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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1901年:一个帝国的背影-第66章

小说: 1901年:一个帝国的背影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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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思。
    帝国政府逃亡的第五天,本来还为皇室的逃亡而忧虑担心的帝国官员们,突然发现自己就要变成国家的“罪犯”了,于是纷纷惊慌起来。而洋人们真的就开列了一大串必须严厉“惩办”的帝国官员的名单,名单上除了没有慈禧和光绪的名字之外,几乎囊括了帝国政府朝廷的一半重臣和数十名地方要员。
    1900年8月大清帝国的《罪己诏》最后所说的关于“公”与“私”的问题值得玩味。本是给洋人们看,用以推脱责任的,竟然唐突地提出了这么一个纯属帝国官场中的“职业道德”问题,不知道特地把这个问题说给洋人们听是出于什么目的。
    更值得玩味的是“即无拳匪之变,我中国能自强耶?”这句反问——在整篇《罪己诏》中只有这句话像是皇帝自己的话。可是,话是问的不错,问题是:在问谁呢?整个大清帝国谁最该回答这个问题?
    2、清泪湿山河
    能够如此顺利地占领北京使联军颇感到意外。因为在大沽口海面上准备登陆的时候,所有的官兵都被反复严肃地告之一个历史事实:1860年,也就是40年前,英法联军从这里向北京攻击前进,结果遭到手持冷兵器的满族武士们的阻击,联军一共战斗了四十多天才到达北京。如今的攻击距离和路线都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对手无论在数量上还是在武器装备上,都已堪称一支强大的正规军,要想打到北京,乐观地说也得需要80天,前提是各位到那个时候还活着的话。
    可是,事实是,40年后,从联军开始攻击行动到完全占领北京仅仅用了10天。
    联军们发现,他们占领的这座帝国都城基本上还是个完好无缺的大都市。所谓“完好无缺”,指的是在这座被攻击的城市里,市民并没有按照战争常规而大量逃亡,除了官吏和兵勇之外,所有的北京市民基本上都没有离开家。即使在一片枪炮声中联军官兵冲进街道的时候,他们依旧看见了京城灰色的院落里升起的炊烟,看见了挂在龙槐树枝上的百灵在鸟笼里跳来跳去,看见了低矮的院门的缝隙后露出一双黑色发亮的眼睛。而胡同口背阴的墙根下、街头的古树下和破旧的小型庙宇的台阶上,仍旧蹲着一些男人,他们往往使摸索前进的联军官兵们骤然紧张起来。可定神再看,都是些上了年纪的中国男人,头上的辫子细短干枯,手上除了烟袋之外没有武器,显然他们或是聚集在一起回忆着留恋不已的过去,或是孤独而沉默地消磨着闷热躁乱的夏日,仅此而已。因为即使跌跌撞撞地拉着炮车、噼噼啪啪地放着枪的联军官兵们的目光与他们的目光对视的时候,他们的脸上也丝毫没有惊慌的神色——这种东方黄色面孔上的那种没有任何表情的表情至少已经凝固了上千年。就在这种古老的目光与联军们的目光相对视的瞬间,一种无以明状的奇异感觉立即涌上了这些异国官兵的心。联军官兵们有些惊慌还有些胆怯地急忙把自己的视线转移开,于是前方的五彩牌楼、深邃的城墙门洞和弥漫在杂乱房屋顶上的浓烟,都变得神秘而沉重起来。
    帝国都城里的市民是一群能够活得很沉着的市民。
    后来有人为此谴责帝国的政府:从联军开始向北京攻击的时候起,北京城就实行了严厉的戒严令:所有的城门一律关闭,任何人不得出城。这等于有意把百万北京臣民当做了帝国的人质。但是,无论当时还是后来,似乎帝国都城里的百万臣民并没有“人质”的感受。于是,又有人反驳说,即使当时帝国政府强迫市民疏散也无法让其离开家门。原因是:北京市民是这个世界上最见多识广的民众,他们普遍地认为无论谁打进这座城市,都是冲着皇上、官府和那些大宅门去的,天下怎么会有人跟贫穷的他们过不去?
