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羊-第8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9
那天傍晚,兰兰垂着眼皮进门,倒在床上叹了口气告诉黄意晓国民党军队又败了,日本人快把大半个中国都打下来了。但见黄意晓正在写东西,她就忽地坐了起来,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又开始闪亮了。而当她看到黄意晓在写诗,就说自己认识省城一家诗刊的一个编辑,倒不如实际些把诗拿出去发表了,弄点儿润笔不说,说不定还成了抗日救国的英雄呢。但说完了这些,她们都觉得没劲,都开始干各自应该干的事情了。
夕阳穿过窗户,把金色的余晖毫不保留地挥洒在了宿舍的地板上,使宿舍的四壁隐隐约约地辉煌壮丽了起来。兰兰站在窗户边上,对着夕阳,眸子里燃烧着西天的云彩,不知为什么,她忽然转过身子对着黄意晓:“不如我现在带你去找那个编辑吧!”无事可做的黄意晓没有反对,她们一起出发了。黄意晓带上了自己的一首诗:灵魂在高处我冷我走在路上我看到我看到很多人在高处高贵地忧伤……
兰兰认识的那个编辑叫无鸣,穿中山装,大兰兰和黄意晓将近十岁的样子。兰兰把黄意晓带到无鸣所在的诗刊编辑部,说自己还有事就匆匆走了。面对黄意晓,无鸣的白脸总是欢腾着,目光如同清晨从朝霞背后跳出来的两束阳光,醉人地舞动着金色粉末。他与人握手时侧着身,不向别人弯腰,一只胳膊拼命地向下伸,就像怕别人够不着似的。而架在他如同俊秀山梁般鼻梁上明光闪亮的镜片,仿佛在告诉别人,他是个满腹经纶的不轻易向别人妥协的学者。那会儿,黄意晓还感到他的手上带着滚滚热浪,黄意晓想大概是他体内盛载的过多的热情散发出来的,心情莫名地就有些紧张了。虽然在省城上学,算是一个在当时比较开明的女青年,但与男人握手黄意晓还是第一次经历,她感觉自己冰凉的小手在这个男人宽大的热乎乎的手掌里仿佛是一条鱼,在不安地跳动着。
编辑部在一排平房里,只有一间房,里面放着两张桌子和一台用来取暖的小火炉。虽说已经是四月份,小火炉派不上什么用场了,但炉膛燃过的蜂窝煤还在,泛着紫红色,上面落了一层厚厚的尘土。两张桌子上有一叠《民国日报》和甘肃省党部主办的《甘肃民国日报》和甘肃省政府主办的《西北日报》,还乱七八糟地堆着很多书信和无鸣他们两三个人主办的油印诗刊。
房子里有些阴暗,要比外面凉快很多。无鸣拉来一张椅子让黄意晓坐下,问黄意晓喝不喝水,说是如果黄意晓喝他可以现在生火烧。黄意晓摇了摇头,打量了无鸣一眼,发现他的面孔白白净净,站起来时给人的感觉有些长,像向日葵秆子。随后,无鸣滔滔不绝地说着杜甫、说着李白、说着苏东坡,还说着五四新文化运动和胡适、鲁迅以及他自己。
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
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
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
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
“这就是胡适的诗。”无鸣说。接着,他又为黄意晓讲起了“蝴蝶”背后的故事:“胡适和妻子江冬秀之间没有爱情,但他对另外一个女人曹诚英却情有独钟。一九一七年,胡适归乡与江冬秀完婚时,曹诚英做伴娘,就在这次婚礼上,两人一见倾心。曹诚英比胡适小十一岁,是胡适之嫂的同父异母妹妹……胡适给她写过好多的诗。唉,伟大的爱情啊……”无鸣说着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激动地念起了胡适的另一首诗:那一年我回到了山中,无意中寻着了一株梅花树,可惜我不能久住山中,匆匆见了,便匆匆地去。/这回我又回到山中,那梅树已移到人家去了。我好容易寻到了那人家,可怜他已全不似当年的曲度了。/……我是不轻易伤心的人,也不禁为他滴几点眼泪。一半是哀念梅花,一半是怜悯人们的愚昧……
