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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霜华-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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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见他蹑手蹑脚的样子,也不由自主地放轻步伐,走近,就见叔父无忧的睡姿。 
              午时已经过半,今日正午日光倒不是很猛,暖暖洒在听雨榭之上。叔父身边水清清看得见游鱼的身影,叔父身后满湖碧绿荷叶如盖,亭亭玉立。 
              而他熟睡的面容那样平静祥和,无忧无虑。 
              看到这样的他,我不知怎的,有点想笑。裴元度见我笑,便瞪我,我越发笑不可抑,他又瞪我。我指指叔父,他看去,顿时哑然,脸上也冒出浅浅笑意。 

              原来,叔父睡着的时候,这么不老实。 
              他的腰下垫着几本奏本,而叔父左手洁白的袖子,竟掉进了水中,不时的,被游来游去的调皮鱼儿当成饵,咬了又咬。 
              这般不舒服的姿势,亏他也能睡的着,竟也能睡得这般好。 
              被我们两个人死盯着不放,他却似乎一点未觉。好半晌,只是动了动左边的袖子,似是想翻身,偏偏袖子落进水里便沉了,竟也拖不动,动作所到,几点凉水随着袖子的卷动,溅上了叔父的脸。 

              我以为他会醒,却只见他皱皱眉,右手揉揉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继续睡。 
              忍不住的,我就是想笑。控制不住的时候,便猛然笑出了声。 
              大概我的笑声太大,裴元度瞪我不够,还当机立断踩了我一脚。吃不住疼,我立时停住了笑,而我正想踩回来报仇,叔父醒了。 
              “元度,旭儿。是你们啊!” 
              平时是幽蓝色的双眼,如今却是浅浅的,如此时无暇天空般的净蓝,那双眼里睡意依然浓浓。神智尚未清醒的叔父看着我们,揉揉眼,他却不知自己左袖此时已经入了水。 

              下一刻,我就见叔父流云般的白袖在空中划出了小小的弧度,带着闪亮七彩光芒的点点水珠,不仅掉落在地上,也溅了叔父一脸。 
              接连不断打了几个小小的喷嚏,忙忙地用袖子擦脸,叔父却忘记了自己的左袖已经湿了,结果只是越擦越湿。最后还是裴元度看不过去,伸手递了一条白巾。迟疑地接过,好不容易擦干脸,叔父这才疑惑的看看自己的袖子,又看看水,最后迷惑的眼神又看向我们。 

              那吃惊的模样真是可爱极了,虽然我眼中的叔父,是个成年的男人。 
              “这是怎么回事?” 
              我笑而不答,而裴元度一脸没好气。 
              “谢相,您睡觉又不老实了。袖子落了水,所以……” 
              “元度,你今天到这里,不是特意来训我的吧!” 
              警惕地打断裴元度似乎快要出口的滔滔大论,叔父喃喃道,又看我。 
              “旭儿,你呢?” 
              “我只是来探望叔父,倒是裴大人,好象有事。” 
              方才我来之时,见他坐于回廊上既看天又看自己怀中的卷轴,长嘘短叹。我想他必然有事烦恼,而他不愿叫醒叔父,或许,只是因为他遇上难题。此时不卖他,何时再卖他,见他再度恶狠狠朝我瞪来,我微笑。 

              “元度?” 
              叔父看着他,目光温和又亲切,而这位裴大人的脸却如同煮红的大虾。我又想笑,却不料他为难的人是叔父。 
              “谢相,这是刚到的,谢相你的俸禄帐册,元度拿与你过目。” 
              叔父看着裴元度递上的帐册,却不去接。 
              “元度,平时这些不都交由你处理了吗?怎么今天又来问我。” 
              “谢相,今年制度有变。您也知道我朝官人除给职田、禄米以外,薪俸又分为俸料、食料、杂用、防阁及庶仆等。”他看看我,似乎向我解释。“因今年陛下下诏改制,将各种原有各色薪俸合并,按月给付,统名为‘月俸’,今日元度已领谢相春、夏二季俸禄,所以要重新报给谢相听过。” 

              “原来新俸制度今月开始实施,我倒忘了,元度你往下说。” 
              “谢相居官三品每月共得十七千,其中月俸五千,食料一千一百,防阁十千,杂用九百文,今算春夏二季六月俸禄,总计一百零二千钱。谢相请过目。还有今春谢相永业田与职事田的田产与禄米收支情况,也请谢相一并过目。” 

              叔父还是不接,他看那帐册的目光,在我看来就好象看到妖怪似的。看了半天,见叔父没有动静,裴元度不耐烦了。 
              “谢相,就算谢相把俸禄管帐的事都赖到下官身上,下官也认了。可是元度之所为,谢相的日常开销,交付给府中郭管家的钱数,谢相总得过目一下吧!” 

