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不归路-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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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了。
“还好。仅是脑震荡,但不排除有颅内出血的可能。你是他妻子吗?”
“需要签什么字吗?如果需要交费,我有信用卡。”
“不是这意思。先观察一下,如果需要住院我们会告诉你,但如果仅是脑震荡,
他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休养,我们建议他回家静养。”
二牛也风风火火的进来,“怎么搞的?怎么这么倒霉?”
寒烟缓缓地睁开眼睛,他首先看到的是三张俯下来模糊的脸。他脑子里象初生
的婴儿般空白一片,什么杂念也没有,整个世界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那几张脸慢
慢地变得清晰。他认出了享静和二牛,还有一个是大鼻子的陌生洋人。他什么痛楚
也感受不到,相反,脑子里有种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宁静和空明。
“你们都看着我干什么?”寒烟不解地问,说着便想坐起来。那个医生摁住他,
“keep still。 Don't move。 You will be all right。〃
享静和二牛对他笑着,那笑容令他不解。“这个洋人是谁?我是在做梦吗?”
“你受伤了,你撞车了,现在在医院。你一切都很好。”享静温柔地对他说。
寒烟面无表情,似乎听不懂的样子,又闭上眼。
寒烟躺在一辆面包车里,车子一停,他突然侧身剧烈地呕吐。享静给他锤背,
他在干呕,胃象从肚子处突然就抽到后心上,翻腾的滋味令寒烟欲死不能。他已经
什么都吐不出来了,地上仅是一点绿汁。“使劲,使劲锤!”享静拼命锤他的背,
但他还嫌太轻。“二牛,你来,快!”二牛上去玩命擂鼓般锤。寒烟呻吟着。享静
看不过去,小声说:“轻点轻点。这医生真是,这样怎么就让回家了?”
寒烟躺在享静的大床上,床沿边放了个脸盆,供他呕吐之用。小周也来了,很
关切地帮享静伺候寒烟。享静让小周和二牛在窗户边摆了个床垫。“二牛,你睡厅
里,我睡这,晚上我照顾他,你明天还得上班。”
享静给寒烟倒了杯温水,扶他侧身吃药,二牛给他额头上热敷了条毛巾,三个
人退出屋,小声说起话来。
夜沉了,寒烟在昏睡,享静没有睡着,睁眼望月色发呆。突然寒烟小声叫二牛。
享静起来问他什么事,寒烟还是叫二牛。享静不解地问他,是不是想吃点东西。寒
烟苦恼地摇头,说:“我要去厕所。”享静马上把二牛叫起来,指着脸盆说:“就
这里面就行。”自己退出屋去。
二牛扶着寒烟,一手端着脸盆。寒烟努力了足有10分钟之久,解不出来。享静
在外面把厕所的水龙头打开,故意让他听到水声。她是学医的,知道受过伤或动过
手术的人第一次小便相当费劲,也相当重要。
二牛偷偷乐,引得寒烟也觉得自己这姿势非常滑稽,不禁乐得弯下腰去,可这
样一来,脑袋里就象有万把尖刀乱戳般地悸痛。“你别逗我,我不干了。”“别别,
胜利就在最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二牛鼓励他,故意用笑话让他放松些。这
次小便足足折腾了20分钟。
第十章
寒烟受伤后,象变了一个人,沉默寡言,阴郁着脸,成天躺在床上。脑震荡的
后遗症很明显,他夜里盗汗,脑子里的疼痛,时而尖锐,时而钝重,失眠的情况很
严重。
准备读的博士学业只能推迟,校方准了他的假,让他静静修养。小周从中药铺
给他买了些天麻和灵芝,泡在一个白兰地的瓶子里。天麻可以恢复脑子,灵芝有镇
静作用。享静这些日子上午去上课,其他时间便陪着寒烟。她想了许多可以让寒烟
分心的事情,比如一起听听音乐,看看租来的录象带,出去散步等。但寒烟对这一
切都没有兴趣,有时还莫名其妙地发脾气。
寒烟把头侧垂到床沿下面耷拉着,形成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他发现只有这样,
脑子才感觉舒服一些。脑震荡导致了失忆,怎样撞的车,撞车一小时前的事他已经
完全回忆不起来。储存在大脑里最新鲜的画面就是郑雯笑着对他招手,说半年后见
面的镜头。那镜头象张年代久远的模糊照片,在脑海中漂浮。郑雯的脸不甚鲜明,
似乎隔离得很远,只有那个声音空谷回音般回响不绝。
自从撞伤睁开眼睛后,眼前的所有景物便有种漂浮感,过去年代发生的事情总
象大海的潮汐般涌来退去,带着苦涩的咸咸的味道。许多往事,许多人物在他脑海
中走马灯般疾驶。
他自认为曾经非常优秀过,大学期间曾被全班同学公认为最有前途的一个才子,
但一谈恋爱,他全变了。孤独和悲凉没影了,郑雯蓬勃的爱潮把他兜头埋在水底。
他们不停地逛商场,下馆子,为了回谁妈的家而不停争执,琐碎事把他整晕了。大
学毕业放弃了作家梦后,他变得俗不可耐。但他认为这不怨他,他早就对老婆有言
在先。记得那是个夏夜,躺在床上,他突然呜呜哭起来。郑雯吃了一吓,“小弟,
你心脏又不舒服了?”
