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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我和我的土匪奶奶 作者:高和-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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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后院去了。
“老人家吃些啥呢?”老板亲自招呼我们。
奶奶说:“把你卤的最好的猪头肉来上一斤,再来上两碗臊子面,有没有甜胚子?”
老板为难地摇摇头说:“肉跟面都没说的,味道不好分量不足你老人家不给钱只管走人,甜胚子没有。”
奶奶说:“我这个孙子娃就想吃个甜胚子,你叫伙计到街上寻上一碗。”
老板就对了灶间里头喊:“你们谁知道哪一家子有甜胚子呢?”里面有个伙计说:“西头老王家有呢。”老板就说,“你去端上两碗。”那个伙计就匆匆忙忙地跑了。
甜胚子是用大麦发酵后做成的一种吃食,有些类似酒酿、醪糟,甜甜的有一股子浓郁的酒味儿,凡是小孩子没有不爱吃的。过去奶奶出来办事,回去的时候常常要捎上一罐子,我要是啥事情讨她欢喜了,就给我舀上一碗。
面条跟猪头肉都上来了,甜胚子也端来了,奶奶吃了一碗面条,尝了一筷头猪头肉就不吃了,慢慢地啜吸着甜胚子看着我吃。这家的猪头肉真好吃,老板给我们拌了蒜泥、酱醋和辣椒油。我一口猪头肉一口面条吃得过瘾,奶奶坐在那儿跟老板闲聊:“掌柜的,我今天进城见街道上兵咋恁多。”
老板说:“保安团年前把狗娃山上土匪的大掌柜打死了,都说人家迟早要来寻保安团报仇哩,风声紧得很。”
奶奶又问:“这东街上有个陈铁匠你认不认得?”
老板说:“这小小个县城,老住户谁跟谁能不认得?陈铁匠熟着呢。”
奶奶说:“我跟他也熟悉,他现在弄啥营生呢?”
老板说:“他还能弄啥营生,打铁嘛。”
奶奶再没说啥,看我风卷残云般把猪头肉、面条子和甜胚子都装进了肚子,就掏出一块大洋给了老板,老板扒拉着抽屉找零钱,奶奶说:“不用找了,把驴拉出来我们走。”
从老孙家猪头出来,我问奶奶:“我们住哪里呢?”
按照原计划我们要住在旅店里,以免万一出啥事牵累旁人。奶奶说:“住到陈铁匠家里头。”
我问:“不住店了?”
奶奶说:“我们刚才跟城门口的兵说是陈铁匠的亲戚,万一哪个兵到陈铁匠家里查看一下,不就露底了。”
于是我们就来到东街陈铁匠家。陈铁匠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外形跟他的职业绝对相称,见奶奶跟我来了,吓了一跳,把我们让进屋里又鬼头鬼脑地在外面张望了半会儿才进来说:“好我的奶奶呢,这是啥时候,你咋就敢进城呢。”
奶奶说:“没毬事,我脸上又没刻字,谁认的呢。”
陈铁匠问我们吃了没,奶奶说吃过了。陈铁匠就给我们熬茶,喝茶的工夫奶奶告诉陈铁匠:“我们在你这住两三天就回,有人问起来你就说是你丈母娘,明天你到城外头五里堡桥下石礅子底下把我们的家什带进来成不成?”
