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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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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绊色骑装的高大驭手分左右挽缰护驾,为皇帝赵顼凭添一份威仪。
  皇帝、皇后之后,王安石、吕惠卿、曾布、章惇率领二府、三司、谏院、御史台、馆阁的官员,并排四列随行护驾。他们均着蓝色朝服,乘黄色坐骑。王安石神情略显矜持。
  百官之后,诸国使者拥马向前。大辽使者着紫色窄袍,戴后檐尖长莲叶状金冠,神情沉稳若思;西夏使者着绯色短装窄服,盘发束丝,神情桀骛狂妄;高丽使者着白色宽服,形同唐装,神情谦和可亲;回鹘使者着白色长袍,以白锦缠头,神情欢愉爽朗;于阗使者长髯高鼻,着金丝花袍,戴小金花毡笠,神情欣喜若狂;大理、大食、真(月葛)使者,均着蓝色短衣,椎髻乌巾,神情真诚亲切;三佛齐使者着黑衣,上绣佛面,黄巾缠头,神情质朴坦然。他们目不暇接地为御街两侧迎面而来的菊花而惊喜、赞叹,而喁喁私语。
  诸国使者之后,就是宝马花车、金玉盛装的宗室王公了……
  皇帝、皇后的出现,立即使御街沸腾了。百姓们在狂声欢呼“皇上万岁”的同时,把花雨般的菊花花瓣从窗口、回廊、屋顶、树上抛出,飞撒空中,遮天蔽日。御街两侧的人们,同时舞起菊花花束,争呈皇帝、皇后观赏,然后扔掷而出。万花飞舞,任妃嫔、宫女接取。
  皇帝赵顼沉醉了。他神色飞扬,指点百姓,指点名花,得意忘形。忽见有花束飞来,举手接得一束,纵声大笑,回头询问皇后,并后妃、宫女:
  “此花何名,卿等知否?”
  皇后笑而不答。她要留给皇帝一个显示英明的机会。
  妃嫔笑而不答。她们怕回答错了,失去皇帝的欢心。
  宫女们笑而不答。她们不愿也不敢智超后、妃。
  她们都在用微笑等待着皇帝说出花名,都把“皇上圣明”这句颂词挪到嘴边。可皇帝赵顼确实不知此花何名,说不出来。一时竟出现尴尬局面。
  王安石看在眼里,急忙提缰前行,为皇帝赵顼解窘:
  “此花乃登州的千佛菊。登州民间传说:得此花者成佛!”
  皇帝赵顼大喜,转身赐手中菊花于王安石,笑着说:
  “朕赐卿千佛菊,愿卿助朕造福天下!卿才思敏捷,当策马赋诗以记。”
  王安石接过千佛菊,马上恭身谢恩。沉思片刻,高声吟出一诗:
  一时谋议略施行,
  谁道君王薄贾生。
  爵位自高言尽废,
  古来何啻万公卿。
  王安石歌颂贾谊,歌颂汉文帝,并对被贬离京的重臣、官吏稍加讥讽,巧妙地袒露出自己此刻宽慰的心绪和情感。
  皇帝赵顼听懂了,高声赞赏:
  “好!好一句‘谁道君王薄贾生’!几个月前在琼林苑,苏轼曾对朕说:贾谊之悲哀,非汉文帝不用之过,乃贾谊不能自用其才。今天,卿言与苏轼之语暗合,朕深信无疑矣!”说完,自得地大笑,迎着眼前爆起的欢呼声,“走马观花”,沉醉在飞来的花雨、花束之中……
  右谏议大夫、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权知审官院司马光也在百官行列之中。
  自吕诲弹劾案件发生后,他更加谨慎地把自己关在书局里,不再谈论“变法”的任何事情,只想尽早地搞出《资治通鉴》来。在两个多月的罢贬狂潮中,他因为与吕诲平日的关系,曾遭到谏院一些新进谏官的弹劾,据说皇帝赵顼为他说了话,才算平安度过。昨天夜里,他接到礼部“陪驾赏菊”的通知,便于今天早晨卯时走进宣德门,被安排在百官行列里。
