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羊-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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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德哥——吃饭哩——”白如云冲着山谷歌唱般清脆悦耳地喊了一嗓子。
路在德光着膀子从背阳的山凹里钻了出来,碎石一般堆积着的肌肉疙瘩恰到好处地暴露和突兀着,汗水汇集在那里,使他的肌肤之上闪耀出了一种明亮夺目的光泽。白如云就莫名地产生了一种眩晕的感觉。
“大妹子,啥饭呢?”路在德说。
白如云的耳边只剩下了蜜蜂的鸣叫声,面孔成了一朵盛开的桃花。
“大妹子,你真好看哟……”路在德顺势将白如云揽在了怀里。
天上一下子冒出了一群太阳,刺目的光环使白如云难以睁开眼睛。青山摇摇欲坠,温顺的黄牛变成了可怕的庞然大物,它那突兀着的硕大的眼珠子仿佛奇形怪状的无边海洋。山谷间一声轰然巨响,地球在轰响之后的阵痛中缓缓地分成了两半。狂风怂恿着近似于嚣张的乌云漫天而来,太阳没有了,阳光艰难地在厚重的云层之上劈出一道微弱的小缝隙。白如云感觉自己被闷热的天盖了个死,几乎是啸叫着喘息,而后精疲力竭化做一摊水……忽然地,白如云睁开眼睛,看见自己身上的路在德真像昨天晚上他梦见的那只狼,伸着舌头,流着口水,把汗水和口水一起挥洒在她的脸上和身上,但却没渗进她的肉里,她一点也不怕,而且分明地感到了什么是美妙的幸福。
“大妹子,我爱你哩!”路在德把仿佛丢了骨头的白如云从地上抱了起来。
“人家也爱你嘛……”白如云变成了路在德怀里的一只可爱的小猫咪。
“大妹子,咱们成家吧……”路在德说。
“可我怕我大、我大不同意呀……”白如云为难了起来。
“那……那咱俩跑吧,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咱俩儿永远在一块儿……”
“可是,我们、我们吃啥,住啥?”
路在德用力握拳,一弯肘子,让大臂上的肌肉在白如云面前横成了一道山梁:“大妹子,有咱这身子骨,你还怕啥呀!”
白如云躺在路在德的怀里,看着山梁幸福得像酒醉了一样。
路在德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地得到了白如云那颗天真和多情的少女之心,让白如云跟着他彻彻底底地上了一回当——白如云非常不明智地跟他私奔了。为了不被白老汉追上来,白如云迈着小脚跟在路在德的身后奔跑了近一个晚上,后来,实在跑不动了,路在德便背起了她。那会儿,天已基本上亮了,东方有了鱼肚白,晨风很清凉,让人感觉惬意。路在德的背暖烘烘的,白如云感觉自己仿佛是趴在一面温暖无比、宽阔无边的热炕上,幸福极了。她伸出手,摸了摸路在德的头,发现那里能冒出蓝荧荧的火花儿,她说:“你这个狼……”
第二章
4
白如云对于浪漫爱情的那一份憧憬,在后来近似于乞讨的流浪生活中,很快便被真实而又深重的苦难吞噬光了。渐渐地,她开始想念那个早已被她甩在身后的富裕的家来,悔当初不该跟路在德来受这份罪。开始时,她只是背着路在德掉眼泪,但时间一长,她在抹眼泪时便情不自禁地拿路在德出气。路在德先是忍着,但后来便是另外一副样子了。有那么一回,白如云埋怨路在德时,路在德就抬手给了白如云一个耳光。白如云说,她在路在德给她的那个十分响亮的耳光声里,一下子产生了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但那时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她已怀上了路之焕,肚子挺得像珠穆朗玛峰似的。若干年后,白如云因为这事儿,总结出了一条很朴素但却没法分辨出是对是错的道理:天下的男人都一样,他们娶女人的目的是为了让女人跟着自己受罪,或者是为他们服务,绝对不是为了让女人跟着他们享福。
