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泉石上流 石绍河著-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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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梦萦魂绕的家园,你不再寂寞,不再与世隔绝。
唇齿留香的和渣
一位从湘西走出去的老将军,几十年后回到阔别的家乡,对负责接待的同志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要求:希望能吃上家乡的和渣。家乡的许多物事老将军都淡忘了,却独独没有忘记和渣。
其实,湘西和渣是一种很普通的食物,制作起来也很简单。把一碗黄豆用水泡胀以后,放到小石磨里细细地磨成豆浆,再把豆浆倒在锅里煮,待煮到七八成熟,把切细或揉碎的菜叶放进去搅和着煮,常用的菜叶主要是萝卜叶南瓜叶小白菜和韭菜,越鲜嫩越好。豆浆和菜叶全煮熟后,加上食盐、香葱、生姜和辣椒粉之类的佐料,一锅充溢着清香的和渣就这样做成了,既可当饭一碗碗添着吃,也可作菜慢慢下酒伴饭。
我出生在湘西桑植县一个叫云龙寨的小山村,地里长的庄稼除了玉米之外,就是黄豆、红薯了。小时候,母亲因家里粮食紧张,常常在头天晚上泡上一碗黄豆,天不见亮就起床磨好,用一口铁锅将豆浆和着切细的红薯叶、南瓜叶煮熟,自己匆匆喝上两碗就出门上工去了,我们几兄妹一天的饭菜就是那大半锅和渣,饿了舀一瓢喝下去。尽管缺油少盐,更谈不上佐料,我们还是觉得和渣在当时已是很奢侈的食物了,经常吃得有滋有味,一锅和渣几下就不见了。我还清楚记得妈妈当时吃和渣的样子:她端着一个粗瓷大碗,舀半碗稀稀的和渣,站在灶台边,一边用嘴轻轻向碗里吹着气,一边不快不慢地喝。喝完后,抹抹嘴,笑着对我们说:
“没油没盐,吃得清甜”。和渣不仅清香爽口,而且营养丰富,我们几兄妹在和渣的滋养下,一个个长得健康硕壮,感谢和渣帮助我们度过了那段艰难的岁月。
我参加工作后蜗居小城,由于条件限制,好几年没有吃上和渣。有一次我陪朋友吃饭,席上摆着一瓷盆稠稠的和渣,猛一见,陡然唤起了儿时的记忆,一种久违的乡情涌上心头。我忙舀一勺吃起来,顿觉口舌生津、唇齿添香,再舀几勺,喉节滑动几下就进了胃。眼看一盆和渣被我吃了大半,不好意思再舀。从此,我每回陪朋友吃饭,都要点上一盆和渣。此时吃和渣,不仅是对家乡独特风味的品尝,而且是对人生的细细咀嚼。
后来我仔细观察,不仅本地人爱吃和渣,北京、上海、广东等天南地北的朋友,他们吃过和渣后也是赞不绝口。一位中央首长到湘西视察工作,听主人介绍了湘西和渣后,连吃了两小碗,不住地说:好吃!好吃!小城人发现了这个变化,出现了专门磨制豆浆供人做和渣的小作坊、小摊担,各个宾馆、酒店对传统工艺作适当改进,作为特色菜隆重推出。于是,湘西和渣随着天南海北的食客誉满天下。
陪客人下饭店才能吃上和渣毕竟不方便,街上买来的用机械加工的豆浆,仿佛又差那么一点原味。我便托在乡下的一位中学同学,找人用本地砂岩精制了一副小石磨,摆在厨房里,隔三岔五地泡上一些乡下亲戚捎来的黄豆,买来鲜嫩的南瓜叶青菜韭菜和佐料,自己动手做和渣。望着稠得化不开,清香扑鼻的和渣,久久不愿下箸,那份闲逸那份情趣远远超过了吃和渣本身。
朋友,你如果有机会到我家乡来,可得抽空尝尝湘西和喳哟!