    在北京城破的时刻,几乎所有奔跑在街头的人,都是王公的家眷、弃职的官吏、外地的富商、溃败的官军以及零散的义和团们。满城奔跑的人流集中在北城,因为联军是从南边和东边打进北京城的。
    8月16日,帝国所有的政府机构都不见了任何一位官吏的影子,北京城实际上已经成为政治权力的空白。德胜门和西直门城门附近集中了数百辆大车,车马装载着半城的财富拥挤在一起,于是成为趁火打劫的最佳地点。官吏大员们充当了自家的车夫,因为车夫们不是逃跑了,就是加入了打劫的行列。官吏大员们抽打着拉车的牲口,车上家眷们的惊叫哭喊连成一片。
    正在逃亡的军机大臣王文韶被阻挡在此。平时享受着皇恩俸禄,国难当头却要弃国而逃,王文韶感到万分耻辱,他高声大骂:“没良心的狗奴才!没廉耻的狗奴才!”但是根本没有人理会他。王文韶已觉得他此刻的行为和那些逃命的官吏截然不同,因此他有权力开口大骂。他早上从家里追至皇宫,发现连看守皇宫的人都跑光了,东华门锁着,根本进不去。他奔向德胜门,途中在一座小庙中歇脚,但小庙的和尚怕受连累不让他停留,并且声称他们也要跑了,原因是这座小庙曾经是义和团的一个神坛。德胜门城门附近已经出现了联军官兵的身影,王文韶只好不顾王公的体面拼了老命才终于在人流中挤出了城门,刚跑到嘎嘎胡同,天下雨了,于是又躲进一位小官吏家。这位小官吏给帝国大员找来一辆驴车,并且派自己的随从跟随军机大臣逃亡,但他明确里嘱咐随从:重点保护的不是王大人而是驴——因为沿途散兵土匪抢劫的不是人,而是牲口。当王文韶终于在怀来县城里追上太后的时候,包括皇太后和光绪皇帝在内的所有皇室人员都对这个衣衫褴褛、年近八十的大臣居然能够有气力活着追上朝廷而万分感动。同时,王文韶的追随令他们联想到了帝国那些此刻只顾自己逃命的大员——都是些什么东西!
    在中华帝国战败的时刻,政府和官吏弃城逃亡几乎成了一个习惯,这种罕见得几乎等于一个帝国政府全体逃窜的举动,在帝国的历史上已不是第一次发生。至少慈禧太后应该记得,40年前英法联军打进北京的时候,咸丰皇帝带着包括她在内的嫔妃们也是在慌乱中狼狈逃出京城的,而帝国的大员官吏们同时也作鸟兽散了。所不同的是,那年城破的时候,曾经发生过一个奇迹:居然有一个比如今的王文韶对帝国更忠心耿耿的人物在城破之时不但没有逃跑,反而临危不惧大义凛然地依然坐在衙门府里“篝灯观书”,成为惟一在已经沦陷的帝国都城内坚守政府职务的人。因为在帝国的官员中这样的人物实在罕见,于是事后他成为帝国全体官员们的“榜样”——他被皇上破格提拔了。这个奇迹《汪穰卿笔记》中有载,是一则绝佳的帝国政治幽默:许善长,字季仁,浙江杭州人士,“才思清俊,落拓不羁。”没有任何官职,因此生活困顿。但他却有个官吏的爱好:留恋妓院——“偶假得数十金,必尽费之韩家潭等处。”韩家潭,京城妓院所在胡同之一也。联军入城,“京官多潜走”,他正为没钱逛妓院而发愁,于是找到一个内阁中书借钱。这位内阁中书正准备逃跑,于是对其曰:“借贷可也。然余欲有事相求,必诺乃可。”许善长问何事,内阁中书言:“吾今晚当值,欲君相代。如允当贷二百金。”许善长高兴都来不及呢,欣然同意。奇特的是,这个许某是个信守诺言的人物,在闹不好可能掉脑袋的时候,他拿了银子并没有去及时行乐,而是真的一本正经地上内阁衙门值班去了。更奇特的是他到内阁衙门之后发生的意外:许既诺。夜宿阁中,篝灯观书。时恭王留守,夜出察诸值宿者乃多空无人,至内阁望见有灯,趋之,见许,问:“人多不至,君何为者?”许初不识为恭王,然意必为贵要也,乃起对曰:“今京府空虚,各署文书深惧遗失,故不敢不致谨。”王甚奖叹之。问其姓名,曰:“浙人许善长也。”后中书有缺,特越次补之,而误为许善昌,许既得补,乃递呈吏部更正焉。(汪康年:《汪穰卿笔记》,上海书店出版社1997年1月第一版,第67页。)可以想像当时恭亲王着实被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连名字都没搞清楚就决定提拔这个“英勇无畏”的人。这是许善长绝对没有想到的事情,至少当上了内阁中书的他从此再也用不着借钱逛妓院了。《汪穰卿笔记》对此感慨道:“宦途升沉,至为无定。”
    8月16日,当北京城内外的枪炮声基本停歇之后,市民们便继续等待着北京城再次陷入混乱的时刻。经多见广使他们肯定这座城市“还得乱几天”。当晚关于太后和皇上“西狩”的消息就传了出来,然后就是哪个衙门哪个王爷的轿子也“出了彰义门”之类的传闻。有年轻人爬上屋顶看,果然看见城里数处又起火了。把起火的方向和大致位置向老人报告,老人眯着眼说:“我说什么来着?跟咸丰年一样,洋人围了王府了!”
