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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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升之、吴充、冯京闻声大惊失色,相对而觑,心犀通矣:王安石所谓的“修善人事”原是二府、三司、谏院、御史台的大换班啊!又一批人将被贬逐,又一批人将被晋升。如此“趋时应变”,朝廷不就成了王安石的书房、客厅吗?他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皇帝赵顼。
皇帝赵顼已经是怒竖双眉:王安石的“修善人事”,原是要取代朕的“修善人事”,胆大妄为,竟至如此!
王安石不理不睬皇帝神色的变化,从抽中取出一份奏表,接着自说自的:
“二,全力救灾。‘敬佛祈雨’之举,劳民伤财,断不可行!朝廷可向十大禅寺和京都殷富之户暂借银两,各州各府亦可援例而行,以便筹款资助干旱地区打井取水,广种蔬菜诸薯,以度荒年。市易司已从江南、四川诸路购得粮米二百多万斛,十天之后,将陆续运至京都,可保京都形势之稳定。此乃市易司提举吕嘉问所奏南粮川米分批漕运至京的日期和粮数,仅呈陛下阅览。”
皇帝赵顼勉强接过奏表,草草看了两眼,突然发出一阵疹人的苦笑:
“真是美妙的前景啊!全是一派鬼话!朕耳塞目蔽,对荆湖南路和夔州路购粮情况浑然不知,但江南东路和荆湖北路的粮米,只怕在一个月内也是看不到踪影的。据朕所知,市易司派往江南东路和荆湖北路的购粮官离开京都还不到五天!”
王安石闻此言大骇,冷汗“唰”地涌出:难道吕嘉问在弄虚作假?!
皇帝赵顼抬手把吕嘉问的奏表扔下御案,忿然而语:
“臣下如此欺朕,上天能不示警吗?!朕若依此欺朕误国之言救灾,京都待哺流民必将陈尸街头。朕连日来废寝忘食,所恐惧者,正为人事如此之不修,依新法而论,今取免行钱太重,人情咨怨,无不言其害者。若再不及早匡正缺失,朕将失尽天下民心!”
陈升之、吴充、冯京的面孔恢复了常态,他们徐徐地舒了一口气。
皇上一言九鼎,清除了可能出现的又一场朝臣被贬的灾难。
他们开始用幸灾乐祸的目光望着王安石,关注着王安石的反应。
王安石此时在想,皇上不唯没有领会自己“天道尚变”、“人道尚占”的开导,反而要“匡正缺失”,要拿变法者开刀了。呼呼气喘,气得说不出话来。
在君臣斗鸡似地对峙中,冯京毕竟是副宰相,且生性耿直,为缓解这紧张欲炸的气氛,促使王安石做必要的让步,宽慰正在发怒的皇上,急忙叩头禀奏:
“陛下所言极是,群臣怨于新法缺失,臣亦有所听闻……”
王安石正在昏热之中,见冯京说话,没等人说完便抓住冯京向皇帝赵顼“扔”去:
“禀奏陛下,冯京乃反对‘变法’老手富弼之乘龙快婿,故不满‘变法’者纷纷依归于冯京。陛下需‘修善人事’,不应罢贬支持‘变法’的官员,而应罢贬反对‘变法’的‘流俗’余孽。”
冯京被王安石蛮横的、株连式的攻击堵住了嘴,哀叹一声“执拗之人,不可理喻”,便不再说话了。
吴充觉得王安石做得太过分了,为了阻止姻亲王安石的胡批乱斗,亦叩头禀奏:
“陛下,群臣不满新法缺失的言论,臣亦有所闻……”
王安石误解了吴充的用心,气急败坏,立即把攻击的矛头又指向吴充:
“禀奏陛下,吴充不满新法,若新法果有缺失,乃这些中枢重臣屡屡掣肘使然……”
皇帝赵顼愤怒难按:
“介甫先生,你总不能一味地拒听人言!皇室和后宫亦有言其新法缺失者,难道也与富弼有关吗?”
本来,皇帝赵顼已抬出皇室和后宫表明了他的态度,王安石就该收场了,谁知这位“拗相公”根本不吃这一套,挥臂作吼:
“臣不知陛下所指皇室何人,如果后宫也有反对新法的言论,那就是向经、曹佾捣得鬼……”
皇帝赵顼勃然大怒:
“住口!执拗放肆,竟敢如此!”