这首诗使黄意晓忽然就想起艾军来了,有些伤心了。无鸣很快便发现了黄意晓的不快,他随即一变说:“诗是个开心丸,我给你来个好听的,意晓同窗!”和他说话不必思索,态度不必矜持。
抬起头来说笑,低下头去弄水。
任你深思也好,微讴也好;驴背上,山门下,偶一回头时,总是活泼地,笑嘻嘻地。
“意晓同窗,这是冰心的《可爱的》,多好的诗!”无鸣说。
“可爱的?”黄意晓在心里问自己。她不知道是冰心的诗好,还是无鸣的“意晓同窗”叫得好,反正她的心情仿佛一下子变好了。渐渐地,她听得入了迷。不知不觉中,夜色已悄然来临了。当他们看到月亮扭着头流泻着千万里温柔在窗外窥视他们之时,他们才发现忘记开灯了,整个屋子在月光中诗意地流动和翻滚着诗意的黑暗。
无鸣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模糊的影子为黑暗添上了意犹未尽的一笔。他没有急着去开灯,而是色彩纷呈地念起李白的“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声音中仿佛有一种说不明道不白的失落。但当他在窗前站了那么一小会儿,就变得激动和兴奋了起来,说几千年前,诗人就能把天上的月亮邀来与自己和自己的影子在一起喝酒,这是何等的洒脱,哪像我们现在的诗人,走,咱去戏院里听戏。黄意晓欲要推辞,但无鸣已拉着她的胳膊出了门。
戏院里飘着一种让黄意晓说不清的味道,那些脖子上搭着白毛巾的伙子用一种怪怪的目光打量着她这个学生模样的女生,而这里面的味道除了一股仿佛是臭汗的味道和烟的味道之外,还有一种隐约能让黄意晓的身体分泌水分的味道。在这种味道里,黄意晓感到自己仿佛极想做件事情,但具体是要做什么事情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她看到一些看戏的男人都搂着一些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的说话与本地人不一样的女人,那些女人嗲声嗲气,说话的声音拖得很长而且软。她还看到那些女人总被和她们在一起的男人领上二楼,透过二楼的栏杆,她仿佛觉得那味道是从那一个个紧闭的门后散发出来的。
台上唱的是潘金莲和武松的戏,但没几个人真正看,男人都非常暧昧地搂着女人,女人也非常风骚地讨好着男人。伙子给了他们两杯茶,同时收走了他们的两个铜板。伙子还在无鸣的耳边咕噜了两句,就歌唱着一样地说了句:“老板你随叫随到哎,让你的开心果吃得美美的……”
“开心果?”黄意晓在心里问自己,“什么是开心果?”但她很快被这里的味道弄醉了。她说:“这是一种什么味道啊,我这是怎么了?”仿佛,戏院四壁猛然靠拢,空气的密度突然增大,她听不见台上唱戏的声音了,她要喘息不过来了。接着,她被无鸣抱着上楼了。当她明白过来无鸣要干什么时,她反抗已经来不及了。她感到下面痛了一阵,而后成了一片汪洋,继而她有了一种升腾的感觉……但等完事了,她才明白那味道是怎么回事——无鸣带她去的那个地方是一个集戏院、茶楼与妓院为一体的地方。
回来的路上,黄意晓想自己咋就这么随随便便地被一个人那个了呢。她反复地问着自己,但怎么都回答不上来。无鸣送她到了校门口,学校的大门已锁了,她忽然就对这个人产生了一种依依不舍的感觉。无鸣一推她的屁股,她上了墙。躺在被窝里,她感觉下面痛得要命,但有种感觉却像一个穷得没办法过日子的乞丐忽然捡到了一个铜板那样。她先是把那个硬币拿在手中细细玩味,接着把它含在嘴里细细品味,而后把它咽到肚子里认真回味。