那一年是民国十八年。路在德和白如云流落到了靖远县一个叫兴堡子川的地方,也就是金羊塬下面的一片川地。民国十八年的前一年是个灾荒年,因为干旱和其他的一些原因,田里的庄稼几乎是颗粒无收。兴堡子川里流传着这样一首民谣:
民国那个十八年
人吃人来狗吃狗
麻雀和那个乌鸦吃呀嘛
吃石头……
路在德和白如云到兴堡子川时已是五月天了。那个时候,麦穗已长上了面水水,并且日渐饱满了起来。因为灾荒,路在德和白如云在这里没有讨到过一口饭菜,万般无奈,他们想到了偷——在夜里偷当地地主还长在田里的未熟的麦子吃。白如云说,那个时候,他们千方百计地不让当地人发现他们,以便为他们的“夜间行动”创造条件。
白如云说,偷麦子的人绝非是她和路在德两个人,还有相当一部分本地人。地主对此早有防范,他们虽将行动时间放在黎明前的那个任何动物都会打盹儿的时辰,也难逃脱被捉的可能。有一回,他们在行窃的路上,远远地便听到地主的巡夜打得一个与他们一样的“贼”死去活来的惨叫。他们被吓得逃命似的跑回了山谷。那一夜一天,他们没有吃过任何东西。
白如云说,那段时间他们拉出的大便又黑又臭,像驴球。原因是为了不至于被人家捉住,他们常常摸索到田埂边后,飞速抓来一把麦穗,饿狼似的将麦粒和麦壳一起吞下肚。
白如云说,那个时候的日子好像过得特慢特慢,她每天都眼巴巴地望着太阳往西边走,但太阳怎么也走不到西边;她每天都在肚子翻江倒海的声音里急切急切地等待着黎明前的那个时辰,但那个时辰总是迟迟不来。
白如云说,那个时候,她总不敢轻易站起来,站起来对她来说就是眼前一片漆黑和天摇地动。
白如云说,那个时候,她已没有想家和埋怨路在德的力气,路在德浑身的肌肉疙瘩也仿佛没了,卷曲的头发看上去就像一只锈羊毛的绵羊……
关于人吃人的事,白如云说她见过一回。那是一天中午,藏在草丛中的白如云,看见一个约莫有十一二岁的女孩儿从她面前走过。女孩儿没有发现她,但她却将女孩儿看得个清楚。女孩儿长得很漂亮,扎一对羊角小辫,走起路来很精神,扎辫子的两根红布飘来晃去,充满活力也非常好看。女孩儿手提竹篮,白如云虽没看见竹篮里装的是什么,但当一阵轻风吹过,她很快就嗅到一股她已很久没有嗅到的完全可以让她垂涎三尺的饭香。她据此断定女孩儿走进了另一道山谷,女孩好像还哼着一种十分好听的小调,她隐隐约约可以听到一些。但这小调并没有吸引她,她只是在心里一个劲儿地乞求:“好心的女孩儿把你竹篮里的饭给我吃一点吧,哪怕只是一口……”她说,她从来也没有像当时那样像一条狗一样为一种味道乞求自己的主人,她感觉自己的眼睛当时和饿狗一样没什么区别地呈蓝色。然而,在进入第二道山谷时,她就怎么也看不见女孩儿了。她似乎微微有些慌张,就像丢失了自己的一件贵重东西那样。她四处张望着寻找女孩儿,却无意中发现一个山洞里冒着青烟,便朝山洞悄悄爬了过去。快到洞口时,她听到了剁东西的声音,擦了一下嘴边的口水,老鼠一样地缩着脑袋向洞里看了一眼。那一眼,险些将她吓昏了过去——女孩儿的头已被割了下来,那对羊角辫正对着她的眼睛,辫子上的头发一根根地翘着,依旧是那么精神,扎辫子的红布条儿还是那么醒目和好看。而篮子里的饭已被一扫而光,两个碗和一个碟子怪模怪样地失落着。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在血迹斑斑的地上忙乎着,其中的一个用斧头分解女孩儿的身子,另一个则蹲在地上给锅下加柴。
锅里的水已快烧开了。
加柴的汉子催促剁肉的说:“快点!”
剁肉的汉子说:“妈的,有点少,不够咱俩吃吧?”