王安石猛地察觉到自己严重地失言闯祸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向经是皇后向氏的父亲,曹佾是太皇太后曹氏的弟弟,自己直呼其名而责之,有违朝纲!
陈升之、吴充、冯京在一旁都簌簌发抖了。
可是王安石飞速地想到,说也说了,该罚该杀也由它去了,新法若去,留王某何用!索性心头一横,再次呼号:
“陛下,‘变法’如同煮羹,若随心所欲或加一把火,或下一勺水地乱折腾,这‘羹’什么时候才能煮熟啊!”
皇帝赵顼拍案而起,想怒喊一声“可杀!”但话出了口,却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另外两个字:
“退朝!”
恰在此时,宦值走进御堂,把郑侠通过通进银台司转呈的一卷《流民图》和一份弹劾奏表送到了赵顼的面前。
赵顼拂袖而去。
王安石梗着脖子还跪在地上。
篇六
汴京·福宁殿
一幅血泪汪汪的《流民图》展现在皇帝赵顼面前,他痛苦地跪倒在地,哀恸泣诉·这未必不是提供了一个“改弦更张”的契机·
皇帝赵顼离开御堂,怒气冲冲地用脚踢开内室的门,厉声叱去前来解袍卸冠的宦侍,挥手赶走捧来漱洗浴盆的宫女,自言自语地骂出声来:“无法无天,真是活得不耐烦了!”说着,奔进寝室,把手中密封的画卷和奏表猛地摔向几案,仆倒在床榻,仰面闭目,和衣而卧,胸脯一起一伏地出着粗气……
这是赵顼即位七年来第一次不避宫人的失态,宫女、宦侍吓呆了,在寝室门外跪倒一片。跟随皇上从御堂返回的宦侍,知道皇上发怒的原委,也知道只有贤惠温柔的皇后才能泄去皇上心头这团怒火,便悄悄地轻步离去,禀报皇后去了。
皇帝赵顼确实被王安石的狂狷执拗气坏了。刚才在御堂里,他已是竭力控制心中的怒火,维持一个开明皇帝应持有的宽容和忍耐。在被逼无奈喊出“退朝”两个字之后,他突然发觉这似乎是“逃跑”两字的同义语!而王安石那副梗着脖子跪倒而不低头的神态,简直是示威。陈升之、吴充、冯京刹那间目光中的惊诧,似乎也是一种对皇权失落的嘲笑。多亏宦值及时呈上了奏表,自己才借机离去,避免了一场贻笑于臣下的尴尬。唉,王安石,你是骑在朕脖子上的一尊天神吗?!
他闭目回忆着与王安石八年来的交往,真是风雨雷电多于晴空旭日。尤其此时在头脑里闪现的,不再是质朴俭素的王安石,不再是超凡脱俗、刚正清廉的王安石,不再是锐意进取、刚强坚毅的王安石,而是刚愎自用、执拗偏颇、狷狭少容、恃才傲物、不听人言、不懂人情、专断骄横、好为人师的王安石。赵顼突然想起王安石曾写过的一首诗:“此时少壮自负恃,意气与日争光辉。乘闲弄笔戏春色,脱略不省旁人讥。”哼!诗为心声,文若其人,朕多年来不解的玄机,终于在今天通悟了。
“意气与日争光辉”,真是自命不凡!在这六年的“变法”中,朕谦恭求教,言听计从,敬他若师长,奉他为执政;而他,三年前喻朕为“纸铺孙家”粘糊灯笼的工匠,今天又喻朕为“煮羹”时“加一把火,下一勺水”的愚妇。六年来,他成了当代大儒,而朕呢?“意气与日争辉”?岂止在“与日争辉”,分明是要“偷天换日”了!
