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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北极村童话-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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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把着柞木杆子,我也把着。我仰着头,她低着头,我们的眼光相交在一起。我分不清是不是梦,顺嘴说出来:“你是老奶奶!我见过你。你不是答应给穿个项圈戴吗?” 

  我用手在脖子周围比划着。她先是睁大了一下眼睛,随后拨着障子,伴着一阵咔嚓咔嚓的柞木杆倒下的脆响,她倾着身子过来了,死死地搂住我! 

  “是奶奶的孙女!是奶奶的孙女!”她的胳膊像把大钳子似的牢牢卡住我,我的脸被她亲得直发烧。可能她听到了我的哼哼声,她松开我,我终于可以大口地喘气了。 

  “奶奶,黑龙江的石头能磨圆吗?” 

  “能。能磨圆的。”她肯定地点点头。 

  “那就好了。”我放心地笑了。 

  不知不觉,我跟着她,穿过菜园,来到院子,走进屋门。 

  屋子不大,却很于净。墙粉刷得漂白。正房里,最引人注意的是一个黑色挂钟和钟下面的紫檀色桌子,桌子旁边是一把黑木椅。 

  她按我坐下,拿出冰糖,摘掉那条古铜色的三角巾,连连转了几个圈,对我说: “吃吧,再给你烤毛子嗑去。” 

  她到厨房去了。不一会,她用铁片托着毛子嗑出来了:“吃吧,香,新烤的。” 

  她兴致勃勃跳起舞来。 

  我看着她起舞,跳得又快又急,全不像姥姥,就连胸脯也是高高挺着。 

  “奶奶,你脚大么?” 

  “大哟。” 

  “我姥姥怎么是小脚?走道像鸭子,一扭一扭的。你的脚怎么大?” 

  “长的呀。奶奶不缠脚。” 

  她翻出了扑克、跳棋、识字课本、陈年的蚕豆,满满地堆了一桌子。 

  她说她要教我识字、唱歌、剪窗花、做面人。她跟我说,上她这里来不要对别人讲。 

  当然,我全部同意了。 

  回家路上,我看着天也想笑,看着地也想笑。每一片白云,每一片绿叶,都那么亲切。我哼着歌,踩着发烫的土地,蹦蹦跳跳回来了。 

  傻子迎上来,我像奶奶搂我那样,死死搂住它,贴着它的耳朵,悄悄说:“傻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不许对别人讲。” 

  午饭后,空气更加燥热、沉闷了。不一会,起风了。云变成了淡灰色,挤成一堆,抱成个铅灰色的大团。 

  风逝了。燕子呢喃而下。细细的雨丝像一根根银色的绣针,一古脑地扎向地面。 

  鸡整齐地排成一溜,哆嗦着翅膀,站在房檐下。傻子却得意地踏着爪,不停地用舌头舔那湿漉漉的毛。 

  姥姥高兴得磕了三个头,不住地叨叨着:“没白求雨,可不,说来就来了呢。” 她走到窗前,满心欢喜地瞅。她的眼眶里有水珠。莫非是雨扑打进去的? 

  我望望窗户:窗子关着,雨水顺着玻璃一道道地往下滴。那么,姥姥是兴奋得落泪了。 

  我搬了个小板凳,站在上面,把着窗台向外望:雨下得更大了、更急了,地上冒起好多水泡,像我踢毽子用的铜钱。 

  我在想东头的老奶奶。她现在做什么呢? 

  对了,她怎么就一个人呢? 

  我真想立刻就弄明白它。我想问姥姥,可一想起老奶奶的话,立刻打消了那个念头。 

  大雨停了。草丛中的蚂蚱蹦得欢,蝈蝈也叫得脆声了。傻子满足得直妁蹶子,小鸡们不停地刨着湿乎乎的土。 

  姥姥抱柴做饭了。厨房里传来烧火的僻啪声和嚓嚓的切菜声。姥爷从炕上爬起来,穿上长统靴,拿着铁锹,跳到猪圈里起粪去了。 

  我穿上塑料凉鞋,向老奶奶那跑去。 

  山雀赶在我的前面蹦着。它们好像刚出窝,还不会高飞,只是贴着地面,吃力地抖动着稚嫩的翅膀。东北角,扬出一条彩虹,像是一座五颜六色的桥。 

  我屏住气推开那扇门。我怕老奶奶睡觉。 

  是开门使屋里亮了,还是我不小心弄出了声?反正,她马上发现了我。 

  “噢,好大的雨,雨好大呀!” 

