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1年:一个帝国的背影-第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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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重赏他了。但是满朝举国又猜错了。很快有消息传来,刘坤一又给朝廷上了一个奏折,奏折的内容又令所有人大吃一惊:坚决反对废除光绪帝:“若有废立之事,则两江士民,必起义愤!”(《景善日记》1900年农历五月二十五日。)刘坤一明确表示:皇帝想变革没有错,臣反对的是康有为们的激进做法。现在绝不能废除皇帝,因为皇帝地位的稳定是国家安定局面的象征。刘坤一奏折中的一句话至今依旧反复为史家们引用:“君臣之分已定,中外之口难防。”这句话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作为臣他只承认光绪是自己的皇帝,其他人都不符合“君臣的名分”。作为大清帝国历经三朝的老臣,刘坤一对慈禧酷爱掌权的性格比谁都清楚,可他就是能毫无顾忌地不给慈禧面子。要是换一个人说出这种话肯定是要掉脑袋的。慈禧看见奏折后的恼火可想而知,但她终于还是迫于另外两个南方大臣的压力没有对刘坤一动手。那两个南方大臣是:刚到广州上任不久的两广总督李鸿章和坐镇武汉的湖广总督张之洞——请注意这个名单,帝国南方的官员和朝廷唱反调是有历史的,但在关键而重大的政治问题上,他们的立场出奇的一致。另外,慈禧为了帝国政权的稳定也需要刘坤一这样的大臣支持——“其坚毅之操,老练之识,不愧古大臣风度,夙为太后之所倚信。”(荣禄致许应骙书:《庚子拳变始末记》,载《清代野史》卷一,巴蜀书社1998年9月第一版,第169页。)即使是最阴险的慈禧也明白坐天下最终还是要依靠正直刚毅的大臣。
当张謇为“东南互保”一事征求刘坤一的意见时,刘坤一犹豫了一下。他身边正出着乱子:他的一个下属,江苏提督杨金龙,刚毅的心腹,接到刚毅从京城传来的“杀洋人”的命令后,立即开始行动,但很快行动就被刘坤一知道了。刘坤一派人警告杨金龙:绝对不能杀害一个洋人。如果在这块地盘上发生洋人被杀的事件,就要把杨金龙的脑袋砍下来。一省提督的职位远在两江总督之下,刘大人“砍脑袋”的话可不是说着玩的。急于立功的杨提督真的不敢动手了,但他感到自己对朝廷的忠心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于是亲自跑到京城去告刘坤一的状,在载漪、刚毅一伙大员面前哭骂刘坤一是“汉奸”。
更让刘坤一犹豫的是,他手里还有慈禧发给他的一封电报。那是他给朝廷发去的不愿出兵北上攻打使馆的电报的回复。慈禧的回电中有一句话含义十分复杂:“中国大地,南北相倚,不可歧贰!”(《景善日记》1900年农历五月二十六日。)慈禧提醒刘坤一不可与朝廷有二心。这几天,刘坤一正在闭门检讨,想弄明白自己是不是个“叛臣”。但是,他的犹豫仅仅是片刻的。他向张謇表示:他支持和洋人协商制定出一个“东南互保”章程。至于对慈禧的警告,他对张謇指着自己的脑袋说:“我这颗头姓刘!”
刘坤一关于自己的脑袋姓什么这句话可称千古名言。在整个中华帝国里,在漫长的帝国历史中,历朝历代有哪一个官员可以毫无愧色地宣布自己的脑袋不属于皇上而属于自己?
