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蜡-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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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悲恸到没了泪,纤长单薄身体仿佛蒙了黑纱——对她,新一天已是完结了。
蜜蜡把自己关在和欧泊两人的家里,整两天两夜才摇摇晃晃出来。她搬回学校,却什么也没收拾,只带走把梳子,上面两种发:长长软软,是她的,短短硬硬,是他的。纠缠交错,解不开。
……
之后蜜蜡便不再说话。
职高的三年级快来了,所有学生都给学校配去工作,只蜜蜡住回家。自己关进屋里,妈妈关在屋外。拍不开门,妈妈咬着手背哭,门打开,蜜蜡站那里,咬了下唇轻轻给妈妈拍背,可就是不说话,不说话。
妈妈无法,拉金发晶回来,两人嘁喳半日,金发晶拣能说的说了,妈妈出屋来,眼包儿肿了。金发晶却不掉泪,一旁拍胸脯:“阿姨!蜡蜡会好的!你放心!”
金发晶日日来,然后索性住下,一如既往大笑大吃,和妈妈说“阿姨我是来蹭吃蹭住的”。蜜蜡却明白,金发晶来陪自己的:不去学校排好的酒店,自己找到家这边小城的旅馆打工,旅馆破旧却包吃住,金发晶偏不要,每日里天未亮便起身,穿过大半个城去上班,晚间天摸黑了再走回大半个城归来,如此蝇苟不是为看着蜜蜡,是为了什么。
蜜蜡迫着自己快好——为金发晶,为妈妈,也必须的——迫着自己去忘欧泊,迫着自己生生挖去那些个记忆,无奈心里吃了劲,欲速不达过犹不及,心病又添了:仍是不能说话,更有噩梦失眠,逞强不想欧泊,思维便不转,成日里便如腾云驾雾一般,整个人都木掉。蜜蜡心一灰,道是自己再不能好了,只对金发晶摇着头。金发晶看见她眼中没光彩,蹲下,探着面庞到蜜蜡视线里,认真说:“蜡蜡!不怕!你肯定能好!而且还会漂漂亮亮的,好好过日子!我跟你保证!”金发晶又拍胸脯。
金发晶表过决心后,蜜蜡居然果真慢慢有了起色。后来蜜蜡总结这段时光,是四个人救了她,第一个便是金发晶。
一晚,金发晶睡得不老实,左翻右覆,只是唉唉地叹,蜜蜡抚抚她茸茸头发,意思早早睡吧明天上班,她却小鲤鱼样地打挺翻起,摇蜜蜡:“蜡蜡!蜡蜡!我想起来了!”蜜蜡黑暗里看她,是兴奋,双眼亮的,又说了:“欧泊留给你个心愿呢,你帮帮他嘛!”蜜蜡不解,她忙提醒,“就是那次,他带你去采访回来,和你说了好多话的那次!想起来了吗?”
三十五
蜜蜡想起来。
天还暖时,没课日子蜜蜡常常害瞌睡,欧泊怕她整日昏昏坐着存了食,会变了法子陪她找些事情来做。一日出门前,欧泊拍拍窗前晒太阳的蜜蜡:“蜡蜡,要不要跟我去上班?”那裹了毯子、猫儿似的人儿立刻睁眼:“可以跟你去么?”“嗯,听说有个地下商场的消防门全堵死了,要去看一下,今天不去报社,可以陪你逛逛。”暗访在当时的国内是新兴的时髦物件,想来有趣,蜜蜡快快换好衣服,和欧泊出了门。
实际却截然:没有袖珍的音像道具,也不做特工的架势,他们只是逛街。更多时候欧泊甚至是跟着蜜蜡:“蜡蜡,你高兴看什么就看什么,我陪着你。”蜜蜡只好四处看看,一面把欧泊看了一遍一遍:欧泊手插在风衣袋里,悠闲平淡地四处张望,步子踱得慢慢,该是把采访忘记了。遂也安心逛起街,女孩子都是一水儿爱着小玩意儿,蜜蜡转得忘了时间,夕阳来了,方领着已拎上一堆购物袋的欧泊回去。