关于老人的故事
临近年关,我从云龙寨把年迈的父母接进小城来过年。单位里放了假,家里除置办一些年货外,倒也没有更多的事情需要去做。每天吃过晚饭或是闲着无事的时候,我便陪着父母扯白话,拉家常,听他们讲些寨子里新近发生的事情。
父母看我难得这么有闲陪着他们,便把田里的收成,山里的出产,邻里的喜事,乡亲的纠纷,一古脑儿给我倒出来。也许是年迈体衰的缘故,他们对健在或已作古的同辈人提起格外多。从他们口中,我得知寨子里的银生叔、张蔑匠、徐鸭客、唐癫子等等熟悉的长辈,或醉酒他去或不治而逝或痫病发作溺水而亡或客死他乡。父母提起这些一同走过来但又先行一步的同辈,既有怜惜又有怀念,感情是复杂的。走近垂暮的老人,恐怕在生死面前都会有种复杂的心情。
父母怀着一颗慈善的心,对逝去的同伴作着深深的怀念,更对健在的但处境并不好的同伴倾注着同情。闲谈的话题中,他们不止一次提起某某人晚运不好某某人儿媳不孝某某人子残媳离。我在父母的闲谈中,不仅听出了故事,而且惦量到尊敬老人,让他们安享晚年的沉重话题。
李岩匠是寨子里有名的手艺人。方圆村村寨寨家家户户都有他打制的石磨石碓阶沿石火塘岩青石板铺就的晒坪。李岩匠为人木讷,不善言谈,除了吃饭就是默默作事,主家都喜欢他这个脾气。但他的秉性特具山里人典型,发起愣来九头牛也拉不回。有一回,他给一户人家打制了一副磨豆腐的石磨,完工后,小气的主人想克扣他的工钱,便鸡蛋里挑骨头,说这不行那不好。开始,李岩匠还默默听着,后来实在听不下去了,他不作声,“嘿”的一声扛起石磨就走,走到半山腰,看看山下无人,便把两扇石磨骨碌碌滚下去摔烂了。
就是这样一个老实而倔拗的人,养的一个儿子完全继承了他的秉性,收的一房媳妇却是又刁钻又吝啬。李岩匠能挣钱的时候,儿媳对他还算过得去,他喜欢的旱烟包谷烧从来没有断过炊。随着岁月流逝,李岩匠渐渐体力不支,做不动石匠活了。偏偏这个时候,老伴也撒手西去了。垂垂老矣的李岩匠只能帮儿子看看家做做力所能及的家务活了。儿媳嫌他年老不中用,天天挂起个脸,进门出门没有好颜色,把吃的用的锁得死眼不见烟,防贼似的。李岩匠咽不下这口气,便另起炉灶单独过。
一天,李岩匠感冒没口味,正好儿子悄悄送来了几个鸡蛋,他便支撑着生火架锅准备弄了吃。鸡蛋刚刚煮在锅里,不知怎么被儿媳发现了。儿媳冲进屋,脸色胀成猪肝色,气吼吼地说:“我攒的几个鸡蛋准备孵鸡儿的,早上不见了,原来是你这个老鬼偷来吃哒。”说完,从水缸里舀来一瓢水浇在火塘中央,火浇熄了,腾起的烟灰落满了李岩匠全身,仿佛披了一身雪。儿媳得胜般走了,李岩匠木雕似地坐着没动。
从那天起,李岩匠再也没有升过炊烟。他静静地躺在床上,水米不沾。第三天,他的老姐姐得知事情原委后,跑来劝他,还专门弄了些好吃的。李岩匠双眼呆呆地望着瓦楞,浑浊的老泪不住的淌,就是不肯张嘴吃老姐姐喂来的饭菜。
老姐拿他也没有办法。就这样,李岩匠躺到第七天上,追随老伴走向了另一个世界。
张三佬因工伤事故致残后,提前退休回了家。在家里,张三佬成了能吃不能做的人,老伴生性懦弱,凡事都不做主。病人要吃要喝还要花钱治,久病床前无孝子。儿子、媳妇也就不怎么搭理他,而退休金则由儿子按月领回后交媳妇保管。张三佬伤痛发作时想买点药,媳妇也不给钱,实在疼痛难挨的时候,张三佬寻过短见,走过绝路,但被老伴及时发现才得以死里逃生。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张三佬将自己的处境向单位领导写了一封信。单位领导看了张三佬的信后很重视,专门派一位副书记开车上门做张三佬儿子、媳妇的思想工作。副书记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他反复给三佬的儿子、媳妇讲尊敬老人的大道理,讲孝顺父母的传统美德。等副书记讲得口焦舌燥要求儿子、媳妇表态的时候,儿子、媳妇翻了几下白眼,对副书记说:“站着讲话不腰疼,你那么尊敬老人,孝顺父母,怎么不把我家那老家伙接到你家去?
