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命去死-第18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请先不要通知我的家人,我想参加我女儿的婚礼。张婶恳求医生。
那晚,赛门布拉克登上了全世界媒体的头版。
张婶落寞地读着报纸,真希望这样的奇迹也发生在自己身上。
为期一年化疗很辛苦,张婶瘦了二十公斤,憔悴了。
倚仗着一定要看到孙子的毅力,张婶千辛万苦撑了下来。
就在张婶病危前一个礼拜,医院里所有该断气的人全都奇迹似苏醒过来,据说这个现象同时出现在世界各地,造成巨大的恐慌。
一开始张婶从护士那里听到这个新闻时,还以为是儿子女儿串通护士骗她,直到她自己看到电视上各新闻台的报导,她才燃起希望。
妈,妳放心,妳一定会复活的!
大儿子抱着刚出生的孙子,轻轻摸着张婶的脸颊。
妈,没道理其它人都复活了就妳不行,妳一定要有信心。
二儿子紧紧握着张婶的手,激动地流下眼泪。
医生?张婶眼神迷离地看着医生。
我……我无法保证。不过,过去七天以来,在本医院过世的病人、车祸送命的伤者,在死后苏醒过来的机率是——百分之一百!医生微笑,不知道在臭屁什么。
我,好想看到我的小外孙喔。张婶摸摸女儿鼓起来的肚子。
妈,妳一定可以亲手抱抱他的。女儿擦掉眼角的泪水,微笑。
三个小时后,张婶在家人的陪伴下阖上眼睛。
心电图剩下一条没有反应的线。
家属痛哭,祈祷,于是张婶在众目睽睽下睁开眼睛。
心电图还是仅剩那一条死气沉沉的线。
我……好像又活过来了?张婶呆呆地说,难以置信。
原来,刚刚那一刻短暂的无意识沉睡,就是死亡?
台湾政府规定,实际存在年龄超过一百岁的人,禁止从事任何劳力工作,以保障活人跟部分永生人的工作权。
这个规定的作用不大,因为鲜少有永生人对劳动性工作还抱有热情,尤其是实际存在年龄超过一百岁的永生人,根本不可能有人对工作有任何兴趣。
辛苦拉拔孩子长大成材的张婶常常回到医院,偶尔帮点忙、替偷懒的清洁人员扫扫地,不过是因为日子无聊。
现在的医院不比当年,属于活人的那一半空间都很冷清,属于永生人的那一半诊间生意就好得多,很多永生人会来美容他们的脸孔与身体、订做漂亮与多功能的义肢、从胃部抽取他们因过度怀念而吃喝进肚子里的食物残渣与酒水。
至于来看病的活人都在看一些芝麻蒜皮的小症状,感冒、牙痛、针眼、喉咙痛、胃痛、视力减退、口臭、肾结石、尿道发炎、疝气、包皮过长、盲肠炎、经痛、幻听、关节炎、偷窃癖、说谎、抄袭成瘾等等。
面对绝症之类的重病,若治疗过程太痛苦,病人肯定毫不犹豫放弃。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在台湾有三千万个死人,两百五十万个活人,法令也配合广大的民意变得很有弹性——任何人在面临特定、巨大、不可抗力的痛苦的威胁下,可以向医疗机构请求自由永生死,除非出于个人的宗教因素,接到请托的医生不得拒绝患者的要求。
不只是绝症,因种种意外被送进医院急诊的伤者,有时也因为不想被截肢而快速签下自由永生死的强制执行申请书,这些人有很大的机会在死后还是可以控制他们原本要牺牲的肢体。
无病无痛,自然亡故的老死恐怕是最不划算的死法,任谁都不想在死后拖着一副毫无魅力的老朽尸体过活吧!
那么,就请将我永生死吧。
八十年前,张婶的大儿子在被验出食道癌时就这么跟医生说。
那……就……麻烦……医生……了……
七十五年前,张婶的长媳妇在二度中风时还保持基本的礼貌。
还等什么?当然是快点一针打过来啊!
