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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怀念羊-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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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老兵在路之焕的身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因为当了几年兵,路在贵的身上或多或少有了些军人习惯,他每天带领社员们起早贪黑,忙碌于田埂地头。他将种庄稼当成了打仗。每到春播夏收,他总将社员们集合起来训话。他说,同志们,需要我们大显身手的时候到了;他说,同志们,这是场战斗呀,我们肩上的责任重大,我们一定要打赢打漂亮这一仗,一定要保证前方的军队有吃不完的饭。他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抗美援朝,说到了他的指导员,说到了那个女兵。他激动万分地将帽子摘下来了,将留在自己头上的伤口暴露给社员们看。社员们吐吐舌头,什么也不敢说,他因此更加威风了起来,更加像战场上的指挥官了。后来,祖国拍了一部叫《上甘岭》的电影,他将社员们集合起来一晚上看了整整五遍。有些社员因为受不了,打了个哈欠,他就毫不留情地扣了人家的工分。他对那些打了哈欠的社员说,你们这些家伙不好好看这电影,哪知道爱祖国呢?他还将电影里的歌曲记下来,叫喊着教给社员们唱。一些社员明明学不会,可他硬是要说人家不好好学,一气之下,将人家扣了下来,不让吃饭,以至于两个社员被饿昏在了生产队的打麦场上。在他的带领下,互助组乃至生产队很快便掀起了歌唱《我的祖国》的热潮,歌声响彻云天。除此之外,他还将生产队的民兵训练搞得如火如荼,他带领民兵们操枪打靶,越障投弹,把村子弄成一个地地道道的战备训练基地,杀声震天。
  与路在贵对应的是路之珍,这个被白如云送进学校的穷苦孩子居然迷上了诗歌!白如云把他送进学校不久后,他就开始梦想着能当一名作家,就想着让自己写成的东西变成铅印的文字。他开始向报社投稿了!写好东西,买一个信封外加八分钱的邮票,从邮局里寄出,然后开始一天天地等。几乎是每天他都要到学校附近那个小小的邮局去问有没有他的信。但他每回得到的回答基本是一样的:没有!
  那个小邮局里有一个姓许的员工,男性,四十多岁,起先的时候,他连头都不抬就告诉他没有,接下来,姓许的员工偶尔抬头看他了,在说了没有之后,总会赘上这么一句:“有没有到你们学校里一看就知道了,以后再别跑到这儿来了!”
  路之珍每回都这么问,姓许的员工都这么说。不知是过了多长时间后,路之珍忽然就想到姓许的员工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因为给报社寄稿,以后再看到邮局他就有一种别样的亲近感,因而就别样地喜欢起了邮局里外的绿色。当时,他的理想就是让自己写的东西在报上发表,然后在金羊塬那个穷苦的地方引起一点点儿”轰动”,这理想极微小,但当时的他以及他的生活,却没能将它变成现实。因为屡屡泥牛入海,屡屡”受伤”,后来,他的写作热情也便淡了下来。后来,生活也让他走上了军旅这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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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轰轰烈烈地过了几年,金羊塬要实现共产主义了,这时候路在贵已接替了李伙子成了金羊塬生产队队长。迷上诗歌的路之珍被从学校里抽了下来,参加社会主义建设了。
  路在贵把群众集合到了打麦场上,他的手里拿着一份《人民日报》,那上面说毛主席批评了“反冒进”,提出了“大跃进”。还说:“我们国家正面临着一个大跃进的新形势,工业建设和工业生产要大跃进,农业生产要大跃进,文教卫生也要大跃进。”
  路在贵把《人民日报》上的话一字一句地念给群众,事实上,他本身不认识几个字,只不过听上面的干部讲得多了,差不多已能把那些话背下来了。因为要实现共产主义,提出“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他的脑子里全是丰收、大丰收、没完没了丰收的大好景象,近而使他的话语慷慨激昂,就像真的进入共产主义了那样兴奋。
  最后,路在贵一挥手说:“上面提出了插红旗、拔白旗,我们金羊塬决不能被拔白旗,我们要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响应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号召,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尽快实现共产主义!”
