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与中国旧家庭-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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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十六《崔实政论》)。由魏晋而至南北朝,士族阶级均有投靠的客,客的身份便与奴合为一体,而称之为奴客。就是“宾客”的意义也和“奴客”一样,变成主人的奴才。隋唐以后,客随士族势力的衰落,渐次恢复其原有的地位,即客就是来宾,而与主人平等。但世上尚有清客这种人士,其地位略似于幕友,但又降幕友一等。幕友亦称幕宾,据《辞源》解释,“凡行政官所延文案书记等总称幕友”。《辞海》则谓“幕友为政军各官署办理文书及一切助理人员之通称”。贾政闲谈“姽婳将军”林四娘之时,听者忽称“众幕友”,忽称“众幕宾”,此外尚有“众清客”(第七十八回);贾政外放为江西粮道,幕友们乘便规谏其勿信任李十儿(第九十九回)。现在不谈幕友,专谈清客。
贾府有多少清客,宁府那边及贾赦一房,清客是谁,《红楼梦》未曾说到。我们知道贾赦自己确有清客,元宵夜贾母在大花厅上,请各子侄孙男孙媳等家宴,“知他(贾赦)在此不便,也随他去了。贾赦到家中,和众门客赏灯吃酒,笙歌聒耳,锦绣盈眸,其取乐与这里(大花厅)不同”(第五十三回,此时贾政不在京中)。所谓门客据《辞源》“清客”条,就是清客。《红楼梦》以宝玉为主角,故对于贾政的清客,曾举出其姓名,如詹光、单聘仁(第八回)、程日兴(第十六回)、胡斯来(第二十六回)等,约有七八人之多。余阅读《红楼梦》时,未曾注意及此,故不能一一举其姓名。贾政为江西粮道,此辈似未随他上任,可知清客与幕友不同。清客常同贾政说闲话(第九回),而以凑趣取笑为主。鸳鸯说:“天天咱们说,外头老爷们,吃酒吃饭,都有个凑趣儿的,拿他取笑儿。咱们今儿也得了个女清客了!”(第四十回)所以清客也就是“帮闲”。帮闲似是帮助主人消遣闲暇之意。
清客不过帮助主人消遣余闲,他们的人格未必清高,对其主人有依阿取媚之状。宝玉在荣府中,无异一位皇子,清客对此皇子,当然是亲近之,迎合之,称赞之。宝玉有一次要到梨香院去看宝钗,半路遇到清客,《红楼梦》描写如次:
(宝玉)遇见了门下清客相公詹光、单聘仁二人走来。一见了宝玉,便都赶上来,笑着,一个抱着腰,一个拉着手,道:“我的菩萨哥儿!我说做了好梦呢,好容易遇见了你!”说着,请了安,又问好,唠叨了半日,才走开。(第八回)
大观园建筑成功,贾政令宝玉试题匾额对联,宝玉每发一言,每题一匾额,每拟一对联,众清客或赞道:“是极,妙极”,“才情不凡”(第十七回),或“称赞不已”,“哄然叫妙”,或“同声拍手道好”,或称“幽雅活动”,其一齐捧场,令人读后,为之汗颜。
到了贾政命宝玉作“姽婳词”之时,宝玉念一句,贾政写一句。宝玉每念一句,众清客便称“古朴老健,极妙”(第七十八回),或谓“用字用句,皆出神入化”,或竟“拍手笑道,当日敢是宝公也在座,见其娇且闻其香”,“转韵更妙,这才流利飘逸,而且这句子也绮靡秀媚得妙”,或又“拍案叫绝”,或“众人都道,妙极,妙极,布置,叙事,词藻,无不尽美”,“铺叙得委婉”,“念毕,众人都大赞不止”。
诸清客平日讨好主人,而大捧主人之子,及至贾府抄家,此辈到那里去了?固然“贾政正在独自悲切,只见家人禀报,各亲友进来看候,贾政一一道谢”(第一百六回),不知各亲友之中有否清客。不久,贾政承袭荣国公世职(第一百七回),然此只是一种荣誉,而家道已衰,当然无力再养清客,因之“清客渐渐的都辞去了,只有个程日兴还在那里,时常陪着说说话儿”(第一百十四回)。
