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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紫花布幔-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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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髻爱给费费穿好看的衣服,心里又有点不以为然。有钱打扮十七八,没钱打扮屎嘎巴。像
费费这么大,正是屎嘎巴的年纪,却有这么多衣服。乡下孩子,十七八了,也没几件囫囵的
衣衫。城里人和乡下人,真是不能比呀!等自己什么时候回家走,跟阿宁姐姐说,把费费穿
剩下的衣服给上,拿回去,可以送人,也可以留着……小髻想到这儿,脸红了。虽说屋里没
人,还是觉得挺不好意思,看看费费,费费正张着手要她抱。小髻抱上他,思绪还沿着刚才
的坡往下滑:日后我也会有一个孩子,甭管是男是女吧,也穿这件白兔服,只是衣服里头的
人不一样……再以后,费费长大了,上大学、出国、研究生、当博士……另一个孩子呢?上
山割草,下河捞鱼,长大了日日种田,识得几个字,终于也忘光了。在低矮茅屋中过一辈子
……小髻已经记不得羞怯,她被自己设想到的这种铁定的结局震撼了,这是不会错的,没有
世界大战那样的变化,事情就不会是两样。
    费费因为无人理睬,哭了起来,小髻一摸刚刚换上的白兔服尿湿了,不由得火了起来。
这孩子,生在福地福窝,还这样不知足!她气得直摇晃费费。她不敢打费费,就是家里没人
也不敢打。一是阿宁姐对她那样好,不该背着她打她的孩子,二是费费挺招人喜爱的,她舍
不得打。但这一刻,她真火了,手上使劲,下死命摇费费。费费刚开始觉得挺好玩,止住了
哭声,随着前仰后合,一会发现事情不对,哭声再起,颇有点受了惊吓的意味。小髻不敢再
晃,赶紧哄他,又给费费换上一套小小的猎装,抱他出去玩。猎装上绣着一架小小的雪橇,
雪橇上蹲着一个小小的猎人,拿着一支小小的猎枪。猎枪小到绣不出上面细微的机关,看起
来像一根棍子。
    暮春的阳光明晃晃的。费费伸出手去,在空中乱抓。他看见空中飞舞着许多金色的小蜜
蜂。当然以他的年纪,还没见过蜜蜂,只知道是一种毛茸茸的有着许多纤细毫毛的飞虫,如
果说他看到的是些金色的苍蝇,也可以。
    小髻在头顶部梳着一根长长的独辫,垂到颈部又弯折回去,将辫梢隐藏在茂密的发丝中,
从侧面看,像在后脑挽着一个巨大而柔软的环。她的头发很好,这么长的辫子竟丝毫看不出
细下去的趋势。发式是阿宁姐为她设计的。起初她不习惯把额头露出来,总爱留稀疏的发帘,
直遮到眼眉。“你的前额这么漂亮,为什么要怕别人看呢?”阿宁不解地说。于是小髻顺从
地把头发一根不剩地甩到脑后,露出光洁得像剥了壳的鸡蛋青一样的额头,她现在有一种特
殊的风度了。柔软的腰肢像春天的柳枝,随风俯仰又很有韧度,臂弯里托着费费这个胖胖的
小猎人,像擎着个精致的洋娃娃。
    看自行车的老太太正在同卖冰棍的老太太聊天:“听说了吗?人肉包子!弹棉花卖网套
的乡下姑娘,进城来叫人给害了。刚开始谁也不知道,后来您猜怎么着?”
    卖冰棍的老太太惊恐地瘪着嘴,好像刚被人强迫她吞了一口苦冰棍。
    “咳!有一天,有一个人,突然从包子里吃出一块带指甲的肉!”
    小髻听不下去了。到处都在糟蹋乡下人。再说这个故事也太可怕。可别吓坏了费费。她
正要走,却被看车的老太太叫住了:“姑娘,你是给那家看孩子的吧?”
    小髻尴尬地停下了。老太太怎么认出她是给人看孩子的呢?她穿着打扮举止,不是都很
像一个道地的城里人了吗!又一看,老太大的手指正斜指着阿宁姐家的楼房,看来老太太是
这儿的老熟人了。在熟人面前,就没什么可装模作样的,人家什么底都知道!以后,抱着费
费到远处去!