  路在贵的这些极具感召力的话,让群众激动不已,也跟着他喊了起来,把金羊塬要实现共产主义的美好宏图在金羊塬的天地间喊得经久不息。随即而来的是“大鸣”、“大放”、“大辩论”以及拔白旗等一系列政治运动在金羊塬的普及。接着,便是农户申请入社,生产队与生产队的合并,人民公社的成立。金羊塬生产队被并入五合公社,而靖远全县也一哄而起,按照“乡社合一、一乡一社”的建设原则,在县委的领导下积极响应毛主席的“人民公社好”,在短短十天内实现了“人民公社化”。
  人民公社一大二公,农民的私有财产一律被宣布公有,自留地、牲畜、树木也归公社统一经营,各公社之间“一风吹”地实现“一平二调”的共产风开始在金羊塬乃至全国所有的地方盛行。
  金羊塬五百多人被编成了一个营,营下又建立连、排、班,路在贵当上了营长,办起了生活集体化的食堂,并且组织所有的社员开始了深翻、积肥、秋收,实现了生产军事化和行动战斗化。
  随着人民公社的成立,供给制度也发生了变化,过去社会主义“按劳分配”原则开始变成“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共产主义分配原则,队与队、人与人之间的穷富差别被拉平了,大多数还住在窑洞里的金羊塬的人们开始在私下里流传这样一句话:“苦不苦,四百五(指口粮,一年四百五十斤);干不干,两顿饭。”一些游手好闲的人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现了共产主义的好处,因为干活已不再记分和考勤了,干与不干得到的粮、菜、肉总是一样的。
  实现了共产主义,总得有些共产主义的样子吧?很快靖远县委召开紧急电话会议,提出要在年底生产十万吨铁、三万五千吨钢的指标。金羊塬的精壮劳力百分之九十九都被抽调到了冶铁阵地,拉开了“百日大炼钢铁”的序幕。
  红老兵也成了冶铁大军中的一员,他每天都上山砍树,为冶铁供柴。但山上的树都快被他和那些砍树的人砍光了之后,他们却没看到钢炉里炼出钢来。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上面提出了“清扫大炼钢铁运动中的各种障碍,确保钢帅升帐”的口号,一切都开始为冶铁大军停车让道的同时,阶级斗争的阴霾笼罩了整个冶炼区,各区和宿营地一下子成了大字报的海洋。在这种大批判的形势下,炼铁大军中出现了二百九十一个突击队、闯关队、黄忠队和穆桂英队,呈现了“干部、民工昼夜不下火线”,打疲劳战的大战乱进局面。
  缺少一条腿的红老兵,因为是红军战士出身,被从山上抽调了下来,加入了黄忠队。尽管如此,“卫星炉”(炼钢炉)还是屡遭失败,没把冶铁大军的辉煌战果发向太空。而当红老兵和金羊塬的冶铁“部队”返回金羊塬之时,他们春天种下的庄稼已全烂到地里。在这位曾经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老兵伤心落泪的同时,金羊塬的人们开始渐渐感到了饥饿。
  68
  白如云感到窑里猛地一黑,她回过头看到一个彪形大汉立在了窑门口。她想这人是谁啊,立在那里让人感觉挺可怕的,但之后,她看到那个大汉看着她的眼圈儿红了。她被大汉的目光逼得向后退了退,接着,她嗅到大汉的身上散发着一种非常特别的让她极为感动的气息,她感到这气息自己仿佛在哪儿闻到过,但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渐渐地,她感到有些眩晕,仿佛自己的心被大汉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气息夺走了,之后融化成空气流动在窑里。这让她听不到窗外几只闲来无事的麻雀在唧唧喳喳叫个不停,也让她感觉不到窗外的蓝天上流泻着阳光,白云在阳光的最顶端漫不经心地飘着,更感觉不到白云下面河流、庄稼与土地的存在。世界只剩下空气了,而空气又被圈在窑里,变成了一个人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她分明还站在原地,但她的确感到自己在向后退,任何事物都不会挡住她,她只有后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大汉叫了声“姑姑!”这下,她又被拉了回来。“姑姑?什么?你叫我姑姑!”她对大汉说,但又仿佛是自言自语。
  “姑姑!”大汉说着哭了起来。
  她看着大汉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眼泪也流了出来。
  “姑姑,你不认识我了?”大汉说,“姑姑,你真的不认识我了!”