“狗屁心脏。我这辈子算完了。我那妈的居然变成这德性了。”
郑雯摸了摸他的脑门,啪地打开灯,不由分说抓起他手腕,数起脉搏来。他心
脏有点毛病。大学毕业那年,他脉搏突然跳得很慢,一分钟有时才37跳,心口也常
发堵。一尿尿,心脏就乒乓五四的怪跳,常常吓得他小脸发白。住了阵院,查出他
这是家族遗传病,叫“潜伏性二度传导阻碍”,也就是颗定时炸弹。大夫说:“以
后别熬夜了,生活规律点,别太累。”
他心里倒从容得很,大不了一个死。他父亲这脉上早年猝死的人不少。老姑20
出头就一跟头倒下没起来。他爸睡到半夜,起来帮助喂孩子,头一偏,过去了,才
34岁,尸解诊断为“出血性坏死性胰腺炎。”还有他哥,刚24岁,好不容易从工人
堆里跳出来,拿到了大学入学通知书,结果,由于复习太拼命,一命呜呼,诊断为
急性胃出血。
他妈是个医生,对丈夫和长子的猝死有自己的解释。他家族的人是胸腺体制,
从猝然夭折的情况看,应该全都是死于心脏骤停,所谓的胃出血不过是脏器自溶。
这就是说他也早晚有难逃的一劫。
“不过,小弟应该没事,你要是有事,当年摔脑震荡那次,早过不来了。”母
亲还专门给他在一个大仙面前求过卦,那仙姑问完八字后一激灵“你家老二没事。
他能逢凶化吉,过障碍如趟平地。放心吧。”
听完这些话,他没出声。那天,他一人在冬夜的大街上晃荡了三个小时,一边
抽烟,一边想事。回来爬在床上恶狠狠地写了一大篇日记。
早搏和房颤以及胸闷,使他感到死亡在向他走近。那会儿,他对没结婚的老婆
穷凶极恶,死命不让她去医院探视。他倒是好心,觉得自己没权利结婚,他妈这辈
子被害苦了,他可不想再给自己的后代体内埋个定时炸弹。
没想到,郑雯却死活不舍弃他,踢都踢不开,他未来的丈母娘到医院劈头盖脸
就是一通训:“你可不能这样对待小莲。我们家祖上信佛,你和小莲的事都这样了,
你可别往邪处想。”这使他没招。看着送来的那堆柿子和郑雯委屈的样子,他心中
涌起一阵感动。
为了女朋友,他只得改变自己。“这可不是我无能,也不是我自甘堕落。这辈
子成名是没戏了,那就好好过日子吧。”他和命运妥协后,手头翻译的一本英文小
说罢手了,考研究生放弃了,成名成家梦消失了。象条狗似的活着吧,上帝,我操
你大爷!