无论对1900年帝国南方官员的“抗旨”行为持“爱国”还是“卖国”的见解,刘坤一的个人人格和风骨足以令不少中国官场之人为之汗颜。
帝国政府宣战的第五天,即6月26日,盛宣怀、上海道余联沅、帝国南方各总督的代表以及各国驻上海的领事坐在了一起。这时正是北京的义和团和甘军在载漪的带领下向教堂和使馆大举进攻的时刻,也是渤海海面上各国联军向大沽炮台攻击的时刻。而在帝国的南方,在五光十色的上海,中国人和洋人双方经过协商,正式签订了《东南互保章程》。
《东南互保章程》内容共有九款:
一、上海租界归各国共同保护,长江及苏杭内地均归各督抚保护,两不相扰,以保全中外商民人命产业为主。
二、上海租界共同保护章程,已另立条款。
三、长江及苏杭内地各国商民教士产业,均归南洋大臣刘、两湖总督张,允认真切实保护,并移知各省督抚及严饬各该文武官员一律认真保证。现已出示禁止谣言,严拿匪徒。
四、长江内地中国兵力已足使地方安静,各口岸已有的外国兵轮者仍照常停泊,惟须约束人等水手不可登岸。
五、各国以后如不待中国督抚商允,竟至多派兵轮驶入长江等处,以致百姓怀疑,借端启衅,毁坏洋商教士的人命产业,事后中国不认赔偿。
六、吴淞及长江各炮台,各国兵轮不可近台停泊,及紧对炮台之处,兵轮水手不可在炮台附近地方练操,彼此免致误犯。
七、上海制造局、火药局一带,各国士兵勿往游弋驻泊,及派洋兵巡捕前往,以期各不相扰。此军火专为防剿长江内地土匪,保护中外商民之用,设有督巡提用,各国毋庸惊疑。
八、内地如有各国洋教士及游历洋人,遇偏僻未经设防地方,切勿冒险前往。
九、凡租界内一切设法防护之事,均须安静办理,切勿张皇,以摇人心。
(盛宣怀:《愚斋存稿》。)
据说当时各国领事认为《东南互保章程》对各国在长江的活动限制得太多太死,双方争执颇久,最终各国还是接受了帝国南方官员提出的全部条款。
《东南互保章程》签订之后,各国驻上海领事保证在中国方面执行该章程的同时,各国绝不在中国长江流域地区采取敌视行动,并且写信给已经在大沽口登陆的联军司令,要求联军把对中华帝国的军事行为局限在长江以北。
中国老百姓自古以来的说法是:“财大气粗”,当然,这也是中国老百姓的切身体会。拥有了相当经济实力的帝国南方官员,不但敢于和朝廷分庭抗礼,而且敢于对洋人提出严正的警告——这就是与迂腐的北方同时存在的帝国开放的南方。帝国南北不同社会局面的形成是历史的一种必然。尽管帝国南方的官员们认为只要引进西方的先进技术帝国就实现近代化了的观念还是绝大的天真,中国的变革需要很长的时间,因为这个古老而巨大的帝国还缺乏变革的政治和经济的基础,且背负着几千年沉重的文化包袱;但是,他们终究走在了帝国北方的前面,走在了整个帝国时代步伐的前面。正是他们在1900年违背帝国政府意愿的断然举措才防止了帝国动乱的大规模蔓延,从而保持了帝国南方大半国土上的社会稳定。
有趣的是,帝国南方官员的抗旨不但有效地实施并且成功了,而且当这个帝国重新回复平静之后,朝廷也认可了他们的抗旨举动,参与策划《东南互保章程》的帝国南方的大员都升迁了。
但是,作为一个国家,它的北方在和“敌人”殊死战斗,而它的南方在和敌人翩翩起舞,对于历史而言,无论如何都是咄咄怪事。
6、司令和中国妓女还有一位帝国壮士
1900年8月28日,当整个帝国政府跟随在慈禧身后在崇山峻岭中艰难逃亡的时候,帝国都城北京的天色一片晴朗。
天安门前,联军的军队集合完毕。联军要在中华帝国的皇家禁区紫禁城内“阅兵”。
在联军官兵们的心目中,这是一个必须进行的仪式。如果没有武装进入帝国的皇宫,哪怕在里面溜达一圈,就根本不算占领过北京。
联军显然事先在仪表上进行了着意打扮——“他们个个显示出当时情况所允许的看上去仿佛还健康的样子。”
