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春风斗古城(李英儒)-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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险些送了命。他失望地回来了,从此,他的脾气更加古怪,平常很少说话,对外跟谁也不联系,就连同院的苗先生家他也很少去。跟周伯伯说话,不投机,就抬杠;对小燕也短不了抢白。后来变的肚里有话也不对人讲,苦闷来了就喝点酒。总之,他很苦闷,觉得没人了解他。方才他说的风筝断线、头撞玻璃就是这段生活的写照。
听了韩燕来的遭遇,杨晓冬上前握住他的手,用无比亲切无比信赖的音调说:“燕来,我问你,你还愿意走你父亲走的那条路?”
“杨叔叔!还问什么呢,除非我死了,不!死了也要走父亲走过的道路。”
“那好,从今天起,你的风筝已经接了线,你不是囚笼里碰玻璃的虫岛,你是太阳光下自由的飞鸟,是共产党领导下的一个光荣战士。”
“这是真的?”瞧见杨晓冬点头,他兴致勃勃地迈着大步朝外走。
“你到哪里去?”
“我到北屋看看苗家的月份牌,我永远记住这一天。”
“月份牌无须看,今天是一月廿五号啦。房东屋里有表的话,倒是请你看看几点吧!”韩燕来摸不清杨晓冬的意思,但他照办了。
“十一点啦!”韩燕来从苗家看表回来说。
“十一点?糟糕,整超过两个钟头!”
“怎么回事?”
“没什么,给一个朋友约会见面的时间耽误啦。”杨晓冬迟疑了一下,“我暂时没住的地方,能不能想点办法?”
“先住在咱们家里吧!”
“户口上没有问题吗?我可没有什么‘居住证’呵!”
“临时住两天,跟保长说好,就行。超过三天,得报临时户口,手续是够严的。不过,这院的房东苗先生是混官面的,要托他活动活动,也许有办法。”韩燕来停了停又说:“我跟苗先生从来很少谈话,等会我告诉小燕,叫她张罗吧。这些你就别管了。”
接着杨晓冬详细询问了苗家的身世和西下洼子的周围的情况,直谈到小燕子提着空篮子回家的时候。
第三章
一
抱着双袖,冒着冷风,银环瑟缩着朝医院走。她责备自己:“你脱下件毛衣就冷的吃不住,人家钻到城墙孔里怎么受呢?”到宿舍后,晚饭咽不下去,躺在床上也不踏实,心里仿佛系着块石头,担心杨晓冬熬不过这样冰冷漫长的冬夜。想来想去,脑子里忽然闪亮了一下:“小高自己不是住一个房间,暂住两天还不行?人家是从根据地来的,又是领导干部。找他商量商量,他若不拒绝的话,我连夜到广场带他去。”她从床上一跃起来,看了看同伴小叶的怀表,时间是八点正。“还来得及。”她从宿舍出来匆匆上路,不到半个小时,走到伪市政府,忽然想到高自萍现在不上班,扭转头往北,跨过大杨家胡同,直奔万家楼。她平常很少找高自萍,他对银环有规定,只许他去医院找她,不准她到他家来,理由是:这一带敌伪上层人物多;也不叫她同高参议发生横的关系。依照高自萍的吩咐,银环很少到这一带来。加上阴天,路灯少,光线暗淡,使她虽然走到万家楼,也找不到高自萍的住处。心里正在焦虑,有一辆三轮车,从她身旁掠过去,三轮车停在不远处的一家住宅后门。一个身材瘦小、头戴皮帽、项缠围巾、看不见嘴脸的后生跳下车来。他面向灯光付车钱的时候,银环一眼瞥见他那压住双眉的皮帽下,有一对不断睒动的杏核般的小眼睛。这正是她要找的高自萍呵。压抑不住内心的高兴,她几乎喊出他的名字,考虑到内线工作的禁忌,她从后面快步追赶上去。
高自萍看来很怕冷,大衣皮帽温暖不了他发抖的身躯,佝偻着身子奔向后门,从手套里抽出他那冻红的小手,才要向前叩门,由于警惕性的习惯,他小心地扭转头来,杏核眼睛忽幽忽幽四下张望着,象老鼠防猫一般。银环乘这个机会走到他的跟前。
“高先生。”她声音虽然不大,骤然在阴暗的晚间,特别是从他身后发出来,象大棒击在背脊上,他猛烈地颤抖了一下。
“是你……这么晚……我不是说过……”