    小髻不情愿地点了一下头。随即又补充道:“那是我姐姐。”
    “知道。都说是姐姐,还不如外边请的保姆呢!”老太太颇有含意地眨眨眼。她的眼睛
很小,加上有几根倒翻的睫毛遮掩,除了略见发红外,看不出深浅。
    这是什么话!难怪姐姐三番两次告诫小髻不要同外边的人瞎聊,人多嘴杂,有些人专门
爱刺探别人家的事。
    小髻转身要走。看车老太太受了冷淡,反倒很高兴。她喜欢嘴严实的人。
    “劳驾你给帮个忙,帮我看会车,我有个事出去一会。这事不难,规矩是后收费,谁往
外推车,你收他二分钱就成了。”
    “这……”小髻是个热心肠的姑娘。只怕因此委屈了费费。回头一看,费费正用小手将
自行车的铃铛抹得亮闪闪。“大妈,您可得快点。一会我还得赶回家做晚饭呢!再有,这取
车要什么凭证不?”受人之托,总要把事办得稳妥些。
    “不要凭证。只要他是拿钥匙,不是拿老虎钳子打开的车锁,就行。”老太太掩饰起自
己的满意之色,又格外补充了一句,“看车这活没个定数。多呀少的,就那么回事。”说罢,
扭呀扭地走了。卖冰棍的老太太,可能觉得同个年轻的姑娘没什么好聊的,也推起吱吱响的
冰棍车走了。
    到处都是车,列得很整齐。新车的车圈亮得像镜子,旧车就要柔和得多。小髻抱着费费
挨个按车铃。有的脆亮,有的暗哑,还有的干脆默不作声,按得重了,才发出生涩的嘎嘎声。
车多车架少,先来的车就有一个固定的位置,钢筋凹成的弯曲,像牙糟一样将车轮咬合在其
中,结实而牢靠。多余出来的车,只好弧零零地挤在队阵之外,显得凄凉。小髻可怜那些车。
都是一样的车,为什么早来的就有位置,晚来的就丢在一旁?车跟车,怎么就那么不平等!
    一场电影散了。小髻忙得够呛,她不知道看车大妈并未走远,正在僻静角落里清点着出
入的车辆。
    “大妈,这是收的存车费。”天色不早了。小髻交待清楚,抱起已经呆腻了的费费,预
备赶紧回家。
    大妈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钱箱。凭着对硬币特有的直觉,不必点算,就知道同存车数是
相符的,不禁为自己识人的眼力自得。她伸手拉住小髻:“我姓田。住的离这儿不远。我打
第一眼见你,就喜欢上你了。也许是咱们有缘。”
    小髻笑笑。田大妈的手背很硬,手心却是软的。只有那种生性绵和后来却经了许多磨难
的女人,才有这种外刚内柔的手。
    小髻愿意有个人同她聊聊。田大妈好像随口问起她的种种情况。她都照实答了。
    “你又带孩子又做饭,主人家一个月给你多少钱呢?”
    “二十。”小髻回答。
    “没给长过吗?”田大妈露出骇怪的神色。
    小髻摇摇头。
    “太少了!姑娘,你也过于老实了。头一个月二十,以后是要给长工资的。这是规矩。”
    小髻不知道这规矩,原以为二十块钱就够多的了。谁想自家的姐姐还不如外人!她的心
发冷,不急着回家了。
    “回去跟你那个什么姐说说,要长工资。她要是不给,你就不给她干了。”田大妈打抱
不平。
    这恐怕不成。少给就少给吧,姐姐不仁,小髻不能不义。以后,自己的力气节省着点,
不给她家那么尽心尽力就是了。不管怎么说,阿宁还是姐姐,家丑不该外扬。小髻摇摇头。
    田大妈心里很矛盾。她喜欢这姑娘的厚道,可人心隔肚皮,也许是故意装的呢?便说:
“那边商场来了新式样的衣服,你不去看看?”
    “我有。都是姐姐给的。”小髻不知怎么觉得有点对不起阿宁,赶紧表白,给姐姐说句
好话。
    “料子倒还不错。只是样子不时兴了。”田大妈挑剔地打量着,“小姑娘家,就该好好
打扮打扮,年轻时不穿,难道成了我这样的老婆子再扮饰吗?”