  两个多月来的人事变动,百官中出现了许多陌生的面孔和许多带着冷漠目光的眼睛。司马光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弯腰、疏须、白发在这群年轻人中已属怪异之物了。是啊,富弼罢相了,范镇免职了,张方平遭贬了,欧阳修致仕了,曾公亮外调了,陈升之也因母丧回老家守制了。与自己同时代的人都被历史淘汰了,自己已成为多余而孤独的人。他举目在百官中寻找苏轼,却根本不见人影。噢,明天是苏辙被贬离京的日子啊!他的心境不禁悲凉起来。
  两个多月来不再过问朝政,他虽然听到过“菊花会”和“御驾赏菊”这个说法,并按照以往皇帝赏花的传统规模和方式设想过一个大概,以为只是皇帝恩遇几十个朝臣的聚会而已。走进宣德门之后,谁知竟是大象披锦、御马列阵、銮驾陈设、卤簿完备、诸国使者云集,禁军甲胄在身,宛如皇帝送征、迎捷一样的宏大阵势。这“菊花会”怎么个“赏”啊,他全然懵了,心中暗暗叹息:花样翻新啊!自己真的成了落伍之人。
  随着皇帝的开道马队、銮驾卤簿走出宣德门,御街上满目秋菊和漫天花雨,道旁、屋顶、回廊、树上震耳欲聋的欢呼,使他瞠目结舌,惊骇若痴,几乎从马背上跌落下来。他终于看清了今天这次“御驾赏菊”的真实含意:原来是一次“文而不实”的张扬,是一次更为奢侈的游戏,是一次劳民伤财的闹剧啊!京都菊花,惨遭浩劫;十州名菊,毁于狂热。这是作孽,这是暴珍天物!御街上这厚厚的一层津染马蹄的花瓣、花束,都是黄金、白银铺垫啊!司马君实心境怆然,想喊、想叫、想面斥介甫:弃礼纵欲,奢侈无度,纵然“均输法”有所收益,也会入不敷出的!他想面奏皇帝:人君崇华靡以示人,适足为大盗之招也!他真想大哭一场。当年以《论燕饮状》谏奏仁宗皇帝,不意今日竟为十州佳菊碎心滴泪!
  此时此刻,司马光虽然也在“走马”,但已无半心“观花”。
  “御驾赏菊”在司马光悲凉无奈的心境中已推向高潮。颂歌如雷吼,花雨如倾盆。皇帝、皇后,此时已是花瓣沾袍被冠,变了模样。百官、使者为眼前的癫狂、炽热所动,心头各有滋味。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京都的美景啊!
  大宋的繁华,天下之最啊!
  大宋中兴,已见端倪。
  ……
  西夏使者却冷声一笑,朝身边的大辽使者低语:
  “这等浮华,早晚为你我所享!”
  大辽使者会心一笑:
  “要享受,还得亲眼见识今晚的‘州桥之夜’。那里真是美女如云啊……”
  更加强烈的“皇帝万岁、万万岁”的爆炸声淹没了西夏使者和大辽使者的低语。
  这一天的“州桥之夜”,在夕阳西下时就开始了。一是因为“御驾赏菊”已于午后申时一刻结束,御街上警戒的禁军士卒已于中时三刻撤离,御街上的全部欢乐自然而然地浓缩到州桥至朱雀门这段最繁华的地带。二是因为傍晚乃“赏菊”的最佳时间。热气下沉,凉风习习。
  赏完十州佳菊之后,文人赋诗,嫖客寻妓,情人幽恋,厮波讨钱,扒手行窃等自由活动,都可以搬进“州桥之夜”。王公百官、富商大贾、文人墨客大半天来虽喊得声嘶嗓哑,可心底运行的激情欲念,并未渲泄。夜来了,才是妙境来了。
  州桥上下,着绮罗翠珠的,是富商王公;披凉衫羽巾的,是文人墨士;抱琴簪花、含情脉脉的,是卖唱的歌伎;吆喝呐喊、故作俊逸的,是京都的学子;小轿插花、不垂帘慢、玉容半掩的,是富家士女;短衫小帽、浪声笑语、追逐花轿的,是一群衙内公子;涂脂施粉、骑驴观景、调情逗趣的,是半者暗娼;袒胸露背、龙蛇文身、围驴笑闹的,是恶少狎客;河边树下,牵手幽会的,是命运多舛的情男痴女;红楼画廊、相抱痛哭的,是失意的露水夫妻。熙熙攘攘、拥拥擦擦,直挤得日落西山;沸沸扬扬,喧喧闹闹,直喊得夜幕垂降。
  突然,州桥高处亮起了一盏花灯,接着,酒楼的灯亮了,画阁的灯亮了,驿馆的灯亮了,妓院的灯亮了,千盏万盏花灯亮起,灿若世间繁星。沸腾的欲念驱策人们奔向各自的灯盏星辰!
