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存在的骑士-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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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存在的骑士》和《分成两半的子爵》这两个中篇,加上早先的《树上的男爵》,组成了一套充满智慧的寓言似的幻想小说三部曲。它们后来在意大利以“我们的祖先”为标题,重新出版。《不存在的骑士》故意对骑士小说进行了笨拙的模仿。故事中不可能的英雄阿格利鲁尔夫是一套空的盔甲,但又确确实实有英勇的战斗表现,这招来其他骑士的憎恨,以及一个活跃的女骑士布蕾达美特的爱,此外一个对战斗着迷的理想主义者兼志愿者雷姆巴特则对他无比崇拜。阿格利鲁尔夫为了保住骑士的名誉,被迫找遍欧洲以证实他十五年前救过的一个处女的清白。在他的寻找中(对中世纪传奇小说的必有情节的滑稽模仿),他躲开寡妇普蕾斯茜尔拉的勾引,从苏丹的后宫里救出那个不情愿的处女。
《分成两半的子爵》发生在中世纪后期,是一个关于泰拉尔巴的梅达尔多子爵的令人恐怖的故事,子爵在他第一次和土耳其人作战中被一枚炮弹正好炸成两半。他回到奥地利的领地从字面上说,是半个人,成为了邪恶的化身,他送给孩子毒蘑菇,将忠心的奶妈赶到麻风村,对一个美丽的牧羊女进行吸血鬼似的求爱。当子爵的另一半奇迹似的出现,并试图消除这些伤害时,宿命中的冲突就不可避免了,小说皆大欢喜的结尾和故事本身一样令人惊奇。作为一个现代人的寓言(被孤立,被伤害),这部小说有深刻的寓意。作为对有关好人与魔鬼的基督教寓言的故意模仿, 这部小说也是机智和清新的。Einaudi出版社1951年和1959年初版,1962年兰登书屋英语第一版,Archibald Colquhoun翻译。
一
法兰克王国的军队列阵于巴黎的红城墙之下。查理大帝即将来此阅兵。官兵 们已恭候三小时有余,天气闷热。那是一个初夏的午后,浮云布满天空,显得有 点阴沉,套在盔甲里的人犹如焖在支于文火之上的锅里。在纹丝不动的骑兵队列 中并非无人晕倒或作昏昏然状,然而盔甲一无例外地以同样的姿势昂首挺立在马 鞍上。蓦地响起三声军号令,头盔顶上的羽毛刷刷地响动起来,仿佛沉闷的空中 吹过一阵清风,将那种海啸似的粗重的呼吸声一扫而光,武士们原来一直被头盔 的颈套憋得喘息不止。查理大帝终于来了,他们看见他远远地走来,他的坐骑似 乎比真马犹大,他长髯拂胸,手握缰绳,威严而英武,又英武又威严。他走近了, 同他们上次看见他时相比,显得苍老了些许。
查理大帝在每一位军官面前勒住马,转过脸从头到脚地打量他:“法兰克的 卫士,您是谁?”
“布列塔尼的所罗门,陛下!”军官用最高声调回答,一面掀开头盔,露出 一张英气勃勃的面庞;他还添加几句介绍具体情况,诸如:“5000骑兵,3500步 兵,1800侍从,征战5年。”
“请退回布列塔尼人的队列,勇士!”查理说罢,笃卡——笃卡,笃兰—— 笃卡,他走到另一支骑兵队伍的首领前。
“法兰克的卫士,您是谁?”他又问道。
“维也纳的乌利维耶里,陛下!”头盔上的面罩刚刚摘下,这位军官就吐字 清晰地回答,还说道:“3000精选骑兵,7000步兵,20辆攻城战车。幸蒙上帝 保佑和法兰克国王查理的威名恩护,我们打败了异教徒的铁臂将军!”