              叔父看看他,又看看我,最后瞄瞄帐册,为难。 
              “这个,元度,你也知道,我最不擅长看这个。看到帐本我头会疼,俸禄交给你和郭二、孙麒处理就行了,我信任你们。正如陛下平时所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们只管放手使用我的俸禄就好,最后再给夫人看一下即可,不用再给我看过了。” 

              又泛起了,如狐狸般的笑,叔父亲切地拍拍裴元度的肩膀。而被拍的那人,已如木雕石像,目瞪口呆。 
              “谢相。” 
              裴元度的声音发抖,颤颤的手指点着叔父,却是一脸无奈。 
              “好啦好啦,看这光景,季常也要到了,近月不见,怪想他的,我先到前厅去,你自便。” 
              就这么逍遥自在的,叔父就在他吃惊的眼皮底下,带着我飘飘然离开。 
              偶尔回头的时候,我见裴元度看着叔父远去的背影,气得直跳脚。而我那温和而慈蔼的叔父,额上此时却冒出了冷汗。 
              我只听见,他喃喃地自语。 
              “还好跑得快,要慢一步就得去看那劳什子帐本了。被元度逮到非看得我头大不可,为什么我一定得看这种东西……” 
              这样的时候,我对裴元度,很同情。 
              *** 
              叔父见的人,有张天生的大嗓门,这让我想起张飞。 
              当然长得不象张飞,可这人就让我想起张飞,只有《三国志》里的张飞,才有这样如雷震耳般的大嗓门。 
              从小到大,我所见的人,都是江左士族子弟,个个崇尚优雅的举止,连说话也都是轻轻柔柔。虽然我们说的,是中原的洛阳古音,而这样的声音,其实很重浊。 

              叔父的言谈也是如此,但他说话轻柔如歌,清脆而悦耳。我不知道他说的话是不是改造过,叔父说的话语与家中的人不同,很妩媚,有时听上去,柔软若无骨。 

              叔父与他的朋友,绝对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见了他,方才知道我的叔父--世人所称的“谢郎”,究竟优雅到什么地步。这两个人就象黑与白,截然不同,但这似乎不影响他们之间的关系。 
              “季常,你到了。” 
              “是啊,早上才到,距离陛下限定时日只差半天。” 
              轰轰的声音震得我脑袋也发昏,我晕晕地看着他,伸手拉拉叔父的袖子。叔父看我,微笑。 
              “旭儿,这位是叔父的好朋友,御史大夫吴肃,字季常。季常,这是我内侄谢旭。” 
              这人对我似乎没什么好感,见叔父介绍,也只是冲我微微一点头,这让我有些恼。 
              云阳谢家人,怎能被人这般轻视,再听他的话,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免了免了,除了你,吴肃不想再认识那些所谓士族子弟。朝中那堆人,已经够我烦的了。” 
              吴肃?季常? 
              御史大夫吴肃季常,不正是上次我所听到的,那个上本弹劾叔父的人名吗? 
              “你是那位上表弹劾叔父的御史大夫!!” 
              恼着恼着,突然这人的名字蹦进我脑海,我吃惊地叫出声。那位吴御史看着我,黝黑的面容上此时竟微微有些发红,而叔父听到我的话,也很吃惊。 
              “‘季参御史’的绰号竟传到江南来了吗?我还以为只有京城知道而已,你说的没错,这位威风八面的吴大人,就是每隔三月就定期弹劾叔父一次的吴御史。不过那只是出于臣子的职责,季常兄与叔父,私下是好朋友。” 

              拍拍我的头,叔父笑道。吴大人看着叔父状似愉悦的笑脸,只是摇头。 
              “被我这么参,也没见你收敛多少。每被参一次,还兴高采烈的,这样的人也实在少有。” 
              “你参了我这多次,每次见你上本,文辞都有进步,我当然替你高兴。你上进,我开怀又有什么不对的?” 
              “就你一堆歪理,不和你辩。”他摇头,又道。“对了,你病好些了吗?我在路上听到你又病了,现在情况如何。” 
              吴肃靠近叔父,手摸摸叔父的额头,才露出笑脸。 
              “已经好了,你尽管放心。我倒要问你,京城至云阳水路不过十日行程,你怎么走了半月之久。这半月都没你的消息,我很担心你。如今瞧你比日前在京时清减了些,路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叔父拉着我的手,坐下,又问。 
              “怎么这你也看得出来,我一路在船上猛吃猛喝,照理你不应该看得出来才对啊!” 
              吴肃摸摸自己的脸,喃喃。叔父好气又好笑。 
              “你有什么事我当然看得出来,季常,你该不是怕我担心,才在路上耽搁这么久吧!” 
              “也没有,主要赖你江南的螃蟹,我吃了水土不服,病了一场。所以路上也耽搁了点时间,再说你病了,我怎么好让你这病人再来操心我的事。” 
              小声的小声的,后来他的声音渐低如蚊子哼叫。看来,他之所以延迟时间到来,是因为叔父。 
              不想生病的叔父担心他,所以在病好之后才来见叔父。 
              这是男人的友情吗? 
              我心中暗自咀嚼,说不出那是什么滋味。 
              “螃蟹?不会吧,胃寒之人不得食螃蟹,你胃又不寒,吃了应该不会有事啊?莫不是将柿子与螃蟹同食?那自是不行。” 
              见他摇头,叔父又看看我,我也是一脸的莫名其妙。这吃螃蟹还能吃出水土不服来,我当真第一次听说。 
              “大人确定是我江南的螃蟹惹得祸?” 
              我静静地问,他则一脸理所当然。 
              “正是,刚下律州,我就看见滟水岸边有螃蟹爬动。本官乃北地人,也未吃过螃蟹,就命下人捉来煮熟。没料到食用之后上吐下泻,委顿不堪,这不是螃蟹使本官水土不服,是什么?” 