  她奔过来,蹲下身,拍着我的脸蛋。 

  “奶奶,你的裙子像喇叭花。”我扳着她的肩,对她说。 

  她努着嘴,紧眨了两下眼睛,端着肩站起来,慢慢转一圈,又突然蹲下,惊叫道:“看对了。是像喇叭花。聪明的乖乖!” 

  她抱起我,推开门,绕到房后,放我到地上。 

  这回轮到我惊叫了。野草中开着五颜六色的牵牛花。奶奶一种颜色掐了一朵,插在我头上。几只黄蜂嗡嗡着飞到头顶,吓得我一把抱住她。 

  “咋了?咋了?” 

  “蜂子!我怕蜂子!” 

  她笑着,抱起我,用手抚着我的脑门,边走边唱道:“黄蜂好,黄蜂好,黄蜂不蜇我的小宝宝。给你花粉吃,给你好花粉,只要你不来,吓我的小宝宝。” 

  我笑了。见我笑了,她也笑得更厉害了。身子不住地抖着,我趁势滑下地,噔噔地跑进屋。 

  她端来一盘新煮的蚕豆,一颗颗地把皮剥掉,再把它一颗颗地送到我嘴里。那豆又香又软,我忘了回家。 

  “奶奶,你家怎么就你自己?” 

  她略微仰了下头,眼窝里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又没有了。她往嘴里塞着蚕豆皮,又慢慢吐出来,弄了一裙子。 

  我这样问,老奶奶怎么会不伤心呢?我打算搂住她的脖子,就势撒个娇。不料,她笑着说了:“不早了,看你姥等急了。是吃饭的时候了。” 

  “嗳。”我答应着,站起来,磨磨蹭蹭地向门口走。推门时,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 

  “倒忘了问了,叫什么名儿啊?”沙哑的、夹着痰的、含糊不清的声音。 

  “迎灯。我的小名。妈妈说,生我的时候是正月十五,天刚擦黑,还没点冰灯呢,爸爸就给我起下了这个名。” 

  她又发出一阵骇人的笑声。吓人的老奶奶!我一溜烟跑回家,死死地抱住傻子。 

  “跑哪去了?一天不着家!喊你姥爷吃饭。”姥姥把刷锅水倒进猪槽里,尖着嗓子招呼我。我放开傻子,木木地走向菜园。 

  姥爷光着大脚片子,裤腿挽到膝盖,两手相抱着坐在垄头。风吹来,菜园泛起一层青茵茵的光。姥爷的头发蓬蓬着,随风飘动,阴沉沉的脸上,两只眼睛定定地瞅着什么。 

  我捂着胸口,迈过昏黄的、摇荡着波纹的小水洼,立在他背后。他全然没有发觉。 

  “一年了,柱儿。没把你的……死讯,告诉你妈。不怪、我,你妈,她,会受不住哇。” 

  嘤嘤的泣声,他的身子向前倾着,头不住地低着、低着,一直低到膝盖。 

  彩虹走了。天空纯净得像一弯清水。 

  好久,他才抬起头,哆嗦着手,在衣袋里抠摸了好久,才见他捏出一个黑莹莹的东西来。 

  “西瓜子!”我惊叫道。 

  他浑身一抖,慢慢地转过身,放下裤脚,说:“姥爷种西瓜。等结了果,给你吃。”他蹲起来,抠个坑,让我把子放下去。 

  “还赶趟吗?”我问他。 

  “赶趟。大秋就成了。”他抓起一捧土,细细地搓着,均匀地撒在坑里。 

  我和姥爷关上园门,走进屋子,姥姥在里面骂:“老的老小的小,哪有一个不叫操心的!赶明儿告诉柱儿,再回来,可别给那老孽障买东西。弄点子西瓜子啊,今儿看,明儿摸,真比见着儿子还亲。” 

  我猛地冲进屋,揪住姥姥的衣襟:“谁叫柱儿?” 

  “‘柱儿’也是你能叫的吗?没大没小!” 

  “他是谁?” 

  “你大舅!” 