  好一个“州桥之夜”!好一个大宋京都!
  同一个夜晚外城西冈苏府正屋的客厅里,也在进行着一个气氛迥异的“赏菊会”。惨淡的几支红烛,照映着桌案上的四盆金菊、几盘菜肴和几杯清酒。桌前坐着年老的任妈、多病的史氏、年轻的王问之、聪慧的琵琶、心境凄苦的苏辙和苏轼。
  章惇赠送的名马“秦岭玉”在庭院翠竹旁的马厩外,望着客厅窗扉上的烛光昂首嘶鸣,声音凄厉而悠长,似乎应和着新主人此刻的心境。
  这个“赏菊会”,是任妈今天午后提出的。她要借重阳赏菊之名,为明日清晨就要被贬出京的苏辙饯行。
  苏轼感激地应允。
  子由被贬居河南府洛阳的诏令发出半个多月来,全家都像掉了魂似地沉默度日。任妈暗暗流泪,弟媳史氏病犯卧床,孩子们似乎也知横祸临门,不再嬉戏打闹了。自己的内心何尝轻松?落一叶而知千秋,厄运也许会接踵而来。半个多月来,每日除了和子由以酒浇愁外,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想不进,以至忘却了明天子由就要离别。细心的任妈,你有一颗母亲般的心啊!
  那篇离奇的《辨奸论》在人们乱哄哄地议论一通之后冷落了。可它产生的那种不可言状的后果,首先降落在子由的头上。也必将永远留在介甫的心上。这是伪造者的把戏呢?还是“父债子还”的报复?如果是前者,把戏决不会就此收场;如果是后者,报复将会更加残酷。
  半个多月来,一个陌生的洛阳煎熬着全家人的心。按说,洛阳距京都只有几百里,家眷原是不必移动的。可贬滴之臣,无诏不许进京啊!家眷随行洛阳吗?可多病的史氏带着不满十岁的七个子女怎么过啊!即使史氏能负其劳,子由遭贬后的些微俸禄,也无力养活全家。任妈,你决定承担鞠养子由七个子女之辛苦,让史氏一人陪着子由前往洛阳,真是思造天地啊!
  是啊,母亲般的任妈,你是因为今天御街上的礼乐喧空、菊香拂路的空前盛景而决意为子由也来个“赏菊”饯行的吧?这桌案上的菊花,是你亲手从自己的卧室搬来的;这桌案的菜肴,是你亲自下厨烹制的;这杯中的清酒,是你亲手斟满的,你以一颗母亲的大心,护伤着你倒霉的二郎和你这胸无城府、口无遮拦、壮而无用的大郎……
  苏轼泪珠莹莹,双手捧杯,激动地向任妈敬酒:
  “任妈操劳,大郎敬酒了……”
  任妈打量着苏轼,慈祥地一笑,接过酒杯:
  “大郎,记得你八岁时,老夫人教你读《后汉书》,书中有个叫范滂的年轻人,因反对时弊被皇上杀了头。临刑前,范滂与母亲告别,范母很刚强,宽慰儿子:‘既有令名,复求寿考,可得兼乎?’你读后询问老夫人:‘我长大如果成了范滂;母亲能赞许吗?’。老夫人当时是怎样回答你的,你还记得吗?”
  苏轼忍泪回答:
  “大郎记得。当时母亲说:‘你能为范滂,我就不能为范母吗!’”
  任妈尽杯而饮,笑着说:
  “若老夫人健在,必不愿见大郎滴泪。”
  苏轼拂袖拭泪,破涕强笑。
  苏辙亦高举酒杯,作笑敬酒:
  “任妈教诲,二郎铭记在心。你看,我不似大郎,我在笑啊!请任妈再饮一杯吧!”
  任妈接过酒杯,自己却鼻酸泪滚。她急忙饮酒掩饰:
  “还是二郎有志气,我心里高兴啊……”说着,顺手折得菊花两枝,说道:
  “今日御街上热闹非凡,人们争向皇上和朝臣献花抛香。我现时为大郎、二郎簪花一枝,也不虚度这重阳节了……”
  任妈把菊花簪在苏氏二兄弟的头上。
  史氏和王闰之见此情景,忍不住扑在任妈的肩头痛哭出声。
  任妈抚着史氏和王闰之凄怆地说:
  “他哥俩笑了,你妯娌俩可倒哭了,唉,这年月,眼泪咋这么多啊!琵琶,劳你弹唱一曲,让大家快快乐乐地过个重阳节吧。”
  琵琶应诺,挪动座椅,理弦寻思,片刻之后弄琴唱起苏轼作的《和子由渑池怀旧》:
  人生到处知何似?
