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羊-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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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王叔,我们家的在德呢?”白如云追过来又问。
“杀了人,跑了!”王伙子连头也没回一下地说。
15
白如云坐在地上,感觉自己仿佛丢了骨头。太阳已经倾斜了,金色的阳光把她的脸庞和泪水映成了金色的。她在心里反反复复地问自己:“路在德会杀人吗?就是他杀了人会跑到什么地方去呢?”
秋天傍晚的阳光虽然仍然金亮,但却温暖不了地表,地表拼命地吸收着白如云屁股上的热量。她坐在那里,腿上只穿了一条单裤,因为单裤有些短,半个小腿还露在外面。而她上身的那件大襟子单衣此刻也显得松松垮垮的了,整个人儿一下子仿佛变瘦了变小了,变得不堪一击了。与此同时,她的脖子分明变长了,使劲地将她的脑袋向前托举着,而她的脑袋则在秋风里变成了一片落叶,没有一点思想,似乎能被一阵风刮走。而此时的她,整个人看上去仿佛金羊塬上的一疙瘩黄土或者是谁家准备用来劈柴的树根。最让人动心的是她鬓角的那两撮头发,像秋天的草一样变黄了,并且随时都在等待着冬天到来之时的死亡。
她说:“在德真会杀人?在德真的不回来了?”她反反复复地重复着这句话,又把它饺子一样地囫囵吞进自己的胸腔,让它们像个皮球一样地在那里面跳跃、翻滚和旋转。金羊塬上那些她再熟悉不过的黄土、沟壑、树木、村庄都对她板起了面孔,分明在质问着她什么,但她却听不见。在无数次反复问过自己那句话后,她变成了空气的微粒儿,与太多太多的尘土微粒儿一起游魂一样地飘荡在金羊塬的残阳里,无所谓思想,无所谓生死了。金羊塬上的落日一点点下沉,塬上的人们都在准备吃饭然后睡觉,有老婆的要抱老婆,没老婆的还想干些啥,一只只鸡最后在院子里转转,觅着一两粒被人们遗弃的粮食或者人们很难发现的虫子,然后再进入鸡窝等待天亮;一条条狗在喝过人们的刷锅水后,已趴在门口,把下巴颏垫在前爪子上准备履行自己的职责了……但她仍飘着,身体成了一个空空的壳,已经与金羊塬的一切甚至这个世界无关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两天前的那团红云变成了黑色的怪兽朝着金羊塬压了过来,村庄离那怪兽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而金羊塬最高处的金羊堡子的废墟,已被那怪兽抱在怀里贪婪地啃咬了起来。她身后不远处的几棵树看到一这幕后,不安地抖起了变黄的叶子,有几片甚至被吓得从枝头掉落了下来。她就那么飘落着,感觉惬意极了,她不知道自己要飘到什么地方甚至某一个方向,这种漫无目的的漂荡,这种灵魂出窍的感觉,让她领略到了世界的美妙。她不知道屁股下的泥土在吸收着她的热量,她更不知道她的身躯在秋风里已经变得冰凉。但是,她很快就被一个幼小的声音唤了回来,那个声音在距她大约有两尺远的地方叫着她“妈”,叫一遍没反应,那个声音就再叫,叫两遍没反应,那个声音就叫第三遍。叫到第三遍还没反应的时候,那个声音就”哇”地大哭了起来。她被这哭声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继而她看到路之焕领着路之珍来到了她的面前,两个娃娃都是憨头憨脑的样子,四只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她。
她说:“娃儿,你们咋来了?”