“干得好,维也纳人是好样的!”查理大帝说道,并吩咐随行军官,“这些马 掉膘了,给它增拨草料。”他往前走。“法兰克的卫士,您是谁?”他又说一遍, 语调抑扬顿挫,总是那样一成不变:“达打——打打达,达打——达打——打达 达……”
“蒙珀里埃的贝尔纳尔多,陛下!我们攻占了布鲁纳山和伽利费尔诺城。”
“蒙珀里埃是座可爱的城市!美女城!”他向随从说,“我们给他晋级吧。” 国王的话语令人感到亲切,但是,这一套俏皮话已经老调重弹若干年了。
“您是谁?我认识您的盾徽。”他从盾徽上可以识别所有的人,无须他们说 话,但是让他们报出姓名和显露面容是沿袭下来的惯例。也许因为倘若不如此, 则会有人去干比接受检阅更好的什么勾当,而将别的人塞进他的盔甲中,打发到 这里来应景。
“多尔多涅的阿拉尔多,阿蒙内公爵的部下……”
“阿拉尔多很能干,教皇这么说呵。”他还说了些诸如此类的话。“达打—— 打达打——达打——达打——达打——打打达……”
“蒙焦耶的古尔弗雷!8000骑士,阵亡者除外!”
头盔攒动。“丹麦的乌杰里!巴伐利亚的纳莫!英吉利的帕尔梅里诺!”
夜幕垂降。面罩的空格之后的脸不大看得清楚了。在这场经年不息的战争中, 每个人的任何一句言语,任何一个举动,以至一切作为,别人都可以预料得到, 每一场战斗,每一次拼杀,也总是按着那么些常规进行,因而今天大家就已知明 日谁将克敌制胜,谁将一败涂地,谁是英雄,谁是懦夫,谁可能被刺穿腑脏,谁 可能坠马落地而逃。夜晚,工匠们借着火把的亮光,在胸甲上敲敲打打,损坏之 处总是一些固定不变的老部位。
“您呢?”国王来到一位通身盔甲雪白铮亮的骑士面前。那白盔甲上只镶了 一条极细的黑色滚边,其余部分皆为纯白色,穿得很爱惜,没有一道划痕,缝合 得极为密实,头盔上插着一根不知名的东方雄鸡的羽毛,闪耀出彩虹般的五颜六 色。在盾牌上绘有一枚夹在一袭宽大多折的披风的两幅前襟之中的徽章,徽章里 面还有一个更小的带披风的徽章。图案越变越小,形成一个之中包含着另一个的 一系列披风,中心里应有什么东西,但无法认清,图案变得很微小。“您这儿, 穿戴如此洁净……”查理大帝说,因为他看到战争持续越久,兵士们就越不讲究 清洁卫生。
“我是,”金属般的声音从关闭着的头盔里传出,好象不是喉咙而是盔甲片 在颤动,飘荡起轻轻的回声,“哥本哈根和叙拉的圭尔迪韦尔尼和阿尔特里家族 的阿季卢尔福·埃莫·贝尔特朗迪诺,上塞林皮亚和非斯的骑士!”
“哈哈哈……”查理大帝笑起来,他将下嘴唇往外努,接着发出轻轻的吹喇 叭似的声音,好象在说:“假如我应当记住各位的名字的话,岂不是倒霉了!”可 是,他很快皱起眉来,“您为什么不揭开头盔,不露出您的脸来?”
骑士没有任何表示。他那穿着缝合细密的臂甲的右手更紧地揪住马鞍的前 穹,而持盾牌的另一只胳臂仿佛因颤栗而抖动,“我对您说话哩,喂,卫士!”查 理大帝逼问,“您为什么不露面给您的国王看?”
从头盔里传出干脆利落的回答:“因为我不存在,陛下。”
“噢,原来是这样!”皇帝惊呼起来,“而今我们还有一位不存在的骑士哪! 请您让我看一看。”
阿季卢尔福仿佛犹豫片刻,然后用一只手沉着而缓慢地揭开头盔。头盔里面 空空洞洞。在饰有彩虹般羽毛的白色盔甲里面没有任何人。
“哟,哟!什么也没看见!”查理大帝说,“既然您不存在,您如何履行职责 呢?”
“凭借意志的力量,”阿季卢尔福说,“以及对我们神圣事业的忠诚!”
“对,对,说得好,正是应当这样来履行自己的义务。好,好一个机敏的不 存在的人!”