第四章
10
九月的天空蓝得没有一丝杂质,几团水蒸气一样的白云在天空中被风吹落了,但却怎样也不肯失去让人联想到被撕成了片的棉花的柔软与温暖。天气不是很热,但阳光却非常鲜亮,俗话说,秋天的太阳是个母老虎,在你没有感觉到它的温度之时,它就能把你的脸蛋晒黑。这时,金羊塬上的庄稼大多已被收割干净了,只有一小部分糜子、谷子、洋芋和晚种的荞麦长在地里。这是一个丰收年,冯老地主家地里的麦垛子还没拉完,地里的谷穗和糜穗就红着脸蛋儿弯下了腰。几个长工正赶着驴车在麦垛旁装麦杆子,一个个的麦杆子被他们装在车上,装成了一座小山。白如云远远地看着这些长工,再抬头看看天,又一次地想起了路在德。按日子算,驮一回盐需要两个多月到三个月的时间,路在德也快回来了。这些日子,冯老地主除了让她给长工们做饭、喂猪之外,又为她多安排了一份工作,那就是让她在闲下来的时候去打麦场上赶走那些总是顽皮也爱来偷吃的麻雀。由于庄稼好,那些麻雀一个个吃得毛光闪亮的,人稍不留神,它们就会像一片云一样地叫着冲向打麦场,不知吃掉了多少粮食,这让冯老地主很是心疼。有几回,大中午天,他抱着一根棍子守在打麦场上。
此时,白如云就坐在打麦场的边上,路在德去驮盐已有两个多月了,她真的很想他。像她这个年龄的女人想一个男人是真实而又具体的。每天晚上她睡觉时,觉得身边少了些啥,也总想干些啥,但她却啥也干不来,也就只好想路在德在的时候和她在一起干些啥。想着想着,她就想到了路在德身上的气味,想到了路在德总也不洗的臭脚以及路在德温暖得就像小火炉、坚硬得就像石头疙瘩一样的肌肉,想着想着她也便睡着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接着给地主干活,干活闲下来的时候她又接着想。这个时候,她发现男人真的挺好的,挺好的男人让她常常在想他的时候面色潮红,甚至下身有一些膨胀的感觉,她已经离不开挺好的男人了。
秋后的太阳把白如云的脸蛋晒得跟那些在地里干活的长工一样,黑里透红的。但她没有发现那段时间她分明是变胖了,因为农田里得出重体力,所以地主给长工们的饭食也就相对好了一些,而她这个做饭的自然沾了不少光。正当她想发呆时,小掌柜的二婆子张一梅站在地主家的门口响亮地喊她做饭了。她应了一声赶忙起身小跑了过去。
张一梅说:“她婶,不急,不急,你跑个啥,晚一会儿也不要紧的!”
白如云说:“二夫人,我已经习惯了。”
两个人说笑着进了伙房。张一梅虽说是小掌柜的二婆子,但在冯老地主的家里仿佛没什么地位,不像冯老地主家的其他家人总拿她们做饭的说三道四。更为重要的是,白如云如感到张一梅待人和蔼,没什么架子,还常和她在一起开个玩笑或说上一两句知心话。但让白如云想不通的是,张一梅和小掌柜的结婚已有十年时间了,但却从没生养过孩子,因此,比她小三四岁的张一梅看上去远比她年轻得多,有时甚至就像个大姑娘似的。
伙房里有两口锅台,一口大,一口小,大锅台是用来给长工们做饭的,小锅台则是用来给冯老地主和他的家人做饭的。张一梅照例取了十一碗米和一碗面,每天做多少饭的米面数量都由她来控制和掌握。今天,她在取过那些米面之后,又多加了大半碗米,说是这些日子长工们出体力活重,怕不够吃。
白如云开始生火、烧水,不一会儿,水便在锅里响了,她从锅里舀了些温水又兑了些凉水,开始淘米。随后,水开了,她把米下进锅里,略煮了几分钟,就将面倒进锅里,开始用糁饭搅,紧接着一锅黄米糁饭就被她做好了。她提掉锅,将糁饭分在好几个沙锅里,又烧了一锅水,准备做洋芋菜。此时,张一梅正在案板上揉面,今晚,她为冯老地主一家做的是羊肉面片子,她能把面片子做得透明闪亮,冯老地主很是喜欢她做的面片子,说是味道窜火,吃了胃不胀。
白如云蹲在地上,洗着盆子里的洋芋,张一梅忽然问她:“他婶,你蹲在那地方想啥呢?”