男清客自贾府抄家之日(第一百五回)始,到程日兴出现之时(第一百十四回)止,不知他们均在何方,《红楼梦》既无明文交代,我们便无须“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固然此种考证比之考证《红楼梦》之为曹雪芹自传,尤胜一筹。因为前者有关于当时世风士气,后者不过为曹家争版权而已。女清客呢?“女清客”这个名称为鸳鸯所创(第四十回),暗指刘老老而言。刘老老第一次进入荣府,是为求得些银钱,以救其婿王狗儿之急。见到凤姐,凤姐甚为冷淡,笑说:“况且外面看着虽是烈烈轰轰,不知大有大的难处,说与人也未必信。……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作衣裳的二十两银子还没动呢,你不嫌少,且先拿了去用罢。……天也晚了,不虚留你们了。”刘老老“千恩万谢,拿了银钱”,回到乡下(第六回)。第二次来到荣府,不是来打抽丰,而是送了一袋瓜果野菜,以报昔日接济之恩(第三十九回)。此次,给贾母知道了,就说:“请了来我见见。”此一见,刘老老运气来了,凤姐见贾母喜欢,也“忙留”她,再住两天。在这数天之内,刘老老装傻装呆,哄得贾母欢笑,尤其在贾母于晓翠堂上开宴,刘老老故意说出傻话,使“上上下下都一齐哈哈大笑起来”(第四十回)。及至鸳鸯三宣牙牌令,轮到刘老老对令作词,虽然合韵,而其粗俗可爱,众人听了,不觉哄堂大笑起来(第四十回),竟令贾母笑道:“今日实在有趣!”(第四十一回)回去之日,又得了一百数十两的银子及许多衣料食品(第四十二回)。凤姐以刘老老取笑,刘老老亦会凑趣,鸳鸯谓之女清客,刘老老确已尽了女清客之职。鸳鸯笑道:“老老别恼,我给你老人家赔个不是儿罢。”刘老老忙笑道:“姑娘说那里的话?咱们哄着老太太开个心儿,有什么恼的?……我要恼,也就不说了。”(第四十回)刘老老确是“生来的有些见识,况且年纪老了,世情上又有经历”(第三十九回)。我写到此处,不禁想起东方朔来了。东方朔上书武帝,自吹自誉,最后一句竟然说道:“若此,可以为天子大臣矣。”上伟之,令待诏公车,后拜为郎,迁大中大夫给事中。朔在朝常常扰乱朝仪,而以滑稽之语自辩,武帝不但不加之以罪,且常赐以黄金。为什么呢?天子每日所见的均是公卿,所讨论的尽是国家大事,而吾国又无周末之制以休养身心,所以听到东方朔诙谐之言,不但可以解颐,且亦可以消除一天勤政之苦。朔虽嘲谑,时亦直言切谏,上常用之。公卿在位,朔皆傲弄,不为所屈(《汉书》卷六十五《东方朔传》),所以我谓东方朔乃是第一流的清客。
刘老老第三次进入荣府,是在贾府抄家之后,贾母已死,凤姐病在床上,除平儿外,无人看护,此时刘老老忽然来了。凤姐对巧姐道:“你的名字还是他起的,就和干妈一样。”(第一百十三回)前此凤姐曾向馒头庵主持静虚说:“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第十五回)多么勇敢。现在病了,心虚了,日夜见鬼来讨命了。王充说:“凡天地之间,有鬼,非人死精神为之也,皆人思念存想之所致也。致之何由,由于疾病。人病则忧惧,忧惧则鬼出。”(《论衡》第六十五篇《订鬼》)凤姐病了,忧惧了,鬼出来了。她“叫刘老老坐在床前,告诉他心神不宁,如见鬼怪的样子”。刘老老教其祷告菩萨,凤姐便在手腕上褪下一只金镯子交给她,求刘老老为她祷告。刘老老不肯收,凤姐“知刘老老一片好心,不好勉强,只得留下,说道:‘老老,我的命交给你了!我的巧姐儿也是千灾百病的,也交给你了!’”(第一百十三回)家中无人可托,竟托孤于村妪。刘老老赶快回乡,向菩萨祷告,然而凤姐病入膏肓,旋即命归阴司(第一百十四回)。