况且他是因公致残,你们当领导的侍候也应该嘛!”
几句话噎得副书记回不过气来。随同副书记来的司机是个机灵鬼,见副书记下不来台,便把张三佬的儿子、媳妇拉到一边,对他们说:“大哥大嫂,我问你们一个问题,你家一年喂一头肥猪,除去成本外能赚多少钱?”儿子、媳妇被他问蒙了,不知啥用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怎样回答。过了一会,还是媳妇作了回答:“赚个工钱呗。”司机马上接话道:“是呀,如果你们把老伯侍候好了,一年光工资就有上万元,除去自己吃饭和治病外,起码还能余下六七千元,这不相当于你们一年喂十多头肥猪吗?老伯多活一年,你家就多六、七千元收入,这笔帐你们怎么不算算?”
儿子、媳妇虽然不满意司机把父亲与肥猪作比,但细想想,司机算的帐的确有道理。于是,从那以后,儿子媳妇对张三佬慢慢好起来。可也怪,张三佬精神一好,伤痛发作也少了,还能帮助家里做些家务活。
我听了这个故事,觉得很幽默,笑声中含着一丝酸涩。
我虽然不赞成司机的比喻,但佩服他的机敏,明白他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并无恶意贬损谁,而且达到了预想不到的效果。因此,无论年老的还是年少的,对这个比喻不要太往心里去。
兰桂嫂是我家的邻居。在我的印象里,她泼辣蛮横,经常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与邻居叫嗓干仗,寨里人私下都称她“恶婆娘”。和邻居如此,对待公婆也不怎么样。公公见了她惹不起躲得起,常年背着弹棉花的家什外出走乡串寨弹棉花,很少回家。婆婆见了她犹如老鼠见了猫,姊妹们谈得正起兴,见兰桂嫂一瞪眼,便不作声,默默做事去了。
转眼,兰桂嫂儿子大了该收媳妇了。这媳妇早知兰桂嫂的恶名,怕进门后遭她欺负,便在新婚头一天给兰桂嫂一个下马威:司仪在高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时,媳妇就是只拜天地不拜高堂,不肯给兰桂嫂两口子下跪,几个人在背后狠劲按也按不下去。兰桂嫂觉得没有脸面,跪拜仪式还没有结束就躲到一边抹眼泪去了。在场的人目睹这一幕,都在心里揣测:这下兰桂嫂遇到了对手。果然,刚过门的媳妇,处处与兰桂嫂作对,没出一个月,只好拆伙分家各过各。添了孙子后,麻烦更多了,媳妇说她把孙子饿着了冻着了摔着了吓着了,反正天天有借口,有借口就和兰桂嫂干架。
兰桂嫂有口难辩,忍气吞声,任由媳妇吵闹。知情人说:“这叫一物降一物,一报还一报,这是报应。”兰桂嫂静下心来,想想自己过去的作为,看看自己今天的处境,不无感慨地说:“真是冬瓜葫芦跟种来。”
云龙寨里关于老人们的故事还很多,有的已经结束,有的正在演绎,有的即将发生。当我写下其中的三个时,很自然地想起古代流传“卧冰求鲤”、“扇枕温衾”、“卖身葬父”的典故,在物质极度贫乏的年代,后辈们为了孝敬长辈,宁愿“卧冰”、“扇枕”、“温衾”、“卖身”,这对健在的老人精神上是多么的慰藉,对已逝去的长辈是何等的孝心。难道我们在物质日渐丰富的今天,还不如古人吗?我无意嘲弄那些对老人并不友善孝敬的后辈,只是想唤起人们对孤立无助,已不能自食其力的老人多一些理解,多一些同情,多一些孝心,多一些尊敬。因为老人们的今天,也就是我们的明天。
云龙寨乡话
诿迤百里的云龙山下,有个云龙寨。二、三百户人家散落在竹溪两岸。这里是个苗族聚集区,问及他们先民从何处迁徙而来,或说江西或说辰州,多数人认为先民从辰州而来。当地有个关于“放屁”的谜面:辰州来个蹦蹦雀,哪个捉住好手脚。似可作为从辰州迁来的佐证。但问寨中人,辰州在什么地方,老少皆连连摇头:不晓得。不晓得。