白如云说:“没想啥呀!”
张一梅说:“是想他路叔了吧!”
白如云的脸微微红了。
张一梅边揉面边说:“他路叔平时揉你的奶子是不是这样?”
白如云被张一梅说成了个大红脸:“二夫人,你说啥呢!”
张一梅说:“他婶,你这不就见外了,揉了就揉了,有啥不敢说的,这里又没外人,男人和女人干的就那么大点事!”
白如云说:“二夫人,你也想小掌柜的了吧!”
张一梅有些不高兴了:“我才不想他呢,他死了才好呢!”
白如云说:“二夫人,你咋这么说话呢?”
张一梅的眼泪掉在了面团里:“他就不是男人!”
白如云不知该说什么好,她面前洗过洋芋的水已经不是很清了,盆底上澄了一层细细微微的泥土。
张一梅叹了口气,接着说:“他婶,实话告诉你吧,我自打进了冯家,日子就没好过过……”
白如云说:“她婶,啥事都别往心里去,人一辈子推得快得很!”
两人说到这里,都不愿说什么。白如云把切好的洋芋倒在水锅里开始煮了,大约五分熟的时候,她又把那些洋芋捞了出来,将煮过洋芋的水倒去,然后将锅抹干净了,倒上油,开始为长工们炒洋芋菜了。这时,张一梅对她说:“她婶,你要不要这东西?”
11
第二天天还没亮,白如云依旧照往常一样起床了。她要给那些长工准备吃喝,让他们尽快下地干活。天上的星星还是很多,有几颗很明亮的,一轮月亮弯弯地挂在西天,就像镰刀头似的。夜幕在月色和星光中流动,凉风吹来,她感觉有些凉,不由将大襟子上衣又往身上裹了裹,袖着手走向冯老地主家。正当她要叫门时,发现门开着,她便径直走了进去,但很快她便退了出来,嘴里喃喃地念着:“妈呀,吓死我了,妈呀,吓死我了……”
原来,冯老地主家的院子里睡满了兵,那些兵抱着枪或者刀就地睡着,横七竖八的。白如云一边退着,一边问自己:“哪来这么多兵呢?天上掉下来的?”突然,她的肩被从后面来的一个黑影拍了一把,她被吓得险些背过气去。
黑影说:“大嫂,天不亮你来这里干什么?”
她说:“我来给长工们做饭,让他们下地干活……”
黑影说:“大嫂,你是咱穷人吧?”
她赶忙说:“是、是、是,我也是冯老地主的长工……”
黑影在夜幕里仿佛微微笑了一下,说:“大嫂,要是这样,今天你就不用来给长工做饭了,我们给你放假了,回家去,睡个懒觉,太阳升高了再起来!”
白如云看着黑影,倒退着走了,她想应黑影一声,但半张着的嘴巴硬是没蹦出半个字来。退了一阵子后,她感觉离黑影已有些距离了,周围的一切已与往常没什么两样了,她才一转身,又裹了裹衣襟,比兔子还兔子地跑回自己住的窑里。
躺在炕上,白如云听见自己的心跳得嗵嗵的,窑顶黑漆漆的,只有洗脸盆那么大的窗户还没完全渗进亮光来。她问自己或者是问流动在窑里的空气:“今天这是怎么了?冯老地主招兵了?是国民党的军队?国民党的军队跑这儿来干什么?那些当兵的怎么会睡在地上?”一连串的问题就这么从她的心里溜到脑子里,又从她的脑子里溜到心里,溜得她有些心烦意乱了。干脆,她用被子蒙上头,什么也不管了。
天放亮时,白如云听见外面渐渐有了动静,而且动静越来越大,由先前的脚步声变成了人说话甚至干活的声音。她想,那些当兵的一定是醒来了,要不就不会有这么大的响动了。想到这里,她忽然有些怕了,她怕那些长工下地干活时一看没吃的,反映到冯老地主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