              我无言,正犹疑,叔父插话言道。 
              “季常,你确定你吃的是螃蟹吗?你以前也没见过螃蟹,你怎么可以确定你吃的就是螃蟹?” 
              “就算没看过,我也听过啊!《礼记*劝学篇》有云,蟹二螯八足。我在江边所见之物,也有八足,加之二螯,不是螃蟹是什么?” 
              “你吃的螃蟹有多大?” 
              叔父想了又想,复问。 
              “这么大。” 
              吴大人比画了一下,叔父扶着我的肩,猛地笑出声。 
              “错错错,你吃的那个不是螃蟹,是澎蜞。澎蜞不能吃,你吃了当然会生病。” 
              “澎蜞?” 
              这时我也想到了,忍不住笑,我道。 
              “是啊,澎蜞,似蟹而形小,生长在水边。那不能吃的,吃了就会吐泻。” 
              “世上还有澎蜞这东西,怎么我以前从来没听过,这《劝学》里也不说清楚。” 
              吴大人摇头,也忍不住好笑,叔父叹气。 
              “不是《劝学》的错,你呀,《尔雅》读得不熟,《劝学》读得太熟,结果几被《劝学》害死。” 
              《尔雅*释鱼》中有说到澎蜞,而这位大人,却只记得《大戴礼*劝学篇》所记载螃蟹的形状,分不清而误食,结果闹出这么大的笑话,还赖我江南的螃蟹不好。 

              吴大人这次真是脸红了,我有趣地瞧着他,突然觉得,他不若我想象的那般讨厌。 
              *** 
              似是不忍,见他太窘,叔父此时岔开了话题。 
              “你的内袍怎么还没换,上次我见你,你是这件破袍子,怎么这次见你,你还是这身破袍子。” 
              微微皱起眉梢,叔父看着吴大人的袖子,道。 
              “我家中人口多,连吃饭都不够,哪里还顾得上衣服,反正是内袍,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你当没看到就好。” 
              他倒不以为意。 
              “我怎么能当作没看到!!”叔父皱眉,见他只是摇头,苦笑。“算了算了,指望你去换还不如指望太阳从西边升起来。这样吧,我送你一百匹绢好了。” 

              “不要。” 
              “减半,五十匹。” 
              “不要” 
              “再减半,二十五匹。” 
              某人依然回答“不要”,最后减至一匹,那人还是摇头说不要。叔父的眉越挑越高。 
              “就一匹有什么关系,你升任御史大夫,个性怎么越来越罗嗦。以前那个豪爽的季常兄到哪里去了?” 
              “朝中什么人都可以接受别人的礼物,只有我不可以,御史大夫统领所有的御史。掌督察百僚,议论朝政之责,百官收贿,有我可以监察。如我收贿,我又怎么有立场再去监察别人。你也别不服气,一匹和一百匹没什么不同,我收了,就是受贿。” 

              叔父无言,我第一次见他连话都说不出来,而吴大人只是微笑。我看着他,对他油然而生一股敬意,我没见过这样的人,但我尊敬这样的人。 
              即便,他的声音大得依然让我头发昏。 
              我以为这事就这么完了,但叔父似乎是个固执的人。 
              第二日,他约吴大人和我一起去瓦官寺礼佛。我才上了车,就见叔父抱着一匹绢坐着,神色肃然。看来叔父还是不死心,可吴大人那样难缠,我想叔父今日还是会无功而返。 

              吴大人登车之后,见叔父只是一楞,回过神就想下车,后襟却被叔父拉住。 
              “你莫逃,说好今日一同去礼佛,怎可言而无信?” 
              他气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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