寨中人都讲汉话,但有些词语却为云龙寨所独有,被外人称为“乡话”。如果读者朋友有兴趣,我不妨举几例。
嬉闹
云龙寨人特别是媳妇们,一个个有副高门大嗓,喜欢吵架骂人。常常为了猪拱了园里的菜牛糟踏了地里的包谷鸡屙下的热蛋被别家小孩捡走等鸡毛蒜皮的事。云龙寨人吵架不叫吵架而叫嬉闹。每当听到寨子里响起吵闹声,寨里人便会说某某与某某又在嬉闹了,大人小孩便放下手中活计停止正在进行的游戏,跑去远远看热闹。嬉闹的双方,见有寨中人观看,谁也不愿在寨人面前输了门子,便搜肠刮肚你来我往地对骂。那阵势,比观看一场对口相声不会差到哪里去。
嬉闹,按《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是嬉笑打闹的意思,云龙寨称吵架为嬉闹,显然与嬉笑打闹相去甚远,但又与这种意思有着因果联系。试想一下,在这样一个闭塞的寨落里,人们的文化生活是多么的单调乏味,日子连着日子又是那么的雷同。因此,有人在那儿扯着嗓子骂朝天娘或是对骂,这会给沉闷的寨子添加些许生气,会给已经麻木的人们带来几许刺激。于是,人们不把吵架视为吵架,而是作为一种供人观赏的游戏了。如果长时间寨里无人吵架,大家反而有些不习惯。按照这个思路推断,我们就不难理解云龙寨为什么把吵架叫做嬉闹了。
云龙寨嬉闹最出名的是木生媳妇和桥佬媳妇。这两个媳妇小时因出天花,脸上都留下了不少凸凹不平的麻子。云龙寨民谚:十麻九怪。这两个麻脸媳妇脾气就很古怪,动不动就为一些小事发怒,一发怒就张口骂人。但她俩骂人又各有特点。木生媳妇骂人时,往往搬一个小木凳,先稳稳地坐了,翘起二郎腿,长一声短一声快一声慢一声的骂,嗓子带着那么一点甜音,虽是骂人,却颇有韵味。桥佬媳妇骂人时,手里喜欢拿一把菜刀,骂一句,就在木板或树杆上剁一下菜刀,恨不得把被骂的对象剁成肉泥。她俩嬉闹的共同特点是:快言利嘴,词不翻重,什么最伤心骂什么,什么最解恨骂什么。诸如“抱你独儿下油锅”、“拿我鸡蛋给你老子打丧鼓”之类。
寨子里有几个青皮后生,闲着无事,便给木生媳妇和桥佬媳妇悄悄编了几句顺口溜:云龙寨里有二麻,
嘴巴象块粪瓢瓜。
红口白牙吐臭气,
只有阎王不怕她。
由此可见一般。
随着电视的涌入和打工潮的兴起,云龙寨嬉闹的人越来越少了,但“嬉闹”这个词还不会一下子从云龙寨消失。
媳帕
媳帕,在云龙寨就是媳妇的意思。这个词我疑心是纯苗语,但我考察了湘西其他县份苗区,好象都不这么叫。所以,我认为媳帕应是云龙寨独有的词语了。
在云龙寨里,后生订亲叫“哇媳帕”,收亲叫“接媳帕”。年青人骂人最伤心的一句,就叫“剁捏媳帕”,意即弄你媳妇。
“媳帕”一词的来历,与云龙寨婚俗有关。云龙寨成年妇女都喜欢用青黑头帕包头,头发不外露,头帕挽得平正,不偏不斜。姑娘出嫁,必戴头帕。头帕的质地反映出夫家的穷富。大多数人家女子的头帕用家织布染成,少数有钱人家的女子头帕有麻料、丝绸的。拥有一方好头帕,出嫁时风风光光的缠在头上,是很多待嫁女子的内心愿望。一些后生为了讨姑娘的欢心,也会想方设法弄一条质地较好的头帕,在下聘礼的时候,放在抬盒很显眼的位置送到女方家去。好些人家,在儿子还很小的时候,就把送给儿媳妇的头帕准备好了,悄悄压在箱底,只等儿子长大寻到合适的姑娘送去。送给媳妇的头帕,后来就被简称为媳帕,再后来就成了云龙寨对媳妇的称谓了,一直沿用至今。
小时候,我们一群小伙伴一起放牛放羊,把牛羊赶上山坡后,便玩起“哇媳帕”的游戏,私下做主,把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