加柴的汉子没吱声,顺手拿起一把刀。
刀上寒光一闪,一下子便使白如云清醒了过来,她以为他们发现了她,要杀她了,没命似的跑了。
就在白如云见过人吃人后,兴堡子川民国十八年的青青麦穗养活了路在德和她的命。当然,兴堡子川民国十八年的青青麦穗也以最快的速度走进了成熟的季节,一片一片,非常温柔地倒在镰刀的怀里,被一车一车地拉进了地主的庄园。空荡荡的田地躺在那里,裸露着那种只有母亲在产后才有的幸福微笑,根本没有在意时刻都生长在白如云和路在德脸上的千千愁结和重重忧虑。
经过苦难多日磨砺的白如云,在这个时候仿佛已经丧失了流泪的功能和埋怨别人的天性,变得成熟而又成熟了起来。她已经学会与路在德一起盘算下一步的生存问题,并且能够勇敢地面对人生的风霜雨雪了。这最终使她和路在德同那些饱满得让人感动的麦子没多少区别地来到了金羊塬走入了冯地主的庄园,并且同样与那些麦子没啥区别地养活和富有着地主——他们做了地主的伙子(方言,即长工)。
5
冯老地主有一个儿子,人们叫儿子小掌柜,而把冯地主叫冯老地主。冯老地主安排路在德和白如云住在他家以前圈过羊的半截窑洞里。那是一道壕,金羊塬的人叫它金羊壕。
在冯老地主的眼里,路在德和白如云同他视为财富的牲口一样没什么区别,但即使这样,路在德和白如云还是为这个世界上能有一处为他们遮日挡风的地方而兴奋甚至是幸福着。这一天,他们饥肠辘辘的肚皮终于品尝到了一回饭的滋味。他们狼吞虎咽地吃着地主分给他们的饭菜,但还没有体验出饱的滋味,黑漆漆的沙锅底便暴露无遗了。他们刮食着沙锅底部的残余饭渣,大有将沙锅吞进肚里的气势。他们无穷无尽地回味着那微不足道的已进入腹内的饭的味道,没完没了地舔食着粘在牙缝里的那些东西,才发现饭原来是那样的好吃!那一夜,她睡得分外踏实,但到了前半夜,却被路在德给鼓捣了醒来,她这才知道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和她好过的路在德想要和她好了,但她怀着孩子不能那个,只好用手帮路在德解决问题了。她看到,随着自己的手动,路在德哇哇地叫着,浑身的肌肉疙瘩也起来了,最后畅快地翻了个身睡了。她虽然不能那个,但摸着路在德时,她忽然地就有些想了,她记得她摸他的时候他的眼睛蓝汪汪的,就像一团火在夜里闪亮。再次睡下时,她在心里有些埋怨他,她说:“你也太自私了吧……”但她却很快听到了路在德响亮的呼噜声,她叹了一口气,忽然地就想到了自己曾经摸过的路在德会冒蓝火花的头发,就骂了一句:“你个自私的狼!”原因是她以前听大人们说过只有狼的毛才可以冒蓝火的,也只有狼的眼睛才能在夜里闪亮的。但骂归骂,骂过之后,她还是非常温情地搂起路在德宽大的脊背甜蜜入梦了。而在路在德鼾声四起的间隙,她仍旧没有忘掉用舌头舔舔牙齿。
很快,路在德和白如云就被冯老地主的詈骂声吵醒了,也是很快地就体验到了一点给地主做长工的滋味。冯老地主说:“睡、睡,往啥时睡?说你们是猪,但不能当肉吃,说你们是人,怎么让我当猪养!”路在德和白如云以为自己真的睡过头了,慌慌张张地从炕上爬了起来,但来到屋外才知晓,那时的天空依旧罩着黑漆漆的夜幕。冯老地主的詈骂使他们如小孩儿做错了事似的紧张了一阵子,黑漆漆的夜幕虽说化解了他们的紧张,却令他们同样黑漆漆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和应该付出的代价。他们已经别无选择。
没几天工夫,路在德就凭着自己力大能干得到了冯老地主赏识,并且在长工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当然,白如云的脚勤手快也使冯老地主非常满意。渐渐地,他们脸上开始有了正常人的那种红晕,那半截破窑里开始隐隐约约地飘荡出一些柔情与甜蜜的东西了。接着,路之焕便理所当然地出生了,路在德因此或多或少或艰难或幸福地品尝到了一点做父亲的滋味,但这在当时还未引起足够重视。