六十年前,张婶的长孙在罹患肝癌末期时也跟医生这么说。
算了算了,现在就让我死了吧。
二十年前,她那重感冒的曾孙竟然也这么说……当然被张婶一巴掌打醒了。
你这个傻小子,人生没有那么简单!张婶没好气地训诫着。
活人轻率放弃生命造成了一些社会问题,尊重生命便成了在野党联盟一贯的政治主张,几个立法委员援引几个先进国家的法律,制定出生命完整法——为了教导新生的活人儿童正确的价值,所有一切为了个人兴趣、为了外表的青春常驻、为了打赌赌输之类的自杀行为仍属犯法,会被判处一年以上、三年以下的有期徒刑。
……当然啰,这个生命完整法不过是一个象征,多的是漏洞可钻。
对很多新新人类来说,癌症治疗变成了一种体验痛苦的人生经验,可要,可不要。
此外,从去年的癌症相关医疗统计数字里可以发现很多有趣的事实。
在台湾地区,超过四十岁以上的男女,愿意接受完整癌症治疗的比例只有百分之三,跟国际水平差不多。多数愿意挑战化疗、重伤急救的病人,百分之五的人是舍不得美食佳酿。百分之三的人是因为自己还太年轻、不愿以过于幼稚的面貌永生。百分之九十二的人是为了延长体验性爱的时间——是的,这一点尤其重要。
二百年了,全球各国都习惯了永生人的存在这句话,文法有很明显的毛病,摆明了是写给一个世纪以前的活人看的。
实际上,在地球上永生不灭的人类达到了一百二十八亿,活人仅剩三十五亿。
应该被习惯的、被包容的,是微量出生的活人。
不仅人类的医疗行为改变了,保险公司的制度也变了,法律的精神与形式都变了!债权法、遗产法、刑法的度量等等,全部都变了。
绝大多数的永生人对活人非常友善,毕竟看见活人,就等于看见了过去的自己,永生人总是告诉活人,没关系的,放轻松,一切都会很好很好的。
小强,跟叔叔阿姨说再见。一个女子向众永生人微笑。
叔叔阿姨再见!蛀牙的小孩跟大家挥挥手。
医院候诊大厅的电视,从卡通频道又切回实时新闻。
比起上个世纪,现在的新闻平静太多了。
零星的打架凶杀勒索强暴偷窃虐待当然还是有的,但不过就那么几件,彷佛人们对犯罪的想象力也降低了。尤其不管是活人对活人,活人对永生人,还是永生人对永生人,大规模的军事战争都成了历史。
也许是好事,人类的劣根性在生命永恒的状态下,很大程度被遏止了。
还争什么呢?美国就剩这么大了。这是美国总统无奈的口头禅。
人类这种糟糕透顶、病毒般的生物数量太过庞大,照理对地球是很惊人的负担,但永生人不吃不喝也常常没事干,总体消耗的能源却没有增加。
唯一恶化的是地球的气候,因为自发性申请人道灰飞烟灭的永生人不少,政府到处兴建的焚化炉一直都没有停止过排放尸烟,地球暖化的趋势始终停不下来,这一百年来北极冰层融化,淹掉了三个活人国、二十一个永生人国,还有四个永生人国今年夏天就得面临举国迁徒的压力。
……算了,那些不过是世界大事,张婶想管管不了,也没兴趣。
张婶最大的乐趣,就是跟几个同样逛医院成瘾的老朋友,一起在医院大厅闲话家常,聊聊一个世纪以前人类社会的模样。
跟所有的永生人一样,一堆永生人众在一起最常聊的话题,就是感叹现在的活人生活没有力气,跟自己还活着的时代实在差多了。
一个模样四十几岁,实际上已过世四十年的陈太太说:我那孙子,你们一向知道的,他都三十几岁了,就整天窝在家里打电玩、上网聊天,前几天我叫他去找份工作,认真为自己的人生打算一下,没想到他竟然说算了吧,反正最后死了就不用吃喝,只要给他一台计算机人生就能够继续下去了!