到家,蜜蜡摆起扫来的货,欧泊则扭亮台灯赶稿,不一会儿揉揉蜜蜡头发:“小东西,晚饭吃剩的,没事吧?”蜜蜡答应着,看他已走去热饭,便问:“写好了么?”“嗯,小稿。”蜜蜡探眼看他案头,长长一篇已有了,便奇怪:“下午采访了?”“嗯,陪你的时候嘛。”又见一本小小笔记,更奇怪:“做记录了?”“嗯,陪你的时候嘛。”“可我没看见——”欧泊走来,刷刷她下巴:“傻东西。这些见了报商场要被罚好多钱的,只要随便聊聊悄悄记下就好,难道还大喇喇端个本子到处说我要访问不成。那不等于明说我是记者,要被保安打出来的。”蜜蜡看着那笔记发呆,欧泊呵呵笑了,“这个,在大衣口袋里记的。——别惊讶,老套了,邵飘萍,蜡蜡知道吧?五四前演讲的那个,他就这么做,我跟他学的。”
吃饭时蜜蜡还翻那本子,细细认上面拐拐密密字迹。欧泊观察片刻,握了她手背说:“蜡蜡,想过以后要做什么吗?”蜜蜡立刻抬眼睑,警惕望他,欧泊摇摇头,笑,“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我知道蜡蜡聪明的,进酒店也照样能做到出色。只是,我觉得,作为蜡蜡,尤其该好好打算一下将来呢。比如,蜡蜡有没有想过,当个记者?”看着蜜蜡眼里疑问,欧泊继续说,“在一起这些日子了,我认得你很喜欢这行。我做稿子时,你不是总要看看,还会出好主意的?”蜜蜡甜甜笑,欧泊拍拍她手,“喜欢,就考个新闻学院。”蜜蜡又要警惕,欧泊又好笑,“蜡蜡真算是个女曹操了,这么多疑的!怎么小主意这么正的蜡蜡,也会怕我嫌弃学历什么的?”欧泊捉回蜜蜡抽走的手,“听我说,蜡蜡。我明白你讨厌束缚讨厌死板,可是抛开过程不谈,多读些书你会喜欢的,对不对?况且考大学,不一定要上高中的,你这么聪明,基础也不错——不许装笨,我可看见好多回,不打瞌睡时你会找书看,还学英语——而且我也可以辅导你的,试试看。蜡蜡,我知道你又要说我功利了,等你长大就知道了,我的功利虽然无奈,却是有道理的……”
蜜蜡回想,长篇大论的欧泊,那番认真严肃的模样,心内一阵揪痛:当时自己是有些戏谑的,欧泊却是设身处地为她计划,细节都盘点好,连高考用到的资料也一并买下备着了。这等的用心,欧泊他——“蜡蜡!别发呆了!你要这么疯疯傻傻到什么时候啊!”金发晶已是急了,“想起来了没?你跟我讲过的,欧泊让你考大学啊!”蜜蜡回神,呆呆看了金发晶半晌,终于重重点头,金发晶欢叫一声,忽然敛了笑容,极郑重地看她:“蜡蜡,以后你就是记者了,得坚强点哦!别想那些没用的了,好好学习,进了大学,肯定有好多好的男的,能比欧泊好我不敢说,一样好的总有吧!好啦,加油!”说完抱住蜜蜡双肩好好摇摇。金发晶良苦用心,蜜蜡明白,却仍说不出话,只搂了她,脸颊枕她薄薄肩上。
第二个便是妈妈,自不消祥说了。后来,蜜蜡常想,和欧泊的事,妈妈到底知晓到何种程度;又想,妈妈一定是全知道的,不然怎么会那样理解,那样安慰,那样心疼;再想,妈妈既全知道了,又怎能宽容尚未成年的女儿,和大了九岁的男人未婚同居?而后想,妈妈是蜡蜡的妈妈嘛,妈妈肯定是不同平常的,不然哪来蜡蜡的不同平常?最后想,妈妈如果不是这样的妈妈,而是咒骂,斥责,讽刺,耳光或者什么,蜡蜡会变成什么样子?会疯掉,还是……妈妈当然没有。妈妈让蜡蜡回家,接来晶晶陪伴蜡蜡,表里笑笑地作没事,却总偷偷为女儿掉泪,给蜡蜡买高中课本,不作声地集了那许多招生简章……就连第三个人——治好蜡蜡的最重要的人,也是妈妈带来的。
蜜蜡数学不好,学到头大仍是不会。偏又是不好自学的课目。
托帕是妈妈做主,悄悄找来的家教:妈妈写了告示,和叔叔到大学周围贴好,然后回来家,接电话,细细筛,最后带来个心理学的大四男生。男孩子叫托帕,第一次和蜜蜡见面是妈妈带进屋的,高高大大,把小屋一下塞满。
三十六
他们进来,蜜蜡正读书,便先对妈妈笑一笑,又用眼睛向他把头一点。男孩子眼神愣愣的,是不期而遇漂亮女孩时会有的那一种,又有些羞羞的。蜜蜡看出托帕的腼腆,好感于他的收敛,又担心自己的沉默要吓到他。却不会:他安然地说着有去无回的话,仿佛习惯了自言自语,只把蜜蜡当作精细逼真的洋娃娃,休息或每课讲完,就会想些话告诉她。慢慢的,他的童年回忆,日常琐事,不顺心的开心的情绪都说给了蜜蜡。蜜蜡仍说不出话,可托帕似乎能知道,她在听——蜜蜡真的在听,不知怎样,托帕是能让人倾听的,或者说,会有某种魔力帮助他们的交流。