日子就是在路在德还未真正品出这滋味到底是个啥滋味中,一天天地不慌不忙地流走了。当他某一天忽然发现家里路之焕、路之珍、路之花的哭声完全可以连成一串汇成一片之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同时,也真切地意识到做父亲的滋味原来与哑巴喝下黄连没啥区别。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他已不得不为孩子们的衣食住行而忧心忡忡并彻夜难眠了。
冯老地主像吆喝牲口一样喊住了正要去打麦场上做活的路在德。太阳下,地主两只眯眯眼变成了两道缝儿,十分古怪地打量着路在德,宽厚、肥大的脸上渐渐有了笑意。路在德被冯老地主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进而不知所措了起来,茫然地站在那里,以为自己做错了事,或者在什么地方惹冯老地主不高兴了,有些麻木地等待着训斥。但冯老地主却叫着“好”大笑了起来,路在德更加紧张了起来,他真的弄不清冯老地主在发什么神经或弄什么鬼名堂,内心的紧张逐渐变成了害怕。
“好,好样的,你来打我一拳!”
“什么?打你一拳!”
“是的,你打我一拳!”
“不,不,我不敢!”
“让你打你就打,日他妈,有啥不敢的!”
“我……我不敢!”
“你他妈的听见了没有,老子让你打一拳,用你最大的劲儿!”
“不,不,我……我还是不敢!”
“我让你打,听见了吗!”
冯老地主咆哮了起来。
路在德有些恐惧地将拳头举到了空中,但却迟迟不敢下手。
冯老地主气急败坏地怒吼着给了路在德一个耳光,而后,重新挺起了自己的胸膛,目光中闪烁出一种恶毒异常的东西:“老子让你打!”
路在德抽动了一下嘴巴,他感到嘴里咸咸的,才知道冯老地主给他那一个耳光的确很有分量,怒火因此开始在他的心中焚烧了起来。他如公牛一般“嗷嗷”地叫着,将所有的力量都用在了拳头之上,朝冯老地主的胸脯狠狠地击了过去。随着一声巨响,冯老地主肥胖如猪的身子像皮球一般在地上滚出一丈多远。
路在德傻傻地看着那皮球滚动着,忽然,四肢一软瘫在了地上。瘫倒的他,如孩子一样一遍遍地在心里呼唤着自己的娘,为自己闯下的大祸惊恐不已,有一种天塌地陷灾难临头的感觉。
谁知冯老地主在即将停止滚动的那一瞬间,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高高竖起大拇指,兴奋地对路在德说:“好样的,老子当初没看错人,老子要的就是这,明天早晨你可以跟小掌柜的去驮盐了!”接着,冯老地主也不拍身上的土,一转屁股,头也不回地走了。
路在德被吓出了一身冷汗,许久之后才明白自己将要去做什么了。忽然地,他好像想起了什么,觉得冯老地主不知是哪个地方有些不对头,但一时间却又拿不准或者说是想不出到底哪个地方有些不对头。于是,他一边挠头一边想了起来,也是忽然地,他仿佛解开了一道千古之谜,嘴角挂上了一丝不屑的冷笑——冯老地主原来是个歪嘴。
那一夜,是温情的也是美妙的,白如云在路在德的身下就像草原上的一只小绵羊被蓝天覆盖着,不停地狂奔和欢叫。她感觉自己仿佛由一滴水变成了一片海,海里全是骚动的鱼,她率领着鱼和浪花在比海还大的声响里响亮地潮起潮落,她觉得自己从来也没有这样幸福这样欢快过,而当她看到最终一摊泥一样跌落在她身上的路在德,她才真正知道男人是那样的好。她抱着他的脖子,小羊一样地用舌头舔着他,她想她这辈子可能永远都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