凤姐既死,巧姐失恃,幸有平儿作伴,忠心保护。此时贾政扶了贾母灵柩南行,贾琏因贾赦病重,已赴流配之处(台站)探视。荣府之内除宝玉外,无一正派的男人。而祸起萧墙,贾环、贾芸、凤姐胞兄王仁、邢夫人胞弟邢大舅,竟然欲将巧姐卖给藩王为妾。邢夫人受他们欺骗,完全愿意;平儿虽然告知王夫人,王夫人亦一筹莫展。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刘老老又来了,就由她定下方法,令平儿陪同巧姐偷偷地到她乡里一避。而藩王亦知是贾府之女,世代勋戚,娶之为妾,有干例禁,遂解除贾家婚约,并驱逐王仁、贾芸出去,一场风波,就这样结束。
刘老老过去是清客,而救巧姐一事,则为侠客。贾府已经落败,藩王的势力炙手可热。当刘老老协助巧姐逃难之时,她并不知藩王要解除婚约。老老竟敢毅然主张逃到她的家里,而不怕藩王求婚不遂,势将派人侦查巧姐之所匿,万一探知巧姐是匿在王狗儿家里,必加老老以拐带的罪名。刘老老不怕,也不考虑到怕。吾欲以之与朱家郭解相比。刘老老村妪而已,唯村妪方能趋人之急,脱人之厄。彼膏粱妇女只知奢靡,唯钱是视,唯权势是媚,且以贪墨所得的金钱,炫耀于人,甚至以其所私的权贵,夸示于邻里乡党。世道人心腐化至此,干宝所述晋代妇女就是一例。
第16节 《红楼梦》记事不忘吃饭
任何小说尤其今人所写的武侠小说而登在报纸之上的,往往是两侠斗剑或两侠舌战,经过了一星期,又经过了十余天,还在那处,剑来剑去,或我一句,你一句,辩论不已。我看到这里,常常不再看下去。经过一个多月,总以为应该变更了新花样吧,又把该报取来一看,哈哈,斗剑或舌战还在原处进行,实在令人不能忍受。这就是我不看某一位作家所写武侠小说的原因。
我很怀疑此一批侠客大约遇到了黄石公,教以辟谷之法,否则不会比剑或比舌,比了两个多月,还是口不干而肚子不饿。吾国的侠客单单不食不饮,就比蓝眼睛、高鼻子的侠客高明。
我看了《红楼梦》,总觉得曹雪芹不忘吃饭。读者不信吾言,试翻翻《红楼梦》,就可发现数回之中,至少必有一次提到吃饭。纵是吃便饭也写得很详细,如黛玉初入荣国府,在贾母房中吃饭,那一人捧杯,那一人安箸,那一人进羹,陪食的是谁,谁坐在那一方那一位,都写得清清楚楚(第三回),就是其例。或写得很简单,单单提了一句,如贾珍之妻尤氏请贾母等于早饭后,到宁府参加家宴,饮酒看花,其一例也。在后者,简单之中,又提到两次吃饭,一是请贾母等“于早饭后”过来,在会芳园游玩。二是此次不过是宁荣二府“眷属家宴”,并无别样新文趣事可记(第五回)。
人类除神仙外,不能一日不食,所以写长篇小说,不要写得高兴,如黄河之水天上来,不休不息,滚滚下去,奔流到海不复回,而竟忘记了吃饭之事。孔子至圣也,他深知人情,绝不学宋代道学家那样,把食色看做卑鄙恶浊之事,而不肯出之于口,反而大胆地说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礼记注疏》卷二十二《礼运》)关于饮食,孔子云:“夫礼之初始诸饮食。”(同上卷二十一《礼运》)关于男女,孔子亦说:“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同上卷五十二《中庸》)圣人之重视食色也如此。告子说:“食色,性也。”(《孟子注疏》卷十一上《告子上》)余今学子贡的话:“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色。”饥寒交迫,何暇谈到“色”字?然而色亦甚重要,不过比之于食,要差些许而已。所以孟子说王道,先则曰“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同上卷一上《梁惠王上》),次才曰“内无怨女,外无旷夫”(同上卷二上《梁惠王下》),即王道是从饮食男女方面着手。古代“令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但“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贾公彦疏“此月既是娶女之月,若有父母不娶不嫁之者,自相奔就,亦不禁之”(《周礼注疏》卷十四《媒氏》)。