路之焕过了好半天才说:“妈,我们饿……”
她的眼泪哗的一下冲开了闸,接着,她把自己的两个孩子揽在了怀里,抱着他们的身子和头拼命地哭了起来。
夜幕以其无比强大的力量淹没着他们,他们的哭声在夜幕里响成了一片。月亮升了起来,金羊塬变成了惨惨凄凄的一片白色。她就是在这白色和那哭声中感到了自身生命的存在,随后,她感到了路之焕和路之珍热乎乎的体温,她想到了刚在家里才学会走路没多久的路之花。冥冥之中分明有种力量从她的胸膛里升腾而起,这力量使她的浑身变得膨胀,就像是一个充满了气的皮球随时都可以跳起来。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用这股子劲或这种力量,她的脑子里总浮现着路之花醒来后,摇摇晃晃地起身,然后从炕头摔下来的情形,但她却顾不了那么多了,她体内的那股子力量分明不是让她去干这件事情的,就像拍皮球不是让皮球往地下行走那样。她感到自己即将要做一件事情,但她不知道这事情是什么,这使她又呆呆傻傻地望着自己眼前的那些黄土。路之珍已离开了他的怀抱,并在那堆黄土上玩了起来,路之焕与她面对面地坐着,看着她。
“娃儿,把你的手伸出来让妈看看……”她对路之焕说。但路之焕并没有把手伸给她,她等着路之焕接下来的举动,路之焕就结结实实地对她说了句:“妈,我饿……”她懒得再去理路之焕了,甚至觉得有些讨厌路之焕,但她说不清这中间的缘由。随后,她把目光移到了路之珍的身上:“娃儿,你过来……”路之珍很听话地来到了她的怀里。她又说:“娃儿,妈教你写字……”她被自己说出的这句话吓了一跳,她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教路之珍写字,但她一下子感到自己身体里的那股子气体或者力量一下子扩散了开来。
路之珍把手伸给了她,她扶着路之珍的手腕,用另一只手平了平眼前的黄土,并教路之珍在黄土上写下了一撇一捺。
她说:“娃儿,你记好,这个字就是人字,来,我们再来一遍……”
路之焕看着她和路之珍,有些憨头憨脑地问她:“妈,你还会写字?”
她看着路之珍写字,连头也没抬一下,她想起了离家前的那个中午……
她发现她哭出了声,像个孩子似的没有顾忌。
路之焕扑闪着眼睛问她:“妈妈,你怎么了……”
她抹着眼泪呜呜地哭着说:“娃,妈妈想你外公了……”
路之焕又问:“妈妈,我有外公吗?我外公在哪里?”
她说:“娃,你有外公,外公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路之焕说:“妈妈那我们能见到外公吗?”
她说:“要是你想外公,等你长大了去找好了……”
路之焕说:“妈妈,那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她说:“等你见到了外公,外公就告诉你了……”
路之焕说:“那外公为什么不来看我们呢?”
她说:“外公老了,走不了这么远的路了……”
路之焕说:“妈妈,那我有舅舅吗?”
她说:“你舅舅去了比你外公更远的地方……”
路之焕说:“那我有表哥吗?”
她说:“有,表哥有一天会来看你的……”
路之焕说:“我为什么现在不能见到他呢?”
她说:“你要是想了,就做梦,在睡梦里就见着了……”
那时,路之焕已经六岁多近七岁了,懂事了,已经能隐约感到自己的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过了多久,路之珍就自己会写”人”字了,而且已经写了很多遍。看着路之珍在地上一遍遍地写,白如云的脸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那个时候她已经把路在德杀人然后跑了的事给忘了。她仿佛又过起在发义埠她老家时的那种生活,她因为自己能在先生教白章时听和看会一些字而感吃惊,但她为什么要把写字传授给路之珍呢?
16
白如云猛一回头,只见金羊堡子方向闪过一道金光,接着一头金羊在被拖长了的“刷啦啦”的声响里腾空而去。这声响里仿佛有一种强大无比的力量,把她的肢体压得紧紧地贴在了地面上。甚至,那头金羊将自己于月光中飞翔的影子遮挡住了她的躯体,她因此有一种并不疼痛却被挤压扁了的感觉。当她抬头再望金羊腾空而去的方向时,一切已恢复了正常,天上的星星依旧是那么多,月亮仍旧机械地洒着淡淡的清辉。月光给了金羊塬比它本身更为强大的影子,村口的那几棵白杨树直插在空中,而沟壑里山梁的倒影总想着要吞噬什么。这时的白如云忽然感觉害怕了起来,她感到那些阴影处有着亿万双眼睛正在凶狠地紧盯着她。
路之珍还在地面上写着”人”字,作为一个四岁的孩子,他在那时表现出来的耐心非凡。路之焕在被冷落了很久之后,忽然就问了白如云一句:“妈,我爸呢?他不回来了吗?”白如云的眼泪被路之焕的这句话又催了出来,她将他抱在怀里再次哭开了,泪水让他们觉得这个世界上或者说是这个夜晚可怕的一切其实都很无所谓。
路之焕说:“妈,我们回吧!”