生活从此变得象土末般细碎,他能吃能睡,穿着也时髦起来,钱在他眼里也变
得越来越大,和郑雯吵架的次数也越来越多。眼睛瞪得比鸡子儿还大,妈了逼妈了
臭逼的一串一串的。郑雯求他别骂了,你一骂我心里直哆嗦,手都凉了。但他不管,
什么都敢招呼。除了骂人邪虎,他早不是个爷们了。“我他妈早晚得自杀。跳丫中
南海去。”
一晃毕业四年了,他一本书也没看,写豆腐干样的体育新闻稿太容易,他很快
就有了些小名气。但他看不上这份职业,这和炸油饼的没什么区别,无非是个匠人。
走上社会开始工作,他变成了一个标准件齿轮,在办公室沉闷的空气里,在一帮中
年人阴郁而挑剔的目光中,不情愿地走上千年媳妇熬成婆的漫漫庸途。
他学会了上街买菜,饭后拿个弯子,晚上看看电视,见谁骂谁,睡觉前造造爱。
一不留神,他成了个标准的小市民,而且开始热衷于单位里人和人斗的阶级斗争,
背后说人坏话。几年来,出了几次国,彩电、音响、录像机、电冰箱都置办齐了,
把9平方米的小屋塞得满满的。 唯一操蛋的事是他和别人合住一套单元,墙又不隔
音,拉屎放屁的声邻居都能听见,练活儿时象受惊的小动物,时刻提醒老婆:“嘿,
悠着点,别吱声。”
短短的五年,他从一个雄心勃勃的青年变成了和他爹妈一样的没有出息的知识
份子,那种离开电视就只能两口子拌嘴解闷的生物,这曾是他几年前视为最可耻的
知识份子的生存状态。
“没事,61跳,挺正常的,睡吧,明天还得上班呢。”郑雯看他安静下来,啪
地把灯又灭了。
“告你说,我要是堕落下去能让你发疯。我能俗得天天和你吵架。我他妈的可
知道我自己是什么操性。”
“睡吧,睡吧,你怎么变都是我的,我不怨你。快别乱想了。日子还能怎么过,
咱们这日子已经够可以了。”郑雯爱抚地拍着他,象哄孩子。“
他拿老婆没办法,不知是感激她还是怨恨她。没和她认识之前,他心中总充塞
着一种悲凉的心境,在明亮的大街上走着,猛不丁地,他会哼起哀乐,或者是洪湖
赤卫队电影里“儿死后,你要把儿埋在那洪湖上……”。他能常时间地对着镜子,
变幻出不同的表情,仔细地审视自己,“你是个天才,你他妈的肯定是个天才。”
无数次他对自己念叨。虽然自己是个小窄脑门,还瘪了巴几,但他鼻子骨折后长成
了一条标准的直线型,他把眼球使劲地向里凹陷,这样他的上眼睑便神秘地失踪,
狠巴巴的眼珠和粗黑的眉毛便离得很近,使他显得锛深沉。而且,他的单眼皮也变
成了双眼皮,如果他下巴再有力地收回,他就变成了日本的硬汉演员高仓建那孙子
了。他满意地看着那个映象,最后“呀”地大叫一声。他总是以这样的收尾离开镜
子。这起码能让他目光中的杀气保留30分钟。
“凭什么别人是天才,我他妈的不是。那么多人出名,我们家就出不来一个。
死了两个人也该找补回一个了吧。上帝,你大爷。凭什么让我爸我哥早死,让这两
个天才早死,你丫真不是东西!现在又给我弄了颗破心脏,熬夜用功都不行,你让
我活什么劲?!”
他觉得命运和社会对他都不公平,他胸腔中总郁结着化解不开的仇恨。他喜欢
看金庸、古龙的武侠小说,常把自己想象成黑衣大侠,仗剑孤行,周身充满杀气。
这个社会欠了他太多,他认为全家老少死了那么多人,不是病死的,而是时代逼的。
一个他奶奶的文化大革命,老爷被斗后活活把自己饿死,爸爸猝死也是挨批后心情
不好。哥哥更是为了跳出工人圈,一会拼命练提琴,一会拼命练体育,一会拼命写
小说,一会拼命考大学,拿到通知书后又拼命努英语,大冬天拿冰水泼头爱谁谁。
操,除了悬梁卧薪没有,刺骨尝胆的罪都受了,都吞了,他要不是那么玩命能早死
吗?他要不这样玩命,他能活吗?