    小髻不语。这几句话确实厉害。哪个姑娘不爱美,不喜欢漂亮时髦的衣服呢!
    小髻没有钱。钱都按月寄回家去,贴补家用了。
    “当保姆的每月还该有两天休息,他们让你歇不?”
    小髻摇摇头。阿宁姐从没说过这事。刚摇完头,又后悔了。这田大妈心术有些不正,自
己不该跟她说这许多体己话。
    “想不到,自己亲戚比外人还刻薄。”田大妈叹了口气。
    小髻抱着费费要走。这些事,还是不说的好,知道了,叫人伤心。
    “说实话,大妈是试探你呢!看不出,你是这样一个仁义的姑娘。”田大妈慈眉善目地
笑了,“这样吧,我有心帮你找个能多挣几块钱的活,不知你愿意干不?”
    小髻好奇地问:“也是看自行车吗?”
    “傻孩子,看车能挣几个钱呢?不过是大妈这样的睁眼瞎混碗饭吃罢了。后天是星期天,
早上九点,你到前头那个路口等我,到时候就知道了。”
    小髻想了想,田大妈天天在这儿看车,是个有根底的人。路口又是个繁华大街,大白天
的,不会出什么其它事,就答应下来。
    聊天最耽误工夫了。天色实在不早,阿宁姐说过晚饭吃饺子,得赶紧做。小髻去买韭菜,
两边货色差不多,自由市场摊上每斤比公家要贵一毛钱,公家菜站却排着挺长的队。往日,
小髻总是买公家的菜,哪怕多排一会。今天,实在是怕来不及。
    择菜、剁馅、和面、抖皮、包……好吃莫过于饺子,费事也莫过饺子。还好,赶在姐姐
姐夫下班之前,小髻一个人忙活完了。
    “姐,你回来了。”小髻招呼着。听了田大妈的话,她不满意阿宁;自己又说了姐姐的
坏话,心有点虚。饺子总算包好了,多少有点显摆功劳的意思。
    阿宁随便嗯了一声,她没精力去品评这声招呼中的味道,急急叫着“费费”。冲进里屋
去了。
    其实阿宁每天都是这样,小髻原来怎么没发现?她默默端起盖帘,去下饺子。
    “韭菜多少钱一斤买的?”阿宁问。买莱的钱由小髻掌握,隔三五天阿宁查对一次,从
未出过差错。今天不过是随便问问。
    小髻觉得不顺耳。倘是一家人,不该这么盘问,真当保姆看,就该给做饭买菜的那份工
钱。但姐姐到底是姐姐,不好忤逆,便低着头报了价目。
    “怎么这么贵?”阿宁吃了一惊。也许是出自主妇的癖好,也许是家里有外人总有戒心,
她有意无意地经常注意市场上的菜价。小髻平日说得还相符,今天怎么这么大差别?
    “我买的自由市场的。抱着费费,公家排队太长……”小髻不服地为自己辩解。
    “不是早跟你说过,公家有就不要去买私人的吗!你倒越学越大方了。我们铮的钱是死
数,全靠平日里能省一分是一分。你怕排队,你的时间又不值钱!咱们现在是一家四口,还
要付你的工资,再不俭省,真该到了北京的贫困线以下了!”阿宁越说越有气。在现在这种
物价上涨的时候,当个主妇太不容易。同样的货物,多花了冤枉钱,不但经济上受损失,心
里总憋着一团火,好像被人骗了或抢了一样忿忿不平。
    建树回来了。小髻再没说话,阿宁也住了嘴。两姐妹都不愿让别人知道这争吵。
    饺子锅翻腾着,一会就得了。
    “小髻上来一起吃吧。”姐夫招呼道。
    小髻自然是不能去的,但心里感到一阵温暖。
    饺子也许是天下最不平等的食品。永远得有一个人煮,而不能所有的人团团围坐在一起
吃。
    家里的大柴锅没煤气灶好烧,锅开得很慢,可每锅下的饺子多……小髻是娇女,每回都
和爹吃头一锅饺子……
    正屋里的话语,随着酱醋香油的气味一同飘了过来:
    “调动的事,怎么样了?”阿宁焦灼地说。
    “老萧还是不松口。说是像我这样的人才,就是暂且用不上,过三五年也有用处。”沈
建树苦笑了一声:“只怕到那时,我也成出土文物了。”
    “他只不过是你的领导,又不是太上皇,怎么能这么一手遮天!”梁阿宁愤然了。她和
丈夫是大学同学。毕业以后,她一直搞应用技术,沈建树搞纯理论研究。研究院里近亲繁殖,
一点用武之地也没有,阿宁活动着想把沈建树调出来,接收单位已经有了,这边又死扣着不
放。
    “我死说活说,他总算松动了一条缝。可这一条缝,有和没有一样!”