  柱儿是大舅,大舅怎么会死呢?不敢告诉柱儿他妈,柱儿他妈不就是姥姥吗? 

  “姥姥,你是柱儿他妈?” 

  “嗯,咳、咳。”她笑歪了身子,洒了一衣襟粥,“我不是柱儿他妈,谁是呢?生柱儿的时候,难产哟,差点没把命搭上。”她从贴墙的铁丝上拽下抹布,捣蒜般地扑弄着米粒。 

  “快吃!凉了!什么都好问!”小姨把碗推到我面前,狠狠地瞪我一眼。 

  “我不饿!我不吃!谁希用你管,对象去吧!” 

  她摔下筷子,跑到西屋,门被砰地一声关上了。 

  自知闯了祸,我满心不自在地走出屋。 

  晚霞将要下去,天上变成了灰蓝色,远山被罩在一片水雾之中,显得空旷和迷离。 

  傻子迎着我走来。我无心理它,径自向前走着。它委屈得呜呜叫着,抗议般地跺着脚。 

  也不知走了好久,前面是江了。 

  啊,江,你迅疾地、不停地流,你不觉得累吗?真像个贪玩的野孩子,一躺到这儿,就忘记了吃饭、睡觉。 

  你已经变野了,不停地卷起一道道波浪,一簇簇水花。即使这样,你还觉得不过瘾,于是,就在自己的胸脯上切下一块块肉,甩到沙滩上,化成五颜六色的石子。 

  瞧你,是不是看我来了,又播撒出一片亮晶晶的碎光,吐出一朵朵白莹莹的莲花?哦,你点头了,不住地点头了。你这北极村的野孩子! 

  沙滩多好。又松又软。我怎么才第一次感觉到?五颜六色的石子,圆的、方的、长的,很多,很多…… 

  被小舅从江边抱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哭。 

  天边钩着一弯淡淡的月牙,无际的星星像蜡烛的火苗,不住地跳着。 

  我的泪把小舅的领口全弄湿了。我羡慕江,甚至有些恨它。它洋洋洒洒,阴天,狂热地亲吻条条雨丝;晴天,悠闲仰望浮游的云彩。 

  江啊,江,你一定知道奶奶为什么会那样骇人地笑,姥爷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青蛙在江边呱呱地叫了。开始只是零零稀稀的几声,听起来,好像带着铃铛的马车在飞奔。 

  星啊,星,满天都是。我是哪一颗呢?妈妈不是说过,生我的时候,梦见一颗星星扑到怀里了吗? 

  哦,太累了。我感到头发沉、胸闷极了。眼前模模糊糊的一片,身上冷得直哆嗦,好像谁给涂了一层冰。我把头无力地搭在小舅的肩膀上,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累极了,累极了。 

  我的眼前是五颜六色的小星星,它们晃啊、摇啊,红了,全是红的了,像新媳妇的盖头,像大公鸡的鸡冠;不,又是紫的了,干万颗的小豆豆。粉的、绿的、白的……最后是满眼的金色,像火星飞迸。 

  我终于睁开了眼睛。 

  白的墙,映着明晃晃的阳光,更白了。 

  荷包蛋和葱花的香味扑鼻而来。姥姥的眼里含着泪,用搓板一样粗糙的手一遍遍地抚弄着我的额头。 

  “灯子,灯子,起来吃吧。”是姥爷的声音。我把着姥姥坐起来,接过碗,很快,两个鸡蛋进肚了。细细的面丝也吞进去了。 

  我觉得舒服、轻松了许多。放下碗,我就要出去。我知道,这是中午,自己睡了一宿零半天了。 

  “哪去?”姥姥拽住我的胳膊。 

  “去玩。” 

  “不中。刚要好,夜里发烧才吓人呢!” 

  “发烧?我都说啥了?” 

  “你说你变成了星,还说要变成江,又说有个奶奶给了个什么东西……多着呢。” 

  “我提没提柱儿的事?” 

  “见天儿的叫柱儿,该是想你大舅了吧?”她说完,咳了一声,扯起前襟擦眼睛。姥爷急忙弓着背走开了。 

  没提柱儿就好。他是怎么死的?我不知道。只听小舅讲过。姥爷挨斗时,大舅抱不平,惹怒了公社书记,把他调到很远的一个地方去了。那年他才十七岁。他死在那个地方了吗? 