文化大革命个臭王八蛋,没有你,我能学会骂人吗?我能12岁就“飞”人家帽
子,让人家开瓢吗?我能他奶奶的从小到大红小兵红卫兵共青团一律大小便的进不
去吗?谁不想踏踏实实的活着?可你丫已经逼我到这份,我活个大鸡巴!
他就这么刻毒地骂,在内心深处,在日记上,在没人的地方。骂天骂地骂自己。
他不认为自己变态,变态也是那帮孙子整的,但谁是孙子,他也懵懵懂懂。他觉得
要是没有这份没头没脑的愤怒充塞胸臆,他就无法生存。他读武侠时,心里总敬佩
那些报杀父之仇的侠客。
一个小脏孩儿,躲在马厢暗处,看到父亲惨死在仇家的鬼头刀下,仇恨象毒液
般吸进眯缝的眼睛中,不报此仇,枉为人子!然后拜师学艺,金钟罩,铁布衫一通
猛练。
在那仇家大喜之日,一个黑衣剑客蒙面而至,面罩一掀,手中长剑“锵啷”出
鞘,面容一沉,森然发语:“还记得我吗?10年前今夕此时……”
那仇家抖若筛糠,愕然失色:“原来你是……你是孙大侠之子,孙……”
他仰天长啸,手中利剑灵蛇般一抖:“操你苟的,纳命来!”索魂剑法精光笼
罩,浓重杀气夺命封喉。瞬间,数十口之家已然魂断命绝。回手一掷,冲天大火映
照出一个冷峻硬汉。
这就是他。他心中的自己。他无数次地沉浸在这个壮烈的场面之中,但随着眼
中杀气的遁散,他目光迷离,心下彷徨。他的仇家到底是谁?他如何能圆自己这血
海深仇?
他就这么活着,谁也不服,所有的生人都是臭王八蛋。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早晚
要干件大事,但他干什么都不能持之以恒,于是,就在日记上骂自己,骂完把笔一
扔,蒙头大睡。
父亲的死对他刺激不大,当时,他还是个小屁孩儿。但哥哥的死却让他变得穷
凶极恶,对这世界充满仇恨。
他哥哥比他大两岁。文革那会儿他家被抄,大院的孩子们见他们就打。挨打挨
多了,流点血也就那么回事。于是,一对恶少横空出世。独家小院和三间大北房被
人占了,他们被赶到一个叫周转房的大杂院。院里都是帮胡同串子,一群拖着鼻涕
的毛孩子开始还想和他们炸刺儿,结果,让这哥两象小鸡子般的收拾了。
附近还有帮工人子弟住的大院, 一个叫电查院,一个叫40512。他们从骨子里
看不上那帮工人子弟,率领着周转房的一帮小崽子,举着大板砖打得人家俯首称臣
完事。最熊的是中央乐团的孩子,其中有个叫夜猫子的是他们仇敌。一天晚上,他
们哥两和华贝儿正溜达,发现墙根有个黑影溜过去,一看就不是好鸟。抓住一看,
是夜猫子。这小子贼眼嘀溜溜的,缩着脖子抱着脑袋,一副找揣的样。“孙子,你
妈逼,你丫干什么坏事了。”他过去掐夜猫子耳朵一抠抠肉,把那孙子疼得直叫娘。
“小丫的,晚上出来没憋好屁,滚!”
回家一看,他家的几扇窗玻璃都被砸碎了,这还了得,于是,当晚夜猫子也就
被砸了个希里花拉。
在他眼里,其他人似乎总在有意和他作对。他倒不是把别人都当仇敌,但他总
觉得别人是在不怀好意地要伤害他,从小到大,他受到的伤害使他坚信人性是恶的,
所以,他敏感得抗拒任何他认为是想欺负他的人。“不欺负人,但也绝不受人欺负。”
这句话和他的血液流淌在一起。
哥哥死前最后的一次见面,他印象极其深刻。他哥长得清秀,冷峻,永远阴郁
着目光看人。
那天,他兜里还有10块钱,那是他半个月的工资。哥两杀到西单的翠华楼饭庄,
淮扬菜的馆子。二楼冷冷清清,他和他哥都穿着军装。他哥不是兵,假的。领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