    “到底是怎么回事,快说出来。一块想想办法。”
    “老萧说,我们这些人都是单位的财产,一定要走,得赔偿单位的损失,也就是交纳一
笔赎身费吧!”
    “多——少?”阿宁真心希望自己能付得起。
    “本科生八千,研究生一万。我对他说,我不是金子铸出来的。值不了那么多钱。他说,
这就对了,年轻人,好好呆着吧!”
    “我们是服务于某个单位,又不是卖给他们的奴隶,怎么能这样?”阿宁气得摔了筷子。
    “有什么办法?真是受雇倒也简单,他可以炒我们的就鱼,我们也可以卷铺盖走人。现
在是家长式……”沈建树也停了筷子。
    小髻又端了一盘饺子。
    “饺子煮得太过火了。你看,皮都煮破了。”阿宁强打起精神,给小髻下指示。
    小髻的脸被厨房热气烘得红彤彤,她鼓足勇气说:“这是我成心煮破的。”
    什么?这不是故意捣乱吗!家里家外,到处都乱了套了。“你……你……”阿宁气得找
不到合适的话。
    “这是取个吉利呀!按咱们老家的风俗,煮饺子一定要煮破,意思是‘挣破’,主一年
过好日子,事事如意呢!”这是小髻能给姐夫帮的惟一的忙了。
    “什么迷信风俗!不过是糟蹋了上好的馅!这些破饺子,放不好放,煎没法煎,小髻,
你都挑出来吃了吧。”阿宁可不领情。
    “我来吃。”沈建树说。
    晚上,小髻抱着费费在看电视。姐姐姐夫抓时间看他们的专业书。
    这是一部外国电视连续剧。男主人公很英武,很潇洒,正含情脉脉地望着女主人公。可
电视是从正面拍摄的,于是那个美丽的姑娘,便不知被排挤到什么地方去了。小髻看到的是
一张年轻又很有个性的脸。线条刚毅的鼻子和嘴巴。尤其是眼睛,正深沉又满怀热烈地注视
着小髻……
    小髻的心不由得怦怦地跳。她还从未这样死盯着一个年轻的男人看,也从没有人这样温
柔地看着她……啊,有过!那是妈妈!可妈妈的眼光跟这不一样……
    镜头持续得相当长,然而小髻还是觉得一眨眼就过去了。费费已经睡实,按说该把他放
回床上去,可小髻不敢动。她甚至嫉妒起片中的女主人公。
    终于,又一幅男主人公的面部特写镜头出现了……
    一只纤细而柔弱的手,拿起一个像电源插座般大小的小仪器,轻轻地按了一下。
    屏幕上涮啦一下,全是茂密的雪花,然后一片昏暗。紧接着,出现了另一个频道的节目。
    阿宁被沈建树调动的事,搅得心烦意乱,看不下去书,找了个自己喜爱的频道看起来。
    没人想到要征询一下小髻的意见。仿佛她根本不在看电视,或是此时此刻根本没这个人
一样。阿宁用遥控开关把英俊的男主角赶走了。
    小髻把紫花布慢帐扯得唰涮响,早早躺下了。正屋的灯光透过花布,变成稀薄的紫色,
轻柔地覆盖在小髻身上。
    妈妈,妈妈现在睡了吗?是不是也在想小髻呢?
    妈妈用苍老的手,抚摸着小髻的头发,掌心的皱纹刮起一根柔软的发丝,有点轻微的疼
痛。小髻不说也不动,任发丝随着妈妈的手势慢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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