阿季卢尔福站在队尾,皇帝已经巡视完全部人马,他掉转马头,向营行驰去。 他年事已高,贪图清闲,不把复杂的问题搁在心上。
军号吹出“解散队列”的信号。马队象往常一样散开,林立的梭镖倒伏,犹 如风过麦田时涌起的层层麦浪。骑士们跳下马鞍,伸腿扭腰地活动筋骨,马伕们 揪着缰绳把马牵走。骑士们从队列和飞扬的尘土中走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 只见一簇簇头盔上五彩缤纷的羽毛在晃动,他们尽情恣意地开玩笑,吹牛皮,谈 女人和夸武功,把在几小时的强迫静止中憋的闷气儿一古脑儿发泄出来。
阿季卢尔福想扎进这些人堆中去,他朝一伙人走了几步,然后又不知为什么 转向另一伙,但是他并没有挤进身去,别人也没有注意到他。他犹豫不决地在这 个人那个人身后站立一会儿,也不参加他们的谈话。后来他独自呆在一旁。已是 黄昏薄暮之时,头盔上的羽毛浑然成了同一种颜色,然而白色的铠甲却醒目地独 立于草地之上。阿季卢尔福突然间如同意识到自己是赤身裸体一般,将双臂交叉 抱在胸前,耸肩缩脖。
后来他想起了什么事情,大步向马厩走去。他在马厩里发现人们没有遵照规 定喂马,就大声斥责马伕,处罚小马倌,将全体当班的值勤人员巡查一遍,重新 向他们交代职责,不厌其烦地对每一个人解释应当如何做好事情,并且令他们复 述他讲过的话,以考察听者是否真听明白了。他还查出他的军官同事们一些玩忽 职守的行为。他把他们一个一个地从傍晚愉快的闲聊中唤出来,审慎而准确地指 出他们的失职之处,迫使他们有的去放哨,有的去站岗,有的去巡逻,等等。他 总是有理的,武士们真是在劫难逃,但是他们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情绪。哥本哈 根和叙拉的圭尔迪韦尔尼和阿尔特里家族的阿季卢尔福·埃莫·贝尔特朗迪诺无 疑堪称一个模范军人;但是大家一致公认他是一个讨厌的家伙。
二
夜,对于在野外宿营的军队来说,就像天空中的星移斗转一样有条不紊:替换岗哨,定时巡逻,军官轮流值班。此外,战时军队常见的混乱,白天里由于不时发生诸如一匹烈马跳出队列之类的意外事件而产生出的骚动喧嚣,现在都平息下来了,因为瞌睡制服了基督教的全体武士和全体四脚兽类。牲畜成排成行地站立着,间或用蹄子刨一下地上的土,或者发出一声短促的马嘶或驴叫;那些终于从头盔和铠甲里脱身出来的人,由于各自复归为不会彼此混淆的、有特征的自我而感到满足和舒畅,都已经在那里酣然入梦了。
在另一方,在异教徒的营地里,情形相同:步哨以同样的步伐往返来回,哨所长每次看见计时沙漏里流出最后一丁点沙子时,就去叫醒换班的士兵,军官们则利用值夜班的时间给妻子儿女写信。基督徒巡逻队和异教徒巡逻队双方都向前迈进五百步,离树杯只有几步之遥了,却都各自转身折回,两队背向而去,从不碰头c他们回到营地,报完太平无事,就上床歇息。月亮和星旦静静地照亮两个敌对的阵地。在任何地方睡觉都不如在军队里睡得香甜。
惟有阿季卢尔福没有这种轻松感。在他那顶基督徒军营中最整洁最舒适的帐篷里,他整整齐齐地穿着那身白色铠甲.仰面躺下,头枕双臂,思维活动延绵不息,不是朦胧入睡的人的那种闲逸飘忽的思绪,而是永远明确而清晰的思考。休憩片刻之后,他抽出一条胳臂,向上举起:他感到需要随便干点什么体力活,比如擦拭刀剑.或往铠甲片的接缝处上点油之类的事情,但是长剑已经明净锃亮了。他这样呆了不久之后,站起身来,手持长矛和盾牌走出帐篷.他那白色的身影穿过营地。从一顶顶圆锥形的帐篷之上升起一支熟睡者粗重呼吸的合奏曲。究竟是什么东西能够使人们闭上眼睛,失去自我感觉,沉人数小时的时间空洞之中,然后醒过来,找回与从前相同的自我,重新接起自己的生命之绳,阿季卢尔福无法知晓其中的奥秘。