从可见到的史料记载上分析,联军“阅兵”的路线是:自金水桥往北,从天安门中央门洞进入,过午门,进入紫禁城。然后沿着紫禁城中轴线,进太和门,经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进乾清门,经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再从坤宁门进入御花园,然后出贞顺门。也就是说,外国军队要以武装示威的方式,从南到北横穿帝国皇家最核心的禁区。
当紫禁城最后一道紧闭的大门午门被轰隆隆地打开的时候,英国炮兵鸣放了礼炮,以“宣告这个值得纪念的事件”的开始。一个跟随联军“阅兵”队伍进入紫禁城里的外国记者写道:自从这座宫殿建成后的五个世纪以来,这些门阻断了任何文明的影响之路,不管外面与外国人打交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依然没有人能穿过这些神圣的墙。如果一个人为他能第一个漫步紫禁城内而感到某种骄傲时,那是可以原谅的。咒语被打破了,进皇宫的行动实现了,“洋鬼子”在两秒钟之内亵渎了中国天朝保持了五百年的圣地。((英)萨维奇·兰德尔:《中国与联军》,陈克立译,见《京津蒙难记》,中国文史出版社1990年12月版。)带领联军们穿越紫禁城的是三个身穿朝服的帝国官员,其中两个是翻译。不知道他们来自帝国政府的哪个衙门,如果来自“总理各国事务衙门”,那么想必庆亲王已经到达北京并且和联军接触上了。联军们经过紫禁城内的每一道宫门时,都有太监从里面为他们打开宫门。从这一个情景上猜测,帝国的某些官员必配合了联军的“阅兵”。联军们发现给他们开门的那些太监个个面黄肌瘦——“是因为被困在皇宫的缘故”——“但他们那迟滞的脸上仍有一种对我们仇恨和轻蔑的表情。”(同上)尽管带领联军官兵的中国官员“走得很快”——“显然是急于让我们用最快的速度穿过”——但是,联军官兵们还是在帝国皇宫惊人的美丽和非凡的气势面前个个目瞪口呆。高大巍峨的宫殿一座连着一座,白玉围栏的平台仿佛建立在空中,铜雕和石刻的各种珍奇异兽随处可见,回廊曲折蜿蜒,而环绕着那数不清的大小房间的是娇嫩的奇花异草和参天的百年古树。联军官兵们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尽可能地探向每一个角落,他们期待着从那些红墙遮掩的拐弯处会走出一个东方的精灵来:它戴着一顶圆锥形的、飘着红穗儿的帽子,就像这个帝国大小官员们戴的那种;跟随它来到人间的是两条大辫子,又黑又粗,坠得它从墙角处闪出的时候摇摇晃晃的——联军官兵们所见到的帝国官员的辫子无不像一条条破旧的草绳,拖在他们那因为常年磕头称臣而已经挺不直的后背上。
直到走出紫禁城的后门神武门,联军官兵们才如同大梦初醒般地出了一口气。在御花园北门外的小庭院里,联军举行了“阅兵式”。
俄国方队首先走过来。俄军是联军中人数最多的部队,他们也认为自己对攻占北京所付出的伤亡最大。俄军目前的占领区是内城的朝阳门一带以及皇城的北海一带。当然,俄国同时对中华帝国东北地区的占领行动也已经开始,沙皇陛下的理想是将整个亚洲远东地区都纳入他的版图。这些入侵了他国的俄军显然对自己的使命感到自负:不能想像出还会有比他们更好更强健并且训练更得法的士兵了。在全体在场者的叫好和兴奋中,他们迈着坚定的步伐走过庭院。一部分士兵走出了皇宫,还有相当数量的士兵按照将军的命令在庭院旁边列队。这样做的目的是俄军对其他各国联军的极大礼貌,这些士兵奉命在每个国家的分队经过时放声欢呼。(同上)当日本方队走过来的时候,负责奏乐的俄军乐队所吹奏的日本国歌突然停顿了一下,让日本官兵的步伐顿时慌乱起来。“肯定是有意的。”——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说还有“势不两立”的国家的话,那就是俄国和日本。而他们仇恨的起因就是对此刻他们脚下的这个庞大帝国国土的垂涎。