我们进城前奶奶怕身上的枪让人搜出来,把我的独橛子跟她的两把二十响都包了藏到了桥下面的石礅子底下。
陈铁匠说:“成哩,守城门的保安团跟我熟,就是你跟这娃要小心,千万不要到外头乱跑,风声紧得很,这么多年我都没见过这阵仗。”
奶奶从怀里摸出两块大洋给他说:“给你媳妇跟娃娃买些吃用,过些日子我们就回狗娃山了,有啥事情到狗娃山来寻我。”
陈铁匠推辞道:“你这是做啥呢?伙里现在正在难处,我不能要这钱。”
奶奶说:“狗日的啥时候跟我生分起来了?我既然给你做一回丈母娘,就不能不给我女儿外孙子个礼行。拿上,再推辞我骂人了。”
陈铁匠这才把大洋收了。晚上我跟奶奶住在陈铁匠家后院朝东的屋里。陈铁匠家是挺完整的一个四合院,他跟老婆孩子住在朝南的正房里,朝北的房子就做了铁匠铺子。陈铁匠也知道奶奶的习惯,让他媳妇烧了一锅热水给奶奶烫脚,他媳妇是一个三十来岁的老实女人,见了人就会抿嘴一笑,啥话也不知道说。奶奶烫完脚又逼着我烫脚,我吃多了,懒洋洋地光想睡觉。奶奶说:“明天说不定还要跑远路呢,把脚烫一下,吃了猪头肉你也变成猪了。”
我实在懒得动弹,奶奶就说你再不起来我拧你的沟子呀,你起来明天我还给你吃猪头肉。猪头肉在我的心目中是这个世界上最高级、最美味的吃食,听说明天还能有一顿猪头肉,就挣扎着爬起来就着奶奶的洗脚水胡乱把脚洗了一洗就睡了。夜里朦朦胧胧中我听到奶奶出去了,估计她不是去?路子、踩点子就是打家劫舍去了,她不叫我就说明用不着我,我也用不着担心她,在我的意识里从来就没想到过奶奶能吃什么亏。来之前奶奶就没跟我说到城里来干什么,我也不问,这也是我们行里的规矩,人家不说你就别问,反之也一样,你不想说的事情别人也一定不会问你。到城里逛一趟对我来说是非常难得的稀罕事儿,奶奶叫我走我就走,奶奶叫我住我就住,啥事情也用不着我操心,跟奶奶到城里来确实是一趟美差。

第九章

也许是头一天路走得多人疲乏了,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穿过窗户纸照到了我们的炕头上。奶奶躺在炕上睡觉,脑袋用被子蒙得严严实实,我知道她是要多睡一会儿怕我吵醒她,就悄悄地爬起来到外面洗了一把脸。陈铁匠见我起来了,就叫我过去吃饭,吃饭的时候他说要到城外头给奶奶办事去,又详细问了问藏枪的地方,便挑着打铁担子走了。
过了一阵奶奶也起来了,我听到她在院子里洗脸,就过去问她:“奶奶,今天我们干啥呢?”
奶奶说:“今天啥也干不成了,等陈铁匠回来了再说。”
一直到中午时分陈铁匠才回来,他肩了打铁担子,回来以后直接就进了我们的房子,关好门以后才从他的铁匠炉子里掏出我们的枪支,神情紧张地对奶奶说:“今天你们哪也不要去,风声紧得很,城门口保安团又加哨了,我等了一个上午才瞅机会混进来的,不知道咋了,昨天还没有这么紧张嘛。”
奶奶接过枪扔给我说:“狗娃子,把枪给我擦得亮亮的。”
陈铁匠见状不敢再多说什么,出去吩咐他媳妇给我们准备午饭去了。奶奶便又躺到了炕上闭目养神,我就把她的枪跟我的枪都拆开来认认真真地擦了一遍。擦好枪我又把梭子里的子弹都卸下来擦拭了一遍,又重新装回梭子,我的枪一次只能塞一颗子弹,所以我也懒得多带子弹,一支枪一颗子弹,这就是我的装备。奶奶见我把枪跟子弹都擦好了,又让我到院子里看看驴喂好了没有,我知道她是怕我闲着难受没事给我找事儿干,就到院子里看那头叫郝五斤的驴。
“郝五斤”站在院子的角落里打盹儿,面前的瓦罐里有剩下的草料,这驴日的肯定吃饱了。我就拍醒它跟它说话:“郝五斤,逛县城美不美?你这漎这一回也开了洋荤了,等回到张家堡子好好给你的伙计们吹一下……”“郝五斤”也不知道能不能听懂我的话,驴脑袋偶尔左右摇晃一下。跟它聊天实在乏味,说是聊天其实跟自言自语差毬不多。只有花花能跟它聊,花花奶奶更能跟它聊,花花奶奶耳朵背,跟她说话得扯着嗓子喊,特别累,所以我们都尽量躲开她,不给她跟我们说话的机会。她却特愿意说话,没人跟她说话就找驴说,有时候能跟“郝五斤”聊半天。