  她向后挪动了一下身子,眼珠子都快撂到大汉身上了:“你、你、你是白章!?”
  大汉忽地进门来,抱住她毫无顾忌地大哭了起来:“姑姑,我是,我是白章,我就是白章啊!”
  她抱住白章,感觉浑身一下子软成了一团棉花,随后泪水像河流一样从她的眼中奔涌了出来。
  白章说:“姑姑,从民国十八年到现在有多少年了……”
  她说:“白章,姑姑都不认识你了,你的胡子都长这么长了……”
  白章说:“姑姑,这些年你受苦了……”
  她说:“白章,苦不苦不都是命吗?”
  白章说:“姑姑,我好想你啊……”
  她说:“白章,我也很想……”
  他们再次哭作一团。这时,路之焕从山下的金羊壕里走了上来,走到院子里。他提着个鞭杆呜呜甩着,探头探脑地朝窑里看了一眼,就不知该干什么了。壕里的狼咬死了他的一只羊,他把那只脖子被咬得血糊糊的羊背了回来交给了生产队,所以收羊也便早了一些。他看了看院子里的骡子,以及骡子拉的车和车上的独头柜,就看到窑里的白章穿着一件大皮袄,盘腿坐在炕沿上,胡子拉碴的,就像一只健壮但却非常疲惫的公羊。他已经快三十岁了,但骨头架子却没有长开,如果不是下巴上冒着几根胡子,别人一定会把他当成个儿童。他想,这人是谁呀,怎么和我妈在一起哭,不会是我爸回来了吧。想到这里,他干脆在院子里坐了下来,舞自己的鞭杆。因为放羊,一个人在壕里没事儿,他的鞭杆舞得很有门道,他常用这鞭杆来对付狼。
  大约过了一刻钟的样子,路之珍也进门了,他已经二十五岁了,专给生产队地里拉粪,他拿着铁锨,脸上土苍苍的。虽说拉完粪,他就去食堂吃饭了,但他的脸上还是一副没吃饱的样子,上下嘴唇都被自己的舌头舔得红红的。
  “哥,你怎么不进屋去?”路之珍问路之焕。
  路之焕朝窑门口昂了昂下巴,路之珍看到白如云和白章在窑里哭,他便朝窑里喊了一句:“妈,你还不吃饭去,过会儿食堂就关门了!”
  白如云这才想起还没有吃饭,急忙拉起白章去食堂。看着他们急急火火的背影,路之珍问路之焕:“哥,这人是谁啊?”
  路之焕看了落入金羊壕的太阳影子一眼,对路之珍说:“那人是你爸。”
  路之珍一听就火了:“去你的,那人是你爸!”
  路之焕说:“你个球娃你说啥?我说那人是你爸就是你爸!”
  路之珍说:“你个矬子,你再说小心我揍你!”
  路之焕说:“老二,你看那个人到底像不像咱爸?”
  路之珍听了路之焕的话坐了下来:“咱爸?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呀!”
  路之焕说:“那不等于咱没爸啊!”
  路之珍说:“我看不像,这人比咱妈还年轻,不像是咱爸。”
  路之焕说:“你再别当红老兵是咱爸了,咱有爸,妈说咱爸让国民党给日蹋了,但我总觉得咱爸没死,要是咱爸死了,咱奶奶一定有感觉,她就不会天天去山头上望咱爸,盼咱爸回来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在黑暗中,路之焕问路之珍:“食堂里吃不饱吧?”