“脱略不省旁人讥”,多么狂狷传神的写照!“变法”以来的一切风波,几乎都是源于这“脱略不省”的执拗心灵。是他,王安石,刚愎自用,赶走了元老重臣欧阳修、韩琦、范镇。这些人何尝因循保守,只是持重怕乱而已。其中的欧阳修,是文坛领袖,也是王安石的恩师啊!是他,王安石,排除异己,赶走了持有不同政见的苏辙、孙觉、刘攽、刘恕和一批谏官御史,这些人何尝反对“变法”,只是不满王安石的自以为是!是他,王安石,狷狭少容,容不得一个司马光,容不得一个苏子瞻!唉,朕之不聪,宠信一人,权力尽付一人之手,终于酿成今日尾大难掉之势,连朕之权威和后宫之尊严也难以保全……
皇帝赵顼愈想愈气,将“变法”以来的一切晦气事都栽在王安石一人头上。
听了宦侍惶恐而如实的禀报,皇后一颗心一下子蹦到嗓子口。几天来一直忧虑的君臣失和终于发生了。
她衣不及换,发不及拢,连头上的珠花也不及插戴,着一身藕荷色宽裤紧衫寝宫装,不待侍女搀扶,便急急走进内室,低声安抚了跪伏待罚的宫女、宦侍,吩咐他们在内室外侍候,并叮咛他们别高声喧哗,别重步走动,不许一切官员进入内室,不许宦侍入内禀奏军政大事。她走进寝室,关上门,站在床榻前,望着仰面闭目的皇上,轻轻地唤了一声:
“官家。”
皇帝赵顼睁开眼睛,望了皇后一眼,微微颔首,又闭上了眼睛,神情冰冷。
皇后望着怒火中烧的丈夫着实心疼。官家啊,王安石执拗不羁,口孽成习,你也不是不知,何必与之一般见识呢……
赵顼对王安石的愤怒继续走着极端,几乎达到了昔日憎恨和厌恶曾公亮、富弼、唐介、赵挕⒙阑濉⒙拦牡夭健K既险婵悸怯盟韭砉獯嫱醢彩灾列南肟诔觯杂铮
“韩维能婉转不遗地转达朕的心意吗?他会不会因谏言遭贬而不愿返回朝廷呢?他会不会以停止‘变法’作为返回京都的条件呢……”
皇后听在耳里,知道她的官家分明是在盼望司马光归来。她的心里一片狐疑。虽说她是敬重司马光的,但司马光执掌朝政就一定能够消解眼前的困扰吗?现时朝政的一切,都似乎与王安石连在一起了,二府、三司、谏院、御史台的官员,大都是王安石遴选的,馆阁、六监、九寺,也都有王安石的支持者,一举失误,悔恨不及。历朝历代的动乱,大都发生在天灾人祸中,但愿今日的朝廷,千万别再出现三年前那样的朝臣大换班。官家登上皇位已有七年,对后宫干预朝政日益反感,这也许就是官家日益成熟之处,自己也只能尽一个妻子的职责,柔心柔情地为丈夫消忧解愁了。
皇后又轻轻叫了一声“官家”,仆身丈夫,把头贴在丈夫的怀里。
赵顼用手爱抚着怀中的妻子,口里仍在自语:
“去耶?留耶……”
皇后既是打忿又是宽慰地低声道:
“臣妾知官家悯民至深,思治至急,亦知官家忧在今日,虑在未来。愿官家精心等画,细心思虑,必能以万全无失之策,中兴社稷大业。官家手操收放予取之权,自会审时度势而为之。圣躬安适,圣意欢愉,就是臣妾最大的心愿了。”
赵顼果然中断了思路,回过神来,他突然发现妻子身着藕荷色宽裤紧衫,身上无佩瑶,头上无珠花,越发天然俊美。这才是朕居颖王府时的恩爱妻子啊!他抚抱着皇后深情说道:
“朕怀念颖王府里那段欢愉舒心的岁月,卿卿我我,我我卿卿。谈诗论文,琵瑟相偕。无人相扰,无事相烦,岁月悠悠,其乐无穷。据位七年,不再有昔日之宽余,也不再有昔日之情怀了。皇后请看,刚到的紧急奏状又堆在几案上,等待着朕去批览……
皇后以为赵顼是说要理朝政劝其离开。她又在丈夫怀里偎了一会儿,脱身站起,却被皇帝赵顼一把抱住:
“朕不让卿离去,愿卿如昔日在颖王府,为朕诵读文书,朕将闭目养神,听卿琅琅如玉之音。”
皇后心里如蜜,甜甜笑道:
