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山梦明]+他人事-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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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脏麻痹。那个老婆婆听到空炮弹的声音吓死了。结果还是以杀人罪定识。哎,因为他是黄种人,判决才会这么快。」
「没必要判死刑吧?」我低声说。尼古拉没有回应。
小孩躺到床上来。
我系上手腕的皮带时,与高史视线交会。从那之俊,他的视线不曾离开过我。我这时候终于理解马西亚斯为什么不来了。
「喂,帮我拿一下。」
尼古拉把开关递给我。
除了警官守在车外,其它人都在车上。
「行刑!」
都肯的声音响起。我的眼睛从高史身上转开,按下按钮。我感觉自己全身血液彷佛正从毛细孔流出。
高史开始气息紊乱,看着我的眼睛渐渐失去光芒。他的胸口大幅度上下起伏了两三次,脸不情愿似地左右摇动。
然后结束。
史蒂芬医生检查脉搏与瞳孔,宣布了时间。都肯以手机回报上级。
他们将遗体搬到担架上,送到车外,一名父亲模样的男子立刻上前抱住少年。
我想用视线烧死他。
「没想到这么顺利。」尼古拉收起担架,对我击掌。
击掌声惹来数名居民的瞪视。
四点半行刑结束。回程又是我和尼古拉两人独处。他不断继续说着前年、大前年、再前一年的达尔文奖话题,可是我已经不觉有趣。
在车站让他下车后,我回到车上。家里打了好几次手机来,我都没办法接。
灵魂全部变成了沙粒。
我绝望于不好不坏活下去的自己,今后除了欺瞒、背叛、颠倒是非之外,没有其它路可走。
人间失格
穗场走到桥中央时,正好见到一名女子在跨越栏杆。
「等等!」
听到他的声音,女子僵住,看向穗场,紧咬住下唇。
「你在做什么?」
女子没有回答。
她的胸部以下隐身在黑影之中。女子静静地反复深呼吸,来回看看数十公尺下的黑暗河面与更加黑暗的虚无天空。
雪已经不再下,桥上各处彷佛被撒下白色粉末。
「河水很冷,你跳下去,还到不了岸边就会冻死了。」
穗场边说着边踏前一步。
雪发出了声响。
「你别干扰我……」
女子的脸颊上留有数道泪水的痕迹。
「这必须视你打算做什么而定。」
她没戴手套的手正抓着栏杆边缘。
「都已经半夜三点了,居然还会有人过来……」
「这里很出名,已经有无数个愚蠢的家伙从这里跳下去了。」
女子大衣底下的胸口大幅度起伏。
「我知道,因此这里称作『愚者之桥』。」
「没错。」
穗场脱下手套,拿出香薛点火。每个动作优雅到足以称之为缓慢。女子不发一语地凝视着他的动作。
「原因呢?」
「知道了又如何?难道你打算事后缅怀我吗?」
「如果你希望我那么做的话。」
「随便你。再见。」
女子再度面向河川。头发随着底下吹上来的风摇曳。
「你会变得光溜溜哦。」
手正准备离开栏杆的女子停止动作,再度看向穗场。
「光溜溜……懂吗?就是全身一丝不挂、全裸……」
「什么意思?」
「你这样子跳下去,外套和裙子会因为冲击而剥落,衣服会往上翻到胸部上,变成不忍卒睹的半裸模样,顺流而下漂到十公里左右的下游河堤处。你应该知道吧?那附近其实是下贱的花柳街,有不少超出常轨的不三不四家伙。听说漂流到那边的年轻女孩遗体会消失一阵子,不晓得被运到哪里去,等到完全腐烂了才会被发现。」
「为什么?」
这个嘛——穗场欲言又止。
「说啊!」女子态度强硬的说。「你少胡说八道!」