白如云流着泪点了点头。
路之珍喃喃自语地念着”人”字的发音。白如云看到他的头发有些长,有些乱,但他憨憨的表情却让她作为母亲怜惜不已。她对他说:“孩子,就这么简单的字形,只有一撇一捺,很多人都写不好。”
路之珍说:“妈妈,那我写好了吗?”
白如云说:“娃儿,你一定能写好的……”
随后,他们起身回家。但因为坐得太久,白如云的下肢早已发麻,在就要立起身来的那一刻,她又不得不重新坐下来,那时,她才感觉到下身不但是发麻而且已经发痛了。下意识地,她伸出了一只手,路之焕拼命地拉了她一把,这一拉使她站了起来,也使她真真切切地感到自己的孩子已长大了。
往回走,途中要路过的是小掌柜家的打麦场以及小掌柜的家和几户生活稍微好过一些的人家。往年这个时候,打麦场上都装满了黑压压的庄稼,但今年打麦场上却是光秃秃的一片,什么也没有,在月光下白亮得就像一面镜子,小掌柜家的庄稼被那些闹革命的穷人给分了。
白如云抱着路之珍领着路之焕走着,猛一抬头,忽然看到打麦场上有个身影在走动,她虽看不清那个身影的脸,但凭走路的姿势,她能断定那个身影是冯老地主的,她甚至还看见他歪着嘴正在朝她笑。她低下头,加紧脚步,却感到那打麦场上始终有一群羊睁着蓝汪汪的眼睛在盯着她,那些蓝蓝的眼睛就像星星一样在她的脑子里飞旋。但偏偏就在这时,拉着她的手的路之焕对她说:“妈,你看,打麦场上怎么有那么多的马……”她说:“别胡看!”路之焕又说:“妈,那些马都在吃打麦场上的麦子,还有一群怪怪的人,看着它们吃!”她又拽了路之焕一把:“让你走你就走,娃娃家,胡看什么!”可路之焕仍在不停地向后张望,并对她说:“妈,那么多的马,把那么多的麦子吃了,让它们吃完了,人吃啥啊……”她有些气急败坏地骂了路之焕一句:“一个尕逼娃,你少管些行不行?”路之焕听出了她的不快,但还是怯生生地说了句:“妈,那些马儿真好看……”接着,他们沿着小路下了金羊塬,不远处就是他们住的窑,他们的家了。
路之花撕心裂肺的哭声飘荡在夜空中,一进家门,白如云就把抱在怀里的路之珍放在炕上,随后又抱起了路之花,哭声使她忘记了害怕。路之焕上炕后,不一会儿也入睡了,路之花渐渐止住了哭声,她这时才发现门还没关上呢。可就在她顺手关门的时候,一股风忽地从门外扑了进来,震得门板咣的一声,本要关门的她,被这股风吓回了炕上。奇怪的是,那时候,路之花不再哭了,她安顿她睡好后,看着月光下的门板却不敢去关门了。她就那么直愣愣地坐着,三个孩子的呼吸声在她的耳边回荡,风吹门板的那一刻使她想到了路在德平时进家门时的情形。继而,她再次问自己:路在德真的杀人了吗?这个问题使她这个还不到三十岁的女人一下子变得苍老了起来。她的头发在空气中噌噌地响着,一根根地竖直了,进而又一根根地疲软了下来,变枯变黄了,而她的面皮她的肌肉则在一度的紧张之后,松弛了下来,有些僵化和老化了。她睁着眼睛看着窑内在黑色中掺和着白色的空气,分明听到了那些空气的微粒儿相互碰撞的声音。一种属于生活的压力空前地朝她袭来,让她不知该如何是好:今后的日子怎么过?眼前的这三个娃娃怎么办……那晚,她虽说还是想到了路在德盖住她时的温暖情形,但她再也不想去摸他卷曲的毛发了,她知道那些让她热血冲动的肌肉疙瘩已经没有了,现在盖着她的是空洞的天,天大得无边无际,她像一个空气的微粒儿一样被陷了进去。没有人知道空气微粒儿的死活,她感觉到有些冷,是血冷了——那个像天一样盖过她的热乎的人,已经不在了……