“现在有要紧的事情。在这儿能说吗?”她的话音低而且急。
“什么事?”他向周围看了一眼。
“老家来人了。”
“就为这件事!”他恢复了镇静,“有问题你们先谈,然后再转达给我。”
“这可不是普通人。”她将杨晓冬的情况和当前的处境对他学说了一遍。
“任凭是谁,都得按着内线规矩办事,需要见面的话,可以约定时间地点,不能到我家来接头。”他平常对银环是很好的,今天因为她讲到老家来人的消息,增加了他内心的紧张,也不愿意在街头同她多说话,三言五语,便把银环顶走了。
银环回到医院,久久不能入睡,她感到高自萍的态度不对头。人家冒着生命危险闯进来,你这样冷淡,怎么对得起同志,何况杨同志是一位首长。转念一想,也许小高有实际困难,敌占区是不同根据地呀。那好吧。蚁负粒米,象负千斤,各人尽到各人心。我虽然只担负交通传信工作,但我是个党员,我应该尽到最大的力气。明天,我先完成杨同志的嘱托——把搬到城外的韩燕来叫进城来,叫他们接头见面,然后设法安排他的生活。……
这一夜,她不断作梦,每次都是梦见敌人封锁交通不让出城。后来恍恍惚惚地把韩燕来找到了。两人急回城里,为了抄近路,沿冰横穿护城河,天气冷的要死,行至河中,河冰炸裂,全身忽悠悠地陷落河底。惊醒之后,发觉自己和衣睡在床上,浑身冷的发噤。她活动了几下身体,再也不能入睡,黎明时分便出城去。
在大雪纷飞的寒天里,银环跑的满头是汗,失望的浪潮,一个挨一个冲击她。城外没找到韩燕来,九点钟又没有见到杨晓冬。她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医院。心绪上一阵混乱一阵恐怖。姓韩的找不到还不吃紧,最叫她担心的是杨晓冬。是不是敌人把他抓去了?整天心烦意乱,拿东忘西,上班给病人服药时,接连打碎两个量杯。心急等待下班,坐不稳,立不安,看看太阳,恨太阳去的迟;看看钟表,怨钟表转的慢。为了提前完成自己的任务,她的工作效率非常之快,她从市民患者污垢的腋下抽出体温计,原封不动就插进伪警察病号的口腔里。
下班钟敲了第一声,她第一个走出室外,希望在广场上遇见杨晓冬。蹬上小叶的自行车,顺西城马路,一口气跑到红关帝庙。不管别人怀疑不怀疑,她围绕广场连转了三遭。当杨晓冬从西下洼子刚露脑袋的时候,她便飞车蹬到他跟前。
“我的天,你到哪里去啦?真急死人!”
“实在对不起。……”杨晓冬照直说了巧遇韩家兄妹的经过。她也说了昨天晚上见到高自萍的情况,但她隐瞒了高自萍的那种冷淡态度。杨晓冬急于要见高自萍,要银环马上带他去,银环虽然为高自萍的态度担心,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晚七点半,他们走到高宅的门前。这是一所有三层院的住宅。进大门是前院,左右边有两排房。迈上七级台阶,进入月亮门到中层大院,这是高自萍的叔父高参议的宿舍。院中有个耳门直通后院,后院很小,仅有东西对应的四间房,西面住的是高参议的亲戚,高自萍住在东面的房里。银环他们从大门进来,一直奔向高自萍的卧室。
高自萍躺在床上,正在欣赏《影星画报》。刚听见敲门,就见银环领着一位身材魁梧的人进来了。他惊讶地朝他们点头。杨晓冬很随便地找到自己的座位,主动自我介绍之后,便说:
“○九叫我找你,有问题要面谈。”
高自萍避开对杨晓冬的回答,扭转头,用不悦之色看着银环说:“你到院外看着点。”他完全是命令的语气,随后自己又跟银环出去,嘟嘟囔囔地不知说些什么,从低沉的音调中,仿佛是在指责她。