「我没有胡说,只是觉得直接告诉你真相似乎太残忍。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知道,我就告诉你。」
「告诉我。」
穗场深深吸了变短的香烟最后一口,吐出烟,走近栏杆,将烟屁股弹到桥下去。火星飞舞,烟屁股被吸入河面。
「那群家伙中有些人只要见是年轻女孩,不在乎是死是活,都会毫不犹豫地做爱。」
「你说什么……骗人的吧……」
女子的脸色变得更加惨白,不只是冷的关系。
「被找到的尸体虽然腐烂了,但基本上都还能有个可以看的样子回家;另外也有一些可就没那么好运了……」
「不好运的那些是?」
「再往前一点有许多养猪人家,里头有些猪只特别喜爱人。促进食欲的关系吧。」
女子浑身颤抖。穗场看见她重新抓好栏杆。
「死、死都死了,无所谓。」
「你是无所谓。假设你倒霉地成了猪只的排泄物「接获通报前来的警官看到你,心里作何感想?这样一来,你爸妈必须把你充满粪便味道的尸体残骸堆在棺材里,这对失去女儿的父母亲来说,太可悲了吧?」
「真是讨人厌的假设。如果我的尸体没被找到,你会通报警方吗?」
穗场没有回答。
「为什么要自杀?」
「我不想提。」
「你几岁?」
「二十二,明天满二十三。」
「应该已经二十三了吧?已经过午夜十二点了。」
「咦?」女子沉思一会儿,抬起头。「恩,没错,已经二十三了……我真是笨。」
「比我小五岁。有什么原因非死不可呢?」
「再活下去也没意义,反正我活不到你的年纪。」
「如果让你就这么死掉,我会很头痛。」
「什么意思?」
「我也要来自杀的。」
穗场从口袋拿出小塑胶瓶,把药丸倒在手上,没一会儿就听见咀嚼声。
听到那声音,女子眼睛大睁,动弹不得。
「你做什么?」
「我和女朋友半年前一起在这里跳河自杀,却只有我获救,所以今天晚上我要来自我了断。本来以为这种时间来,就不会有人打扰了。」
穗场把药丸全部倒在手上后,再度把小瓶子丢进河里去。
「这样你明白了吧,我们两人立场相同,没必要莫名其妙地假装同情。」
穗场凝视着桥下那片无垠的黑暗。
「你男朋友是怎样的男人?」
「什么?」
「男朋友,应该有吧?」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长得很漂亮。」
听到穗场的话,女子露出愤怒的表情。
「你现在是在嘲笑我吗?」
「人都要死了,我还骗你做什么?你如果骗我没男友,也很没意思。」
女子好一阵子低着头。
雪又开始下了。
远处传来一声汽笛声。
「有是有,但已经死了……」
女子坚强地抬起下巴,眼神坚决地告诉对方:如果有那么点讽刺或廉价的同情,请不要说出口。
「抱歉,你可以改天再死吗?」
「我都已经准备好了,不要,我一定要死!」
「你这样我们会被误会是殉情啊,大家误以为我和你是一对恋人……」
「开什么玩笑,我们只是陌生人啊!」
「你以为我喜欢吗?别叫这么大声,如果有人跑去报警就麻烦了。这种下雪的夜里,声音特别容易传开……话说回来,我又能怎么办?『为情所困?再度有年轻男女跳下愚者之桥』——媒体就爱这种腥膻话题。」
「我才不要!你选其它天再自杀吧,让我先死。」
「怎么可以?我很早之前就决定今晚自杀,连租屋都解约了。从失去女朋友之后,我每天都望着这座桥,为她服丧;满心为了当时只有自己活下来而后悔、愤怒,思考着为什么。后来我终于明白了这或许是她的意思……」
「她的意思?」
「她要我继续活下去。我并非偶然获救,而是她救了我。」
「你们不是说好一起死吗?她为什么又要救你?」
穗场叹口气。
「这很难解释,你又不认识她……」
「的确很难。那么我先告辞了。」
女子开始动作。
「你跳下去,我也会跟在你后头。如果因此被世人误会是殉情,虽不愿意,也只好由他们误解了。」
「为什么?你不是要继续活下去了吗?」