马上就有人附和,白发苍苍坚持活到老死的江先生猛摇头,说:真无赖啊,抱歉这么说妳孙子。我以前每天晚上开出租车开到半夜才回家,为的不就是给小孩更好的环境吗?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打算生小孩了,难怪没有动力打拼!
不是因为没有小孩所以没动力打拼,是不想给自己压力,所以干脆不生小孩。十年前才脱离活人世界的胡大妈说来就有气。
对!就是这样!众人齐声称是。
别说孩子了,我现在觉得养一条活泼泼的拉布拉多,都比跟我家那两个活小孩相处要有朝气多了。他们就光是躲在房间里,整天不晓得在做些什么,音乐开得很大,不让我们听到他们在里面的动静。非常啰唆的江嫂摸着她停止十八年的心脏。
唉,要是我能干脆睡着的话,我就不必担心那么多了。当了八十年公务员的卢先生说。
说到睡觉,我老是叫我们家还在念高中的小宝贝不要熬夜念书,想睡就睡,免得将来死后想睡一下都没办法啦。我啊,别的不想念,就惦着能像以前那样睡一下……睡一下下也好……外表还很年轻的蔡小姐幽幽地说。
他们真的是人在福中不知福啊,我天天看着他们没把桌上的东西吃干净,心里多难受啊,这不是说要节俭什么的,而是……唉,你们大家都知道的。他们还搞什么节食、减肥呢?有那种毅力跟心思的话,不如放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吧!胡大妈又是一阵义愤填膺。
大家七嘴八舌的批评,一起了头就说了个没完。
这个话题跟活人或永生人不大有干系,其实是长久以来长辈对后辈的不满。
不论在哪个时代,长辈都热衷看扁后辈,认为晚生的一代禁不起挫折、缺乏鞭策、抗压性不足、所受到的阻碍远远没有过去的年代来得巨大,过往的优良价值在晚生的一代身上正面临消逝的危机。
自上帝冬眠后一百年的今日,同样话题已变形为永生人对活人的忧心忡仲。
张婶也插了几句碎嘴的话,但张婶只是想让大家知道她与所有老朋友同在,并不是真的对她的孩子、孙子、曾孙、曾曾孙不满。她拥有过的已经太多了。
话题稍歇。
一个最近几年很少发言的郑先生罕见地站起来,用微笑吸引大家的目光。
对了,很快我就要跟大家告别了。郑先生微微一鞠躬。
大家都愣了一下。
什么意思?胡大妈出口。
我活得够久了,昨天我已经申请到了人道灰飞烟灭的号码牌,下个月五号,我就要离开大家了。郑先生露出坚定的微笑。
你不是才……死了三十年吗?张婶帮他算了一下。
以郑先生五十六岁因胰脏癌英年早逝,即使以一个世纪以前的计算方式,现在不过是八十六岁。
八十六岁……难道八十六岁就满足了吗?
够了够了,再活下去我也不晓得做些什么,每天都这样过下去,昨天跟今天一样,今天跟明天一样,明天跟一百年后的某一天也一定差不多,可以了,我很满足。郑先生的谈吐很有礼貌,但态度却很坚定。
你有我们啊。我们不是常常聊得很愉快吗?别忘了你还有家人呢。卢先生语气很惋惜。
……家人吗?我跟我的妻子、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是一起申请人道灰飞烟灭的,其实我们不是找不到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只是日子一成不变地过下去,心都厌了。郑先生用平淡的声调继续说道:就跟那一个《去他妈的无尽永生》的作者一样,最后他写了二十五本书去探讨永生的意义,最后还不是没有结论,只能选择继续旅行下去?