  姥爷多可怜,他死了儿子不敢大声哭,姥姥更可怜,她的儿子死了她都不知道,还当他活着,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看看傻子去吧,它一大早就刨土,挣铁链子,疯了似的。”姥姥一边跪在炕上用小抹布来来回回地擦着炕,一边对我说。 

  我忘记回答,飞快地冲出屋。 

  果然,傻子在拼命地挣铁链子。它蹬着腿,冲刺般地一蹿,脖子上便勒出了一道深深的沟。没有挣脱,它嗷嗷地叫着,疯了似的又向前扑,铁链子被拉得绷直。 

  “傻子!”听到声音,它猛地一抖。它的腿由前倾变直了,铁链子也变松了。它迅速仰过头,望着我,烂泥似的瘫在新翻的泥土上。我跳过去,搂住它。它用舌头不停地舔我的手心。 

  “是不是我来晚了,你发脾气?你挣铁链子,是要找我去吧?” 

  我问它,它木然不动,毫无反应。等我站起来,要离开时,它又疯了似的又跳又叫。 

  “不走,我不走。”我揪住它的耳朵,按它到障子边。它明白似地点点头。 

  太阳由中天向西滑了,猪吃完食卷着尾巴回圈了。现在,我得去看老奶奶了。 

  “黄蜂好,黄蜂好,黄蜂不蜇我的小宝宝。给你花粉吃,给你好花粉。只要你不来,吓我的小宝宝。” 

  老奶奶蹲在灶门前捅着火,努着嘴唱着。她的脸被火映得红光光的,深凹的蓝眼睛显得那样好看。 

  锅里咝咝地冒气了。白浆浆的米汤顺着锅沿淌下来,滴到她握火钩子的手上。她一惊,慌乱站起来,去掀那锅盖。我倚着门框,把小拇指含在嘴角。她放上碱,画圈似的用勺搅着粥。 

  “奶奶!” 

  她掉过身,把勺子扔到一边,扎煞着手,想要搂我。见我住后缩,她又垂下手,温和地说:“来了。吃饭了吗?” 

  “吃了。荷包蛋。”我不由咂了咂嘴。 

  “粥熟了,拌拌糖,再喝碗米汤。” 

  不等我回答,她径自从橱里拿出一只碗,用毛巾使劲擦蹭着。她把碗放到锅台上,从橱里的瓷罐里舀出满满一勺糖,磕到碗里,撇着米汤。 

  浮溜浮溜的一碗,粘稠稠的,啜一口,甘甜甘甜,像软软的胶皮糖。她捏着勺喂我。舀起一下,放到唇边,撮着嘴轻轻地一吹,再送到我面前。 

  喝完米汤,我就进屋了。 

  桌子上,堆着一摞小纸片。纸片上有画,也有字。奶奶吃完了,收拾停当了,搬来一把木椅,放到桌旁,与我对面坐下。 

  “认识吗?”她抽出四张卡片问我。 

  “鸡、虎、棍子、虫子。” 

  她笑了。捏着我的鼻子,说:“不是棍子,是‘棒’;不是虫子,是‘虫’。” 她点着字教我,她把字样的画片推到我面前,又从抽屉里抽出同样的四张,对我说: “现在做游戏。虎吃鸡,鸡掐虫,虫嗑棒,棒打虎。我出一张,你出一张。背着出,再一起翻过来,看谁赢,记住了?” 

  “虎吃鸡,鸡掐虫,虫嗑棒,棒打虎。”我流利地重复一遍,故意把声音拉得长长的。我抽出一张老虎,用手心牢牢地按在桌子上,生怕她看见。 

  在我的印象中,老虎最厉害。谁能抵得过它?棒能打虎,老奶奶可千万不要出 “棒”。万一她出“棒”怎么办,我的老虎不就没命了吗? 

  这样想着,我真想把它抽回来,再换上“虫”。让虫去嗑老奶奶的“棒”。可她出的若是鸡呢?我的“虫”不也就完了么? 

  越想越着急。我的头都出汗了。 

  “奶奶查五个数,查到五时,一起翻。” 

  “一、二、三、四、五!” 

  我们一齐翻过来了。她押的是虫,我押的是虎。这怎么算呢? 

  “虎吃虫!” 

  “虫搔虎!虫蹦到老虎的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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