「我已经吃下那么多药,你刚刚没看见吗?我的身体里已经充满超过致死量的药物了,因此不管怎么做,我只有选在今晚一死。」
「过分……真不敢相信……」
「以一个想死的人来说,你还真有精神呢。」
穗场苦笑。
「你在捉弄我吗?这样做有趣吗?」
「不是,只是我有一定要选在这里跳河的理由,而你似乎没有。再说我也看不出来你为什么要死。真的非死不可吗?不是为了什么歇斯底里或没意义的嫉妒吧?真的有什么值得一听的原因吗?」
女子动也不动,看来她似乎僵住了。
穗场抬头看看桥上的路灯。雪仍继续在下。无数的白雪在冰冷的灯光下闪耀,开始掩盖马路上描绘的中央分隔线。
「有啊……」
以黑暗为背景的女子小声说,低沉的声音中带有几分凄凉。
穗场感觉自己背后的汗毛直竖。
「我……医生已经宣布放弃治疗了。我全身的神经慢慢失去作用,已经无药可救,顶多只能再活两年,可是在那之前,我会先无法自己行动,上个月医生明白告诉我,三个月之内,管理运动方面的神经将会麻痹。」
穗场目不转睛注视着该女子,但女子没有看向穗场的眼睛。
「麻痹进展到无法行动的阶段,接着就是无法排泄,最后停止自发性呼吸,以植物人状态等死。在那之前,我的大脑很可能被摘除。」
「这……我该说什么好?」
女子摇摇头。
「什么都不用说……你应该懂吧?我并不希望你说什么。」
「恩,我懂。可是……这样妤吗?你看来还不像穷途末路到非得『今天』、『现在』、『在这里』自我了断,不如好好把握剩下能够自主行动的时间。当然我这么说也有几分请你让我先死的意思。」
结果女子发出干笑。
充满自嘲的味道。
「我说错了什么?」
「你真的什么也不晓得耶。注意到那边掉落的东西吗?」
听了女子的话,穗场看了看四周。
在女子站立的栏杆内侧的昏暗雪中,有个棒状物。
「你是说这根手杖?」
穗场将它拾起,那是盲人专用的白色手杖。
「我的眼睛早已看不到了。现在医院应该正在大骚动吧。要是被带回去,我不会再有机会跳河。对你来说跨越栏杆没什么,可是对我来说,光是这点就很吃力。」女子转向穗场,彷佛正在看着他。「我和你一样,我男朋友前天死掉了,因为意外。我已经不想再多说了……」两人沉默伫立。
这期间寒风吹过好几次。
「伤脑筋……」
穗场喃喃说完,伸出手杖轻轻碰了下女子的肩。
「我已经不需要,用不到了。」
「你这样子令我很困扰,我也已经活不成了啊,手指不断在痉挛。」
「你不要在这边死!去其它地方!拜托!拜托你!」
穗场的膝盖当场跪地。
「怎么回事?」女子近乎惨叫的喊出声。
「药效发作了,现在双腿无力,哈哈……」
他就地瘫坐。
「别这样!我不管!你爬不动吗?爬到远一点的地方去,去不知名的地方等死!」
「哈哈,说什么蠢话……」
穗场缓缓躺倒在雪中。
冰冷的雪冻住他的脸颊。穗场抬望天空一会儿后,缓缓闭上眼睛。
「我开始想睡觉了……」他自言自语小声说。
耳里听到白雪降下堆积的声音。突然有个冰冷的手指碰着他的脸,下一秒穗场感觉到激烈的摇晃。
「喂!要不要紧?振作点!」
他睁开眼睛看到女子的脸。
女子靠着手的触感越过栏杆,回到桥上。当然她的眼睛看不见,却半紧咬牙根拚命叫唤。
「你怎么过来了……」
「你听好!」女子双手捧着穗场的脸,靠近说:「我把你搬到桥的另一边帮你叫救护车,相反的,你别打扰我自杀,拜托,我真的很想死,求求你。」
女子说着,鞠了好几次躬。
「我也想……」
「你还不要紧,你的选择比我更多。」
「少自作主张了!」
结果女子把穗场的手拉进自己的衣服底下。温热的肌肤温暖了冻僵的手。
「你做什么?」
穗场想抽回手,女子却握得更紧。
「我感觉得出来你还想继续活下去。总有一天,你会遇到更棒的女孩。」
女子的体味顺着掀起的衣服扬起,传到穗场的鼻腔。那是股勾起人温暖回忆的怀念味道。