乘着高自萍外出的空隙,杨晓冬向房间四周扫了一眼,觉得房舍虽不大好,布置的倒也华丽,东西放置的很零乱,散发着一股香水味。总之,不象公子哥儿的书斋,倒象是小姐的绣房。惹人注目的是墙壁上贴着长长一列电影明星的照片。玻璃板下压着高自萍很多单身像。杨晓冬正端详这些照片的时候,高自萍回来了。他说:“同志!这个地方不够安定,请你抓紧时间谈谈吧!”杨晓冬先谈了自己是硬着头皮进城的,没有任何合法证件,须要内线同志们的掩护。没容讲完,高自萍就打断了他的话:“同志!咱们搞地下工作的,一要进的去,二要站的住,三要坐的下,然后才谈到工作。现在你连个身份证都没有,叫我怎么掩护你呢?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呵!”他看到来客脸上出现了冷漠表情,改口说:“当然罗,从政治责任上,我完全应该掩护你。这么办,我设法给你找职业,有了职业就好办。不过,这得需要时间。我的意见,为了安全,是否考虑先回去,等……”
“这个问题咱们放下不谈吧!○九叫我找你,了解你们叔侄的工作情况,同时有这么个事:近来,敌人对交通要道,封锁的挺紧,组织上想从内部开辟一条交通路线,护送同志过路,这件事想依托你做,看你有什么意见。”
高自萍脸上露出不满意,说:“我进都市的时候,领导上对我要求很高,希望很大,叫干些有份量的工作,现在叫我出出进进的送人,这不是钢材当木材用,起重机吊摇篮,大炮打麻雀?这样使用干部,妥当吗?我希望领导上再考虑考虑。”听到他把自己比成钢材和起重机,杨晓冬沉默了半晌,把拱到嗓子眼的愤慨,竭力压下去。他严肃地说:“如果你真担着重要的工作任务,也可以不管这些‘小事’,那就请你谈工作情况吧!”高自萍听说要他谈工作,便着慌了,只得推脱说:事前没有思想准备,他叔父又染病在床,他一时谈不圆满,等整理一下,再做个汇报。他最后又表示,他们叔侄正在干一件放长线钓大鱼的工作,等这大鱼上钓之后,一声号令,省城会四门大开,让解放区军民排着大队开进来。
杨晓冬压抑着内心的激愤,离开了高自萍的家。路上,银环几次试探着问他对高自萍的印象。杨晓冬只淡淡地说:“我同他谈的不多,印象不深刻。你看他这个人怎么样?”“我们虽然不断见面,交换思想也不多。”杨晓冬见银环谈话很谨慎,便没再往下问。雪后的冬天,空气变成寒流,冷得钻心刺骨。踏上半尺厚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有节奏的声响,银环同杨晓冬沉默着走向万家楼。
到万家楼东口,银环还要伴送他回西城去,杨晓冬再也不肯。正争论间,一辆三轮从黑暗角落里蹬出来。为了不使银环伴送,没问价钱,他就上了车。三轮走了几十步,杨晓冬回过头来,看到白皑皑的雪地上,翅立着她那穿的很单薄的影子。他往后招手。
“雪地里太冷,快回去吧!”
“我不冷,叫三轮拉体育场,给他三角钱。”
杨晓冬还没答话,拉车的气愤了,“我拉到家门口,一分钱也不要。”这个耳熟的声音倒把坐车人吓一跳。仔细一瞧,原来三轮工人正是韩燕来,他特地前来接他,早在外面等了很长时间。这时,杨晓冬立刻从胸中冲来一股暖流,抵御了雪夜冷风的袭击,冲散了从高宅带来的抑郁,他感到他是被同志们捍卫着,银环、燕来就是可靠的力量。把他们的力量拧成一起,可以向敌人冲杀作战。这时他再也不愿意斯文地坐在车上,坐车不但是很大的束缚,也是对同志的不尊重,他叫燕来煞住车,他要下地走。
“别作声!不坐车哪行!前面要到女二中啦!”韩燕来的声音虽低,听来叫人毛孔发乍。女二中有什么可怕的?杨晓冬想起事变前这座叫人憧憬的校舍:两排常青柏树的尽头,排头似的蹲着两棵伞形洋槐树,槐树簇拥着开敞的朱红大门。迎面是喷水池,周围栽满各种鲜花。一群群比鲜花还娇艳的姑娘们,经常在这里出出进进。从校门外路过,可以看到巍峨陡立的假山和假山两侧的成荫绿树。透过绿树茂林隐约瞧见宫殿式的建筑……
杨晓冬脑海里正在搜寻记忆的时候,乘车已到学校的墙垣。原来的绛色围墙,已变成铅灰色。墙头上挂了三道通着电流的蒺藜丝。门外伞状洋槐已没影了,代替它们的是两座碉堡。朱红大门不见了,铁栅栏挡住门口。透过栅栏,有两个戴钢盔的日本兵,他们机械地不停地倒替着位置,从微黄的电灯光下看去,活象一对幽灵舞蹈。幽灵背后,看不清什么,只是一片可怕的黑暗。杨晓冬看了这些惨景,咬紧牙齿,想:圣洁的国土,美丽的城池,被野兽们糟蹋到什么地步啊!
走过女二中,韩燕来扭过头来小声说:“刚才那个地方住的是日