我守着“郝五斤”跟它一样呆愣了一阵子,听到陈铁匠叫我跟奶奶吃饭,就去吃饭。吃饭的时候我才发现奶奶又换了装,她换上了一件洗得发灰了的大襟碎花衣裳,头盘成了一个结,脸也洗过了,没了昨天那种黄蜡蜡的颜色。吃了饭奶奶对陈铁匠说:“我跟狗娃子走呢,你有个准备,没人问便罢,有人问就说我们出城到东头乡里走亲戚去了,然后就直接回家了。”
陈铁匠惊讶地问:“这阵子你走啥呢?等回去都啥时候了?明天一大早走也不迟嘛。”
奶奶说:“捉鬼的还怕走夜路?没事,前半夜我们就到了。”
陈铁匠就送我们出来,奶奶拦住他说:“这阵子人都吃饭,街上人少,你不要出来送,你一送动静大得很,惹人注意呢。”
我就跟奶奶牵着“郝五斤”来到了街道上。奶奶对我说:“你现在把我叫娘。”我愕然,我这个人嘴硬,让我把除了我娘以外的女人叫娘还不如让我四肢着地爬着走来得方便一些。奶奶看出了我的为难情绪,说:“干脆你装哑巴,啥话都不准说,跟上我走就成了。”我点点头,马上开始装哑巴,牵了驴跟在她的身后。
奶奶跟我来到一家叫做客来悦的小旅店,让店小二给我们开了个房子,又让他们把“郝五斤”领到后面好好喂上。这个小旅店的院子里排了五幢房子,每幢房子有五间客房,后面还有个院子,茅房、牲口棚等等都聚集在这里。我跟奶奶住的是最靠后院的房子,这里的房子因为离牲口棚和茅房近,所以档次算是最低的,房价比前面的也便宜。房子里是大炕,我跟奶奶包了这间房子,我睡在炕尾,奶奶睡在炕头,中间空荡荡地像个打麦场。奶奶躺了一会儿又睡着了,呼噜噜轻轻打着鼾,活像冬天里躲在热炕上睡觉的老猫。鼾声具有催眠作用,我很快被催眠了,也进入了蒙眬状态。似乎刚刚睡着,还没来得及做梦,奶奶却把我给摇醒了:“起来灵醒灵醒吃饭去。”
我揉揉眼睛,才发现夕阳爬到了房梁上,已经是黄昏时分了。我跳下炕精神有些亢奋,今天晚上应该还可以吃到猪头肉,说不定还可以外加一碗甜胚子,我发现奶奶也特爱喝那玩意儿。
“这狗日的在哪个老鼠窟窿里藏着呢?”奶奶并没有马上出去吃饭的意思,盘腿坐在炕上若有所思,愁眉苦脸。
“你说谁藏了?”
“红鼻子嘛,还有谁,昨晚上我到保安团转了半夜,硬是没有摸出红鼻子的下落。”
我这才知道奶奶昨天夜里是到保安团找红鼻子去了。如果找到了,也许此刻红鼻子已经变成了死尸,也许此刻奶奶自己变成了死尸或者俘虏。奶奶这种做法不符合我们的行事准则,没有接应,没有安排好退路,等于自杀。
“咋不弄个活口问一下?”我给她出主意。
“不成,那些漎本身就跟惊了弓的雀儿一样,捉个活口人家防得就更紧了。”
奶奶说的是成语惊弓之鸟,这是她擅长的语言方式,她能把所有的成语变成通俗易懂的大白话,比方说杯弓蛇影,她就能说成“把水杯子里的弓影子当成蛇哩”,意思完全对,却变了个说法,这么复杂的成语她都能用大白话说出来,那些比较常用、比较普及的成语她用大白话说得就更溜了。比如:“藕断丝连”,她就说成藕断丝不断,再比如“蛇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她就说成“蛇没头就不会爬,鸟没头就不会飞”,我们后来也都跟着她这么说。至今我无法得知她这种语言能力是怎么锻炼出来的,文盲在正常情况下应该是根本不懂成语的意思,也根本说不出什么像样的成语来,可是她就能随口用大白话把成语表达的意思准确无误地说出来,我对她这一点挺佩服的。
“今夜里我再去转一下,要是明早上不回来你就走,不要等我,也不要到陈铁匠家里去了,免得牵连人家。”
她这是不甘心,她这一次来倒不见得是非要把红鼻子怎么样,也就是摸摸底、踩踩盘子,如果顺手能把红鼻子做了当然更好,如果不顺手也得把红鼻子的下落和活动规律摸清楚,她昨天夜里一无所获,自然是极不甘心,我估计今天晚上她可能要做更冒险的事,所以她才事先关照我一声。我没说话,点点头,我左右不了她,谁也左右不了她,能左右她的只有她自己。
