几上。
当晚的夜色,似乎比昨夜更温柔,更美好。
进了看园人的小屋,玉儿见里边收拾得挺干净。小床上摆着洗得发了白的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