  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
  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
  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
  路长人困蹇驴嘶。
  这首诗是苏轼七年前写的。那是仁宗嘉祐七年(1062年),他赴陕西凤翔府就任签判之职。苏辙送至渑池而别。这首诗为答苏辙和韵而作:感人生之渺小,叹生命之短促,哀生活之坎坷,悲道路之崎岖。昔日悟通的一点人生哲理,今天竟成现实。
  这首诗,琵琶十分熟悉。前几年在瓦肆学艺时,师傅曾教唱过,那时只闻“三苏”之名,欣慕苏轼诗文之美,不喻诗中深意,依句清歌而已。前几天,苏轼深夜徘徊于庭院梨树之下,望着苏辙寝室的烛窗,曾邀自己弹唱此诗,并讲解了写作此诗时的感受。此刻,她突然领悟了诗中的深意,胸中涌起万层波澜,眼前似乎看到一幅梦境般的无涯图景;茫茫雪原上,隐约可见一只飞鸿指爪的痕迹。这就是人生留给人间的印记吗?这隐约的痕迹,很快就会消失的。
  苏少公啊,你就是这样地要离开京都吗?
  琵琶投入全部情感,曲调随着心音而流淌。
  苏辙是牢记这首诗的。琵琶声情真挚地倾诉,引起他对逝去岁月的溯想。仁宗嘉祐元年,自己与兄长随着父亲进京应考,出潼关,至渑池,夜宿僧寺。老僧热情接待,飨以名茶素食。兄弟二人题诗于僧寺墙壁,以谢主人。六年之后,兄长赴凤翔府任职,自己送至渑池,再宿僧寺,而老僧已经故去,多了一座埋葬骨灰的新塔。当年题壁的诗句,已不复存在,连那堵墙壁也已坍倒了。这便是消失了的“雪泥鸿爪”啊!唉,佛门尚且如此,何况人间呢!明天清晨就要离开京都了,离开吧,京都除了这座庭院和这些难舍难离的亲人外,再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
  庭院里的“秦岭玉”又在嘶鸣,凄厉的啸声在夜空回旋。
  苏轼完全沉浸在琵琶的如泣如诉之中。琵琶响,好久没有听到过这样深切动人、凄清婉转之音了。悠悠扬扬,仿佛一线不断的长丝,抽出自己心底言而未尽的幽思。音律之妙,神仙语啊!苏轼的心随着音律的婉转起伏,进入了十三年前的崤山山谷。仁宗嘉祐元年,漫天飞雪,山谷银白,父子三人出潼关,赴京都,在崤山山谷颠簸前行。骑的马匹累死了,只好改赁驴子。路途崎岖,山道弯弯,前不着村,后不见店,疲累交加,连跛脚的驴子也饿得不停地叫喊!人生旅途,原是坎坷多舛。子由,今天我们所际遇的,不又是那般情景吗?
  琵琶继续出神入化地弹唱着。她神情专注,泪珠莹莹,已沉浸在忘我之境。
  宋代歌伎弹唱的习惯乃一歌三唱。有“开唱”、“精唱”、“收唱”之分。“开唱”传其略,“精唱”传其要,“收唱”传其神。如此目的,大约是为了听者能听清、听懂诗词内容和含意。曲调上不作变动,但高明的歌手,往往在“精唱”、“收唱”时稍作一些技巧上的处理,以期达到更佳效果。
  琵琶在“收唱”中,由于心神激越,情怀壮烈,心之所往,力之所至,琴弦“铮”的一声,断了。
  人们的思绪也随着琴音的灭绝,失落在无依的沉默中。
  弦断声停,乃不祥之兆啊!
  惨淡的烛光无力再跳。
  案上的菊花垂首无息。
  琵琶忽地以手掩面,泣咽出声……
  此时,六十多岁的老门丁手执一束菊花,抱着一坛菊花酒走进客厅,笑吟吟地高声禀报:
  “有位公子送来菊花一束,菊花酒一坛,说是为二郎送别饯行的!”
  家人们被这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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