而托帕也是能让人倾诉的。
有一回,妈妈让他们下课休息,端进水果,叫“蜡蜡让给老师吃”,蜜蜡没作声,出去取个勺子,拣个橙子剥给他:挖橙子,这本是欧泊教的习惯,蜜蜡想也不想便把手翻弄得快活,托帕却感了兴趣,挪挪椅子凑来:“怎么弄来?教我,我回去剥给小海,她也喜欢橙子。”说着已拣一个给她。蜜蜡就猜,小海于他,该是她于欧泊一样的人吧?听住了,竟忘了接过橙子。果然托帕解释:“小海是我女朋友,我们一起长大的,感情特好。”蜜蜡便点点头,接了橙子放慢步骤给他看,剥了一半递给他,扬扬下颏儿,意思是“你试试看”。托帕弄不对,蜜蜡看着急,就伸手帮忙:“力道不对。要找角度的,像这样……”她发现托帕看着自己的惊奇,骤然意识到,自己居然能有开口讲话的欲望了!托帕朝她会心一笑:“你的声音像你妈妈,挺好听的。”蜜蜡也淡淡笑了。
以后,托帕就不会再单向谈话了。他们之间渐渐热闹,渐渐熟络,蜜蜡试着在托帕跟前说很长的话,也会没顾及地笑闹,托帕把和小海的每段故事都讲了给她,从未见面的小海,仿佛成了蜜蜡身边每日见到的人;蜜蜡有时也想讲欧泊的,却没办法出口:“欧泊”,不知不觉已在心中一角塌缩成黑洞,连光都逃不去,始终可怖地旋着,吸着,不能想。
穿裙子的季节,是属女孩子专有的:暖草和风时节,女孩子的眼波,肌肤,身体,心思,都软软香香长成着,一眠大一寸。女孩子的变化,成熟,似乎都赶在夏天里。蜜蜡有四个气候截然的夏天,串起她童年和成年光影流转的幻化。
16岁,蜜蜡邂逅欧泊,把温暖湿润的美妙爱恋带给她,一如那个夏天在记忆中的温度;17岁,蜜蜡和欧泊相爱,睡在欧泊怀里,夏天都变了清爽馨香的;18岁,蜜蜡已失去欧泊,那冰洌刺骨的春天,是心被裸体的寒冷;蜜蜡关自己在家,职高毕业后就是高考落榜,那个夏天温吞闷窒;19岁,蜜蜡复读,托帕带着,蜜蜡说话了,考中了,重考的夏天是火辣辣的炙热……
入学不久,蜜蜡和妈妈吵架了,是这对母女多少年第一次冲突。
欧泊走后,悲痛渐渐退却,浮涨上来的是恐惧,尤其夜晚,难熬的。醒着,体内有翻腾的虚空,想要欧泊,蜜蜡把手放下去,拱起身体,瞪大了眼看黑暗中,骗自己欧泊回来了;睡了,梦里总有沉沉黑雾,一匹黑豹子,亮着黄眼睛,飕一下身边奔过,会掠去她所有气力,整个人掉下去,遍身濡湿吓醒,又重复想念欧泊的动作。托帕毕业后忙着入行,和他几乎断了联系,蜜蜡又恢复少话出神模样,清濯憔悴了许多。
大一深秋,妈妈来学校看蜜蜡,待了两天,便带她去个地方,在市中心,背街一座灰色的楼,蜜蜡看到大门口小小一块牌子:“**康复中心”,便知是要看心理医生了,连连摇头后退。妈妈拽了她手腕:“蜡蜡别怕,我打听到托帕就在这家上班,咱们去找他,好不好?”“不好。”“蜡蜡,妈妈去找过你的辅导员了,老师说你不和同学来往,尤其是男孩子,你很讨厌他们吗?这样是不行的——”“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我没病!”蜜蜡慌乱摇头,要拍开妈妈的手。
蜜蜡犟劲儿上来,死活不听话,母女俩拉拉扯扯,在门口逡巡个把小时,妈妈劝哄得嗓音带哑:“蜡蜡,跟妈妈上去,听话……”蜜蜡还只顾说:“妈妈是多余的操心,我没事,妈妈,别烦我!”“蜡蜡……”妈妈眼里突然盈了泪水,揪着蜜蜡的手也放开,“妈妈不好,妈妈没能给你正常的家,蜡蜡的性格、经历、生活,这之中的不幸,都是妈妈的责任……妈妈一直想和你说,妈妈对不起你……托帕让你开口了,妈妈看着和他在一起,你好多了,妈妈就想带你来试试看……你要是实在觉着难受,咱就不去了……看你受罪,可不知道怎么帮你,妈妈都伤心死了……”妈妈掩住脸,哭了,蜜蜡不知所措,只好看着妈妈——猛然惊觉——妈妈老了!