  路之珍点了点头。
  路之焕拉起路之珍的手说:“走,跟我到羊圈里去!”
  路之珍不愿起来:“到羊圈去干什么?”
  “去了你就知道了!”路之焕说。
  路之珍还是不愿起来,除了感觉刚才吃过的饭已经被消化掉了之外,他还感到浑身困乏无力。但最终他还是被路之焕拉着去了羊圈。
  天干冷干冷的,没有一丝风,星星在空中茫然无措地睁着眼睛,黄土地上的冬天在默无声息中冰块一样地坚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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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下饭碗,白如云这才猛地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就问白章:“爸呢?”
  白章略微迟疑了一下,随后,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在得知父亲因为张望自己,而不小心从山头上摔下来死了之后,白如云忽然就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孤魂野鬼,没根没底地漂流在这个世界上。回到家后,她用一张从食堂里要来的旧报纸为父亲做了件衣服,然后和白章一起来到了离开金羊塬的那条路上,面朝发义埠点燃了。
  白章说:“爷爷,我终于找到了姑姑……”
  白如云说:“爸,女儿不孝……”
  白章说:“爷爷,现在是新社会了,姑活得好着呢,你老就放心吧!”
  白如云说:“爸,这辈子我是对不住你了,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还给你做女儿,我会照顾你一辈子的,再不嫁人了……”
  白章说:“爷爷,姑姑其实是个好心人,你就原谅她吧!”
  白如云说:“爸,我的命可能就是这样子,你在那边好好过吧!”
  报纸做成的衣服在夜色里温柔地燃烧着,白如云觉得自己仿佛也被点燃了,烧得极为惬意、极为安静、极为美丽,随着最后一束火苗在夜色里的消失,她甚至感到自己被烧化在了空气中,像个微粒儿在茫茫世界里开始了一场毫无目的的漂流,她不知道自己的最终归宿在什么地方……同时,在她的意识中,那最后的一束火苗是没有熄灭的,也是不可能熄灭的,它像一个精灵舞蹈在她的心里,把金羊塬、发义埠乃至整个世界都烧成了温柔的亮色,并且温柔地温暖着,让整个世界没有风没有雨,没有乌云也没有太阳,没有河流也没有田地和庄稼,没有任何人的肉体也无所谓灵魂,有的只是她的生命被这亮色完全融化!
  在这火光里,白如云渐渐有些迷迷糊糊的了。她看见白老汉的灵魂像一缕烟雾从白老汉的身体里飘了出来,和白老汉一模一样,又干又瘦,留着二寸长的山羊胡子,分明成了一只羊。白如云一点儿也不怕,看着白老汉的灵魂坐在了自己跟前。白老汉的灵魂默默地和白如云对视,白如云抹了把眼泪,看见白老汉飘飘悠悠地走了。
  白如云说:“爸,你要去哪里?”
  白老汉走着没有回头。
  白如云说:“爸,让我送你一程吧……”
  白老汉还是没有回头。
  白如云见白老汉仍穿着多少年前穿过的那件破旧的蓝上衣,就说:“爸,你咋不把新衣服穿上,路上风大雨大……”
  白老汉回头说:“娃,这就是命,爸能改掉吗?”
  白如云伸手想抓住白老汉的灵魂,可白老汉的灵魂忽地飘散了,不见了,但她感觉她的手里仿佛多了一样东西,像是细细微微的羊毛……
  路之珍和路之焕就是在这温柔的亮色里,在羊圈里吸母羊的奶的。起先的时候,路之珍觉得有些脏,不肯下嘴,但当他听到羊奶咕咕地流进路之焕的肚子里时,便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于是,就将羊的乳头含在嘴里,让羊的乳液流进了自己饥饿的胃。在这个过程中,他看到羊的眼睛蓝汪汪地看着自己,就像是天空的颜色将他罩住了那样,他感觉到浑身都是春天的温暖。而在羊奶向他的胃里下流的那会儿,他分明感到了一种颜色的存在,那就是没有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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