“官家不忘昔日颖王府,臣妾知足、知恩了。请官家闭目养神吧。”说着,顺手移来被衾作枕。
皇帝赵顼舒适地仰卧在被衾上,嬉戏地闭上眼睛,享受着当皇上以来少有的乐趣。
皇后从几案上取来密封的奏表,坐在丈夫身边,打开之后,朗声读起:
……去年大蝗,秋冬亢旱,麦苗焦枯,五种不入,
群情惧死。方春斩伐,竭泽而渔,草木鱼鳖,亦莫生
送。灾患之来,莫知或御。愿陛下开仓凛、赈贫乏,取
有司掊克不道之政,一切罢去,冀下召和气,上应天
心,延万姓垂死之命。今台谏充位,左右辅弼,又皆
贪狠近利,使夫抱道怀识之士,皆不欲与之言。陛下
以爵禄名器驾驭天下忠贤,而使人如此,甚非宗庙社
稷之福也。窃闻南征北伐者,皆以其胜捷之势、山川
之形,为图来献,料无一人以天下之民质妻鬻子、斩
桑坏舍、流离逃散,皇皇不给之状,图以上闻者。臣
谨按安上门逐日所见,绘成一图,百不及一,但经圣
览,亦可流涕,况于千万里之外,有甚于此哉!陛下
观臣之图,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斩臣宣德门外,
以正欺君之罪……
这真是一份奇特的奏表,一下子拂去了皇帝、皇后刚刚漾起的缠绵情怀,把一层严霜寒冰撒在他俩心头。读者刺目惊心,声涩音滞;听者震耳失魂,心寒目瞠。及止读完,良久,赵顼惶然询问:
“呈此表者是谁?”
“表上署名:监安上门郑侠。”
皇帝赵顼接过奏表,凄然道:
“监安上门郑侠,何许人耶。”
赵顼突然想起什么,举目望着几案:
“图,他绘的图在那儿,皇后,快取图来。”
皇后急忙走近几案,打开密封的画卷,悬于床榻对面的墙壁。一群挣扎在死亡线上的流民骤然“闯进”了皇帝赵顼的寝室。悲凄的惨叫声似乎跃出画卷,直扑皇帝、皇后而来。血泪汪汪的一幅《流民图》啊!
皇帝、皇后俱惊呆了。
这卷画图,长约八尺,宽约三尺,浓缩了北方广大地区哀鸿遍野的惨情。干裂的田野、焦枯的禾苗,喷火的日头炙烤着冒烟的村落街巷和嗷嗷待哺的黎庶。身披锁械者,步履踉跄;负瓦揭木者,面色如草;扶携塞道者,羸弱愁苦;身无完衣者,树叶蔽身;茹草食根者,噎喉难咽;插标卖身者,声咽泪流;仆卧道旁者,残喘待毙;陈尸沟壑者,青蝇聚逐;卖儿卖女者,相抱痛哭;嗷嗷待哺者,呼天号地;禁军鞭笞者,肉绽血飞;道旁围观者,目不忍睹;同病相怜者,咬牙眦目;路见不平者,擦掌磨拳……
生长在官邸、王宫里的大宋王朝第六代皇帝和皇后,哪里见过这样的情景!他们头脑中天下黎庶的形象,不过是皇家园林中那些布衣整洁的杂役、官府庭院里那些举止有礼的老仆、御街酒楼上那些皂服白帽的“茶饭量酒博士”、茶馆脚店里那些巧于应酬的老板、炉娘和京都市面上那些到处窜游的“闲汉”、“焌糟”、“厮波”和“撒暂”。他们虽然在古诗中读过“肃肃鸨羽,集于苞栩。王事靡囗,不能艺稷黍!父母何估?悠悠苍天,曷其有所?”但根本想象不出天下黎庶家破人亡的悲哀形象,仅是欣赏诗人回荡九肠的情思和技法。现时,郑侠的浓墨重笔,胜过诗人的音律神韵,冲决了禁池红墙,把一群血泪交加的流民送进了这华丽房间,那一张张饥饿变形的面孔,使主人惊骇万分。
从未见过的人间惨情,震懵了赵顼的神志,他失魂落魄,跪倒在地,仰望着《流民图》,无泪有声地泣诉:
“这就是朕治理的天下吗?这就是朕治理下的黎民百姓吗?朕终于明白了‘王事靡囗,不能艺稷黍!父母何估?悠悠苍天!易其有所?’的含意,朕终于明白了‘白骨露于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