外面起风了,窑对面山梁上的一棵树的叶子在风中发出铜钱碰撞时的响亮。忽然地,她听见在这声音中还掺和着人声,随后,在人声中又掺和了马鸣声和旋风在大地上飞奔的声音。这杂七杂八的声音愈来愈响,分明是从金羊塬的深处传来。她不由将头向窗户边上凑了凑,透过一叶不知破于何时的窗户纸,她被自己看到的东西结结实实地吓了一大跳。一群穿着怪异、长相古怪的人正在对面的山梁和山坡上驯马,那些马儿一个个膘肥体壮,鬃毛垂在颈上,既像女人的秀发一样美丽,又像是充满了杀机的云。而那些人儿穿着长袍,一个个五大三粗,毛发垂于腰间,铜铃一样的眼睛泛着绿光,浓黑的八字须倒钩着……
怎么这么多的人马啊,他们是鬼吗?鬼为什么要驯马呢?她忽然地就想起了路之焕路过打麦场时说给她的那些话,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鬼来了,鬼在欺负她和她的孩子们!她已没有再向窗外看一眼的勇气或者胆量,但她忽然就觉得刚才自己看到窗外活动着的那些人影里,其中的一个影子有些像路在德的,虽说她只看到了那个影子的侧面,但她相信那影子必是路在德无疑,和路在德生活了这么多年,就是他变成了灰,她也能认出他来。她又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路在德成了鬼!
山梁上的马鸣声还在继续,她朝着窑里的空气骂了一句:“你个死鬼,扔下我们娘儿几个不管就算了,还深更半夜地来吓唬我们!”接着,她将自己昨天来过月经的一条血裤子挂在了门口,她记得自己小时听大人们说过这东西避邪。随后,她关上了窑门,那些杂七杂八的声音也便很快消失了。她看了自己的孩子一眼,发现他们一个个都睡得很香,悬在空中的心也便落了地。重新坐到炕上后,她开始回想路在德的样子:腰间系根草绳,胸脯和胳膊上有着山梁一样的肌肉,个头很高,脸上始终挂着一种让人不知道啥意思的怪笑……其他的她似乎已经很难想起来了,她只想着当他的身体压向她时,她就感觉自己盖上了一条厚重的棉被……她就这么想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忽然就感到自己的面皮被路在德的胡楂儿扎了一下,就猛地想起了路在德也长着八字须,而且八字须向上倒钩着。随后,她觉得路在德的长相与纯正的当地人有些不一样:眉毛浓得就像两把大刀,肋部的肌肉分明呈疙瘩状,而鼻梁末端则是一个大坑!路在德原来是这么个样子啊,这么多年了,她咋就从来没注意到过呢……一股困倦的睡意袭进了她的脑子,她很快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天快亮的时候,她醒了,还是如期来到小掌柜的家,只是那门已锁上了。她砸了半天,张一梅才来给她开门了。她说:“怎么把门锁上了呢?”张一梅说:“他们让红军整怕了……”随后,她跟张一梅进了院子,她看到红军用过的灶火还七零八落地散在院子中央。
“唉,你还是这么早就来了……”张一梅说。
她说:“不来怎么办呢,娃们吃啥……”
张一梅不再说什么了。她发现张一梅走路时两条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