妈妈老了。文采飞扬的眼角眉梢添了皱纹,漂亮板正的身材肩头变得佝偻,就连葱管一样的指节也有了苍老的痕路——蜡蜡的漂亮妈妈,似乎会永葆青春的漂亮妈妈,居然老了,就在这两年,陪着女儿难过,为女儿担忧的这两年里,妈妈一下子,老了。
三十七
蜜蜡的泪落下来,走去搀好妈妈:“妈妈,我去,我听话,我会好的,我以后每周都来找托帕,妈妈,别哭……”
帮助蜜蜡的第四个人属无心插柳的类型,在蜜蜡看过托帕回来的一个傍晚突然冒出来。
蜜蜡走着,觉到有人尾随,再走,还跟着,蜜蜡走快,他走快,蜜蜡停下,他也停下,绕了许久,总也甩不掉。蜜蜡被跟得烦了,转身迎着他走回去,叉好腰站他面前,发现这男人比自己还稍矮些,架副艳丽的板材眼镜,面孔倒干净清秀,只是似被自己的气势吓到,慌乱之下有些畏缩。
蜜蜡摇晃着脑袋笑:“你要干什么?”
“没什么,看你的腿挺漂亮的。”板材眼镜无辜坦率样子让人来气。
“漂亮吧?谢谢。”蜜蜡眼眯眯,随即笑容消失立刻凶狠,“想看,回家看你自己女人的去!”转头就走。
又被他拽住:“别走别走!是这样的,我是个模特经理,我们得拍个紧肤霜的平面,找好的模特腿太干了,我看你的不错,咱们回去拍吧?”
板材眼镜有些呆傻气,蜜蜡给逗乐了,却仍是不停步:“想骗我啊?可难了,老有人街上拦我,你不是第一个,你们这种骗钱的地方,我见多了。”
“别别别!我不是骗子,真的!”板材眼镜堵在她前面,双手伸展。
他想了想,说,“你不信我我也没法儿,这样吧,我给你个电话,你考虑好了找我,总可以吧?”
也没名片,只扯块便签写串数字塞进她手心,走了仍不住喊,“一定打给我啊!”
……
下周再找托帕,蜜蜡把这事当笑话讲了,托帕却没当笑话听,沉吟了说:“你可以去看看啊?”
“啊?”
“我是说啊,你去看看,如果不是骗人,倒是件好事呢。”他把手中的笔在桌面上敲了几下,“蜡蜡你看,我总跟你说,你需要转移压力,广告公司人多面杂,可以接触许多人,对你很有帮助的,而且,你忙起来心思也就不会这么重了。你说呢?”
“可是……”
“正好,今天小海要给她的老板补习中文,我不用陪她,这样吧,下班我陪你去看看?”
“嗯——好吧。”
板材眼镜有些女气,做起事倒干脆,立刻把蜜蜡拍了照片,不几天出份合同给签了,蜜蜡就糊涂地成为他麾下兼职模特,日程一下排满,不过状况也确有好转,经济上的,看托帕的费用都不用妈妈给了;心理上的,还果真没多少空闲发呆沉默了。
上午十一点零五分,云朵洁净,阳光细碎,他又见到了她——只浅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