他对存在的人们所特有的睡觉的本领心怀嫉妒.这是对某种不能理解的事物的模模糊糊的妒意。使他更受刺激和更为恼火的事情是看见从帐篷边沿里伸出来一双双赤裸裸的脚丫子,脚趾冲天翘起。沉睡中的军营成了躯体的王国,古老的亚当的肉体遍野横陈,腹中的酒气和身上的汗味蒸腾向上,帐篷门口的地上躺着互相枕藉的空铠甲,马夫和仆人将在清晨把它们揩干擦净井归置停当。阿季卢尔福小心翼翼地从中穿行,紧张不安之中显露出自命不凡的傲气,人们的血肉之躯在他心中引出一种类似嫉妒的烦恼,也产生出由自豪感和优越感造成的一阵激动。这些可敬的同事、骄傲的勇士成何体统呢?铠甲,他们的等级和姓氏的凭证,记载着他们的功勋、才能、价值,竟在那里蜕成一张皮,变为一堆废铁;而人呢,在一旁打呼噜,脸挤压在枕头上,一道涎水从张开着的口里流出。他不是这样,不可能把他拆散成片,不可能肢解他,无论白天或黑夜,任何时候他都是戈尔本特拉茨和叙拉的圭尔迪韦尔尼和阿尔特里家族的阿季卢尔福·埃莫·贝尔特朗迪诺,上塞林皮亚和非斯的骑士。每一个白天,他为光荣的圣战执行了这样或那样的任务,在查理大帝的军队中指挥了这支或那支部队。他拥有全军中最漂亮和最干净的铠甲,与它从不分离,生死相依。他是一名比许多只会吹牛皮讲大话的家伙强得多的军官,甚至可以说是全体军官中的佼佼者。但是在这夜深人静之时,他却独自忧伤地徘徊不已。
他听见一个声音:“对不起,军官先生,请问接班的人什么时候来?他们已经让我在这儿站了三个小时了。”那是一位哨兵,他拄着长矛.好像拿的是一根拐杖。
阿季卢尔福连头也不回,说道:“你弄错了,我不是值班的军官。”他径直朝前走去。
“请原谅,军官先生:因为看见您在这周围走动,我以为……”
只要发现一点极小的疏漏,阿季卢尔福便会焦急不安地从头到尾检查一番,找出别人所做的事情中的其他错误和疏忽,对做坏了的或做得不恰当的事情,他感到钻心的痛惜……但是,由于在这时候进行一次这样的视察并不是他的职权之内的事情,他的行为将会被认为是多管闲事,甚至被说成是违反纪律。阿季卢尔福竭力控制住自己,只将他的兴趣局限于那些在第二天就将名正言顺地归在他的管辖之下的具体问题上,比如搁放长矛的架子摆得是否整齐,或者干草袋垛得是否稳固……然而,他那白色的身影总是追随着哨所长的脚步,紧跟着值班军官,尾随着巡逻队,一直跟踪到酒窖,他们在那里找到头一天晚上剩下的一坛酒……每逢这种场合,阿季卢尔福总得踌躇片刻,思忖着应当像那些令人肃然起敬的当权者一样挺身而出,无言地以自身的权威加以制止,还是像一个出现在不应当露面的地方的人那样,心甘情愿地退出,假装不曾到过那里。他顾虑重重,犹豫不决。他不能采取前一种或后一种态度,他只感到需要故意惹是生非,他要干点什么事情以便同别人发生一种随便什么样的关系,如大声喊口令,像十二等兵那样骂人,或者像在酒肉朋友之间那样说说风凉话和粗鲁话。然而,他只是在嘴里咕哝厂两句叫人不易听清的打招呼的话,表现出傲慢掩饰之下的胆怯,或者说是被胆怯削去锐气的傲慢。他往前走,但又觉得这些人似乎在对他回话,他刚转过身去说道“噢”,可是马上就明白他们不是在同他说话,他急忙走开,形同逃遁。
他走向营地的边缘,走到无人的偏僻处,登上一座光秃秃的山头。夜是静谧的,只有一些无定型的影子无声地扇动翅膀,轻盈地翩翩飞舞,它们毫无定向地转来转去,这是一些蝙蝠。连它们那种介乎老鼠与飞禽之间的不确定的混合型身体也总归是一种可以触;得着的实在的东西,可以展翅扇动空气,可以张嘴吞食蚊蝇,而呵季卢尔福和他那一身铠甲却从每条缝隙中被清风穿过,被蚊虫飞越,被月光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