    那些以“保护使馆”为借口打入这个富庶的帝国都城的联军首先扑向了各座王府:帝国的王公大臣们不但是“应该无情惩罚的祸首”,而且他们的王府是囤积帝国金银财宝的最大的仓库。
    帝国所有的王公贵族都对即将到来的巨大灾难有充分的估计。这些过着世界上最奢侈生活的王公贵族和他们的家眷们,除了在养尊处优、傲慢排尝享受美食、声色犬马、贪污受贿等方面有丰富的经验之外,他们还有在巨大动乱到来的时刻清醒地估算自身处境的敏感的判断力。这种判断力与生俱来地流动在王公贵族们的血统之中,他们在平安年代里骇人听闻的骄奢挥霍和在危机时刻毫不犹豫的弃国逃亡都出自于他们的这种贵族本能。他们的命运也因其在临危之时表现出的惊人的果断而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具震撼力的人生警示。
    而在最后一刻因为种种原因没有来得及逃亡的那些贵族们,在联军闯进大门之前的短暂时间里,开始了竞赛似的集体自杀——这种同样果决迅速的集体仪式,曾在元军突入大宋的时刻、清军突入长江沿岸的时刻、太平军突入沿海城市的时刻多次在帝国的历史中出现过。千百年来这种仪式混杂在多种道德评判的名称下成为这个民族历史中极其罕见的悲伤景象。
    那个狂热歌颂义和团“法术”的大学士徐桐,八十多岁的他已经没有力气跟随太后逃亡了。于是,他准备死。他对他的长子说,他是帝国的“首辅之尊”,遭遇如此国难,“必该殉国”。这个准备一死的老贵族在房梁上系了两条绳子——他决定和他的第三个儿子一起死。他的三儿子就是现任刑部侍郎,斩杀袁昶等反战大臣的监斩官徐承煜。帝国的大学士认为,只有当官的儿子才有资格与他一起殉国。父子俩人同时登上了板凳,同时把绳索套在了脖子上,然后大学士看着他的儿子,他希望能够看到儿子“大义凛然”的场面,但是,他发现他的“老三”正在看着他呢,眼神分明是希望父亲先死。两个人僵持了好一会儿,徐承煜突然把头钻出绳索,跪下来,哭道:“儿子先死,无法为父亲尽孝,请允许为父亲殓葬之后儿再死!儿子一定死!儿子不敢偷生!”大学士徐桐“欣慰”地一笑,叹了一口气,流出两行老泪,对长子说了他此生的最后一句话:“你无官,可归隐老家。记住,教导子孙,劳动读书,就是别当官!”说完,他脚一蹬。板凳倒了,帝国的大学士死了。徐承煜立即在院子里挖了个坑,把父亲的尸体拖进去草草埋了,然后趁家人没注意,跑了。没过多久,他在城外被日本军队捕获,关押了一阵后被当做“罪犯”之一砍杀于菜市口。杀他的时候有洋人“监斩”,并且举着照相机在他身首分离的瞬间按下了快门,那张照片成为大清帝国那段悲惨岁月的清晰见证。据说徐承煜跑后曾经偷偷回家过一次,发现全家妻妻妾妾男女老幼随从仆人共16人,全部悬梁于厅堂内,那情景几乎令他精神错乱。
    北京城破之日,集体自杀的贵族家庭还有:宗室奉恩将军札隆阿和儿子、儿媳、女儿和孙儿一起自缢。
    宗室侍读宝丰,“追两宫未果”,全家吞金而死。
    宗室侍读崇寿,杀全家老少之后,“自刃胸腹以死”。
    奉天府尹福裕全家7人全部溺死。
    二等侍卫全成全家5人服毒。
    一品官富谦全家12人自焚。
    护军参领续林先用刀杀了妻子儿女,然后自杀。
    都统御前侍卫奕功,在联军冲到他家门口的最后时刻,插紧大门,率领全家妻妾子女共10人进入后院,堆起柴草,阖家自焚。没有被烧死的人爬到井边投井。
    吉林将军延茂多日在安定门城墙上指挥阻击战斗,战斗失败后只身回家,与母亲、兄嫂、弟媳和子女共12人,引火自焚。
    中书玉彬与母亲赫舍里氏以及妻子兄弟等,全自焚。
    庶吉士宗室寿富,全家集体上吊。寿富体胖,悬绳崩断,其弟帮助他整理绳子,又为两个妹妹和一个侍女“从容理环,后乃自缢。”
    国子监祭酒熙元和王懿荣,在洋兵破城之时,迅速回家,前者和老母等家人一起服毒,后者与妻子投井。
    三品衔兼袭骑都尉员候选员外郎陈銮一家集体自杀的人数最多,达31人。
    在死亡之前的最后一刻依旧能够用文字记载下当时帝国凄惨而恐怖的情形的贵族,是景善。无论中外,研究中华帝国庚子事件的学者无不把《景善日记》当做最重要的史料之一。景善这个老贵族坚持记日记的习惯令后人惊讶。他不但对帝国那段混乱日子的每一天都有详尽的记录,而且最后的一篇日记竟然记于农历七月二十一日,即公元1900年8月15日——那一天北京城陷落,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出逃。在这一天的《景善日记》里,记有内务大臣文年告之太后出逃的消息,记有儿子告之大学士徐桐自杀的消息,记有家人“吞烟而死”时他阻止不了但自己并“无此拙见”等内容。景善甚至还拖着年迈之躯把自己家银子埋藏了起来,他坚信那些洋人“必不知予藏金之所在”。这篇日记的最后的一句话是:“奴仆星散,至无人为予治晚餐。”
    时年77岁的景善,其父桂顺在道光年间曾为都统,其家与叶赫那拉家族有亲谊关系。他本人做过翰林学士和内务府大臣。由于他的显赫出身和他当过帝国最有油水的内务府大员,因此他必定积存有令他舍不得死的大量银子。然而,当他在震耳欲聋的枪炮声中饿着肚子写完最后一篇日记的两小时之后,他被他的儿子连拉带拽地弄到了自家的水井边。景善有三个儿子,最小的儿子恩铭就是慈禧逃到颐和园时出来接驾的那官员,恩铭跟随慈禧逃亡了。二儿子从联军攻城时起就没回过家,毫无音信,生死不知。大儿子恩珠是个典型的纨绔子弟,平时父子总是因为儿子不断地向父亲要钱而发生口角。恩珠还是一名狂热的义和团团员。当全家人都自杀之后,恩珠回来了,即使在绝望的时刻,他还是没能从父亲口中得知银子藏在哪里。于是他觉得有必要“帮助”老父亲“殉国”。年迈的老父亲仅仅挣扎了几下,便被他的儿子塞到井里去了。
    景善巨大的府邸立即遭到联军的彻底洗劫,一名英军士兵在寻找财物时在废墟中发现了几册日记,不知出于什么动机,这名英军士兵把日记收藏了起来,并且带回了英国——现在的中国人读到的《景善日记》,是由英文翻译而来的。
    重新跑上街头的恩珠很快就被联军抓住处死,原因是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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