“狗娃子,你过来,跪到地上。”我有些蒙,我自认为并没有犯什么错误,她罚我跪下干什么?心里疑惑不解,我却还是老老实实地跪到了地上。奶奶说:“你把手放到胸口上起誓。”我这才明白她是让我起誓,并不是我犯了什么过错罚我,我就把手放到了胸口上。
“我说一句你跟上说一句:我起誓……”
我就跟着说了一句:“我起誓……”
奶奶接着说:“我保证按照奶奶吩咐的话去做,不然……”可能她事先没有想好如果我不按照她吩咐的去做应该受到什么处罚,说过“不然”之后就没有往下说,眼球咕噜噜转着想词儿。这种赌咒发誓的事情我见得多了,便不等她想出合适的词来,就学着别人在这种时候常说的那种话替她说了:“要是我不按照奶奶的吩咐做,我就天打五雷轰,死无葬身之地。”
奶奶叹了一口气说:“唉,我不忍让你发这毒誓,既然你自己说了我也没办法。”然后非常严肃地对我说:“你牢牢给我记住,万一我失手了,你不准管我,直接就回张家堡子去,回去以后不准再跟伙里的人来往,老老实实跟张老爷子一家过活,你的事情我已经给张老爷子安排好了,长大了你就跟花花成亲,想起我了给我在野地里烧上一撮撮纸就成了。”
这段话刚说的时候她的语气凄厉坚决,到后来便有些幽幽的伤感之情,我的心里也苦苦地难受,眼泪涨得眼眶子酸痛,我却忍了,这是我在伙里长期以来养成的习惯。我忽然想到临出发的时候她抽空给我和花花定了亲,原来就是在给我安排万一她失手后的出路。我在心里默默起誓:如果奶奶万一失手了,我一定要替她报仇,就像她对大掌柜一样,不报仇我就不跟花花成亲。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不说出来,点点头算是答应了她。
奶奶养了我这么多年,对我的脾性了解得一清二楚,我蒙不了她,她叹息了一声,说:“狗娃子,奶奶死了你不按奶奶说的做,奶奶就白养你一场了。”说完之后,就那么呆呆地坐着,眼珠子咕噜噜地转动,这又是她的一个特点,我们一般想事儿的时候眼珠子是固定不动的,除非有意想看什么东西。她想事的时候眼珠子却转个不停,看上去好像她在打什么鬼主意,其实她什么鬼主意也没打。大掌柜挺烦她这种表情,曾经在我面前骂过她:“你奶奶眼珠子咕噜噜一转就是打鬼主意呢。”
“走,喂肚子去。”奶奶忽然蹿到地下,整整脑后的发髻,“吃饱了就回张家堡子。”
我知道奶奶打定主意这一回不下手了,八成是怕我也陷在这里,想着先把我扔给张家老爷子,然后再杀回马枪,那样她就没了后顾之忧。我跟了她这么多年,她也蒙不了我,想什么我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我的心情忽悠一下子就轻松了,起码,今天晚上奶奶不会再去冒险,也不会失手了。我跟着她出了门,临出门我把我的独橛子塞到了裤裆里头。这是李大个子教我的,他说把枪跟牛牛放到一搭里,对枪跟牛牛都有好处,枪可以沾人气,用的时候更顺手,牛牛可以沾枪的火气,能跟枪一样硬撅撅地不倒架。至于为什么牛牛跟枪一样硬撅撅地不倒架就好,当时我正要问他,有伙计叫他去赌牌,他就没顾上告诉我,事后我又忘了问,不过我却照他说的实践了。奶奶没有带枪,她的枪带起来不方便。她又把我领到了老孙家猪头,我跟着她又美美吃了一顿猪头肉跟臊子面外加甜胚子。从老孙家猪头出来,奶奶跟我没有直接回旅店,在街道上转了转,既是消食也是观观街景,可能奶奶也想趁机买点零碎。这个小县城的街景也没啥可观的,窄窄的街道上铺着青石板,两边的店铺大都关门了,街道上冷冷清清没有几个行人,过往的行人也大都是城里的熟人,你问我一句:“吃了吗?”我问你一句:“吃了,逛呢?”我跟奶奶这个时候走在街道上,说实话挺碍眼。
正觉得无聊,却听得街道那头马的嘶鸣声跟人的呵斥声闹成了一团,紧接着就见一匹大黑马驮着一个身穿灰黑色军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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