「笨蛋,这样你会感冒。」
「我还会在乎吗?」
女子笑了笑。
穗场的手开始动了起来。
脱离女子的手,靠自己的意识移动。刚刚指甲一直碰触到女子的胸部,穗场伸手握住柔软有分量的乳房。
「唔!」
女子轻声惊呼,但没有排斥。
穗场的眼睛看向女子看不见的眼睛,两人注视着彼此。接着穗场轻轻抽出手。
女子深深叹息。
即使把手插入雪中,穗场还是可以感觉到指尖残留的温暖。
「你男朋友是怎样的男人?」
「普通人,真的很普通,却是全世界最棒的人。」
「你似乎很后悔没和他上床?」
「喂,够了吧?我们过去桥那边吧,然后打手机叫救护车。」
女子打算扶起穗场,他却抵抗。
「不好意思,我不搭救护车。」
「为什么?」
「我要杀了你。」
「什么意思?」
「说来丢脸,我的口袋里事实上另外有一瓶解毒剂。等我喝下解毒剂,恢复精神,再把你抛弃在栏杆旁边。」
听到这番话,女子的表情顿时开朗了起来。
「你说真的吗?」
「是的。我只有一个条件,如果你决定不死了,我希望你当场明白说,即使我已经领着你到栏杆旁了也没关系。你答应我这项条件,我就帮你自杀。」
「好。」
「我现在真的很痛苦。说出来你可能会觉得好笑,除了我女朋友之外,从来没有人肯定过我。可是我的心此刻却感觉很温暖,因为有你在。你刚刚的举动把我当成一个『人』看待。」
「我不觉得你是那么自卑的人,你穿的衣服质料高级,还使用古龙水,一定很讲究仪容。你从事什么工作?」
「……神经科的实习医生。我父亲经营一家综合医院。」
穗场小声说。
女子一瞬间有些吃惊,旋即又恢复黯然的表情。
「你的症状,我想应该属于提克里斯氏症的次种(注35)。那的确是不治之症。」
「病名太复杂了,我记不住,只听说叫作『神经坏死症候群』。」
「那是日文名称。你的病欧美人研究得更热烈。去年获得世界级权威大奖詹纳奖(注36)的,正是比利时研究团队关于提克里斯氏症的相关研究报告。将来透过治疗,有百分之百痊愈的可能。」
听到穗场的话,女子笑了起来。
「事到如今,已经无所谓了。」
「也对。我先喝下解毒剂。」
穗场从口袋拿出迷你瓶子,一口气喝光。
「喝了吗?」
「恩。」
「好多了?」
「要再等一下。」
女子伸出手指在雪地上写字。
「诗织……」穗场把她写的字念出口。
「我的名字。」
「我叫英一。好,已经没事了。」
穗场牵着诗织的手扶她站起来。
「好冰喔。」
穗场说着,对诗织的手哈气。诗织默然接受。
「你真温柔。你的女朋友之前一定很幸福。」
「我根本没能给她幸福……我太软弱了。」
诗织在穗场的引导下跨过栏杆;栏杆另一侧有个宽十公分左右的突出平台,穗场告诉诗织脚要朝哪边、怎么摆,让她稳稳站在平台上。这段期间,两人的手一直紧紧交握。
诗织的手无心发抖。
「你还是决定要跳吗?」
注35:提克里斯氏症之次种:此为作者虚构的病名。此种神经萎缩疾病在台湾称作「运动神经元萎缩疾
病」,与渐冻人的「肌萎缩性侧索硬化症」(ALS)类似,不过前者是神经萎缩,后者是肌肉萎缩。此症早期症状轻微,可能只是末梢肢体无力、肌肉抽动及抽搐,容易疲劳等一般症状,渐渐进展为肌肉萎缩与吞咽困难,最后产生呼吸衰竭。如经判别是神经萎缩,目前有治疗成功的案例。
注36:詹纳奖,虚构的奖项。詹纳是爱德华?詹纳(Edwafd Jenner1749…1823,英国医生,以研究及推广牛痘疫苗,防止天花而闻名,被称为免疫学之父。
穗场问。诗织没有回答。
「明天应该不会再下雪了。」
「英一……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诗织……去我父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