人生的意义啊……胡大妈有点困惑了。
我想,或许人生真的没有意义吧。如果人生真的一定要有意义,那就留给需要人生意义的人继续去寻找,我呢,只知道……足够了,我可以没有意义地离开这个世界,没有关系。郑先生看起来,似乎已经将这件事想过无数次,才做出这样的决定。
大家一时无语。
不管离开的理由是什么,常常碰面的几张面孔,又要少一个……
蔡小姐打破僵局:或许灰飞烟灭之后,灵魂才能真正从这个身体里解脱出去吧。那就祝福郑先生吧。
郑先生微笑:谢谢。
卢先生也加入鼓励的行列,握着郑先生的手说:听人说,说不定灰飞烟灭后就能飞升到另一个空间,也许是天堂!
郑先生微笑:也许吧。
也许吧。
也许吧。
看着郑先生轮流跟大家握手道别,张婶心里,真有说不出的空。
她的口袋里,也有一张号码牌。
天空很蓝。
在公园散步了两个多小时,张婶的脑中一直重复着郑先生那一席道别。
比起郑先生,张婶在这个世界停留的时间要长得多,多了六十几年。
在这多出来的六十几年里,自己的确就像郑先生所说的那样,一日又一日地重复一成不变的生活。这样有什么不好,自己也说不上来。
郑先生以前是在政大教书的教授,过的是有理想的生活,写了好几本评价不错的教科书,学生也很有成就。像这样的知识分子一旦人生跟理想脱节了,就渐渐无法忍受,宁愿灰飞烟灭掉自己也不想没有目标地过下去……
这大概是一种自己向自己表达尊敬的一种方式吧?
看看自己,张婶从年轻时就没什么重大的抱负,每天一起床,就是将三个孩子从床上赶去刷牙洗脸,然后开始炒蛋、煮稀饭。
骑机车四贴送孩子到学校上课后,张婶就去学校对面的早餐店打工,帮忙做三明治、烤吐司、煎蛋饼。十点后她就骑机车到饭店报到,准备客房清洁的工作。
孩子放学,张婶一定回到家里做晚饭,吩咐孩子快点写作业,命令长子负责教次子功课,命令次子要盯着么女写功课,谁不乖谁就皮绷紧一点。
晚上七点,张婶准时出现在市立医院,拖地扫地,洗碗洗盘子。
九点半回到家里,张婶仔细检查孩子的作业、签联络簿、调停孩子间乱七八糟的纷争、打电话跟老师道歉、帮忙孩子的美劳作业、为孩子剪头发、叫孩子趴在她的大腿上挖耳朵。偶尔打孩子、偶尔抱孩子、偶尔被孩子气哭。
偶尔,孩子笑嘻嘻帮她搥搥背,说妈妈我爱妳。
妈妈绝对不让别人说,你们没有爸爸就不学好。张婶总是边哭边说。
辛辛苦苦真的不算什么。
睡眠不足真的不算什么。
早出晚归真的不算什么。
不就是母亲伟大的本能吗?让三个孩子平平安安长大,每个都完成大学学业、都拥有美好的人生,就是张婶这辈子最简单也最完整的期待了。
认真说起来,那样简单的期待,在张婶被医生宣布死亡前就已经达成了。
不管活的死的,公园里多的是无所事事的人。
张婶看着躺在草地上看着天空发呆的十几个永生人,不由自主也抬头上望。
……那么,过去这一百年,自己的人生又是什么呢?
难道自己只是单纯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所以才茫然地存在下去吗?
张婶从没想过自己也会坐在这个地方。
位于大街小巷的永生人心理谘商中心,数量跟密度跟便利商店一样多,但上门求助的永生人其实很少,有时一天还遇不到一个需要辅导的永生人客户。
窗明几净、装潢雅致的谘商中心之所以开得这么多,跟政府积极进行扩大内需的经济政策有很深的关系。政府认为提供不需要工作、却想要藉工作打发时间的永生人一些工作机会,对社会安定很有帮助。
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坐在沙发上的张婶,立刻提出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