盖人类皆有性欲,《诗》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诗经注疏》卷一《国风·关雎》)这只是一首情歌,何必硬说:“《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爱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同上毛亨传)这真是容易了解的,愈注愈不易了解。
男女问题,即“色”的问题,说到这里为止。关于饮食问题似有补充说明的必要,先哲论政,必不忘民之衣食。孔子说:“政之急者莫大乎使民富。”(《孔子家语》第十三篇《贤君》)又说:“民之所以生者衣食也……民匮其生,饥寒切于身,不为非者寡矣。”(《孔丛子》第四篇《刑论》)“孔子厄于陈蔡,从者七日不食,子贡得米一石,颜回仲由炊之于坯屋之下,有埃墨坠饭中,颜回取而食之,子贡自井望见之,不悦,以为窃食也”(《孔子家语》第二十篇《在厄》)。以子贡之智,颜回之贤,而当饥饿之时,子贡尚疑颜回之窃食,由此可知人类所视为最重要的,还是衣食。所以孔子为政,必以富民为先。“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论语·子路》)。即“富之”乃在“教之”之先。管仲说:“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管子》第一篇《牧民》)多数人民饥寒交迫,而乃教之以仁义,勉之以道德,纵令孔子复生,说得口破唇干,我想人民亦将一笑走开,不愿再听下去。李卓吾说:“饥定思食,渴定思饮,夫天下曷尝有不思饮食之人哉。”(《李氏焚书》卷二《答刘方伯书》)李氏又说:“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除却穿衣吃饭,无伦物矣。世间种种皆衣与饭类耳。故举衣与饭,而世间种种自然在其中,非衣食之外,更有所谓种种与百姓不相关者也。”(同上卷一《答邓石阳》)
孔子为政,必以富民为先,既欲富民,则不可不言利,只因孔子有言:“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论语·里仁》)董仲舒又加以阐释,他说:“天之生人也,使之生义与利,利以养其体,义以养其心。心不得义,不得乐;体不得利,不得安。义者心之养也,利者体之养也。体莫贵于心,故养莫重于义。义之养生人,大于利矣。”(《春秋繁露》第三十一篇《身之养重于义》)自此以后义利之争充斥乎学者著作之中。到了宋代,道学家虽然板起脸孔,重义而不言利,然而尚有李觏者,他说:“利可言乎?曰人非利不生,曷为不可言……孟子谓何必曰利,激也,焉有仁义而不利者乎。”(《李直讲文集》卷二十九《原文》)又有苏洵者,他固以为“利之所在,天下趋之”(《嘉佑集》卷九《上皇帝书》),所以主张徒义必不能以动人,他说:“武王以天命诛独夫纣,揭大义而行,夫何恤天下之人,而其发粟散财何如此之汲汲也。意者,虽武王亦不能以徒义加天下也……君子之耻言利,亦耻言夫徒利而已……故君子欲行之(义),必即于利;即于利,则其为力也易;戾于利,则其为力也艰。利在则义存,利亡则义丧……必也天下无小人,而后吾之徒义始行矣。呜呼难哉。”(同上卷八《利者义之和论》)
由《红楼梦》书中不忘吃饭,而竟谈到“义与利”,读者必将认为文不对题。其实,吃饭是利之起点,又是利之重点。世人日夜勤劳,劳苦其筋骨,胼胝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