他们穿着白色制服,黑黄相间的帽子,携带着战场上所有的装备,步伐缓慢,整齐严明,悦人耳目。他们的总司令山口男爵、福岛将军和他的参谋自豪地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当日本国歌突然中断了的时候,将军把他们的目光瞪向了俄国将军。(同上)英国方队的突出特点是军装簇新。英国人是最早侵入这个帝国的外国军队。60年前他们向这个帝国的海岸开炮的时候,其他各国也许还不大清楚世界上竟然有这么个巨大的国家呢。但是,现在的情况已经不像原来那么美妙了,英国人有点失意,因为在攻占北京的战斗中英国人表现得并不出色。而且据说有个帝国的关键人物和俄国人有“亲密的私人关系”。为此,英国公使郑重地表示了对未来谈判前途的忧虑。
他们就像从刚打开的手提箱中出来的那样,身上的衣服都是上等料子的而不是廉价货……在《上帝保佑女王》的乐曲中,海军陆战队和威尔士火枪队经过时,旁边俄国士兵狂热欢呼和挥舞帽子的场面,表现出两个最强大的帝国之间存在的令人感动和尊重的热烈感情。(同上)美军无论士兵还是军官的军装都比英国士兵差多了,但是年轻和朝气可以掩盖一切。美国人自认为他们比所有国家的人都“开放和文明”,从他们不主张打来打去,而主张“利益均沾”这一点上就足见他们的“绅士风度”。
俄国人用力地吹奏出《星条旗永不落》。美军军官和士兵们都穿着卡其装,只有领队的将军穿着蓝制服。他们也像英国人一样受到热烈欢呼……在欢呼声中,这些男孩们挥动他们的旗帜自豪地通过。(同上)法国人有点丢脸,他们官兵的军装皱皱巴巴,像刚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惟一可以解释的是,这些法国官兵都是从炎热的、蔓延着疟疾的西贡调来的,那里的气候把他们折磨惨了,直到现在依旧没恢复过来。同样军装难看的意大利人紧跟在他们后面,当这些意大利人在法国国歌声中迈步的时候,腿脚看去显得十分的别扭,因为颂扬共和制的法兰西国歌《马赛曲》在君主制的意大利是被严格禁止的。俄国乐队手忙脚乱地更换意大利国歌,可是队伍后面还差一截的法国人不高兴了。最后总算是队伍最小的奥地利人走过来了,联军们向这个其实仅仅只有几个掌旗兵的队伍发出喝彩,不愉快的情形才得以过去。
德国人显然还是主角。他们之所以成为公认的主角的原因是悲伤的:他们的公使被帝国的兵勇杀了。这些“强忍悲痛”的日耳曼人表情严峻,“像是从一个模子倒出来的,身高和体型完全一样”。他们和美国人的自由散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为此他们的步伐显得有些笨拙。
人群一时出现半压抑的笑声,但很快被友好的欢呼声所取代。人们只能佩服他们的装备和训练,他们的训练是完美无缺的。可以说一个士兵如果被训练成一架机器,那他就被看成是一个标准的德国士兵了。(同上)当联军的“阅兵”正在进行的时候,一个联军军官抽冷子把一直冷漠地站在一旁的一位帝国官员胸前表示官阶的朝珠扯了下来,举在阳光里眯起眼看了看,然后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而那位帝国官员斜睨着的小眼睛里除了愤怒还有一种傲然:再看一千年,洋人也照样看不懂帝国的朝珠表示的是什么意思!太监们在游廊上摆放着的盛水果的盘子全部被联军们藏在了军装口袋里。更多的军官迫不及待地返回了皇宫,他们开始在皇宫里乱窜,那些“华丽的玉石和赤金的瓶子,用象牙做的手提的盒子以及盒子里装的金饰、玉玺、项链和其他物品”都强烈地挑逗着他们贪婪的本性。他们“伸手就拿,有的军官打碎了盒子,把他们想要的东西装入口袋”。最后,“他们的口袋显著地鼓了起来,怪不得虽然天气炎热,他们却都穿上了大衣和斗篷〃。”(同上)1900年,各国联军在中华帝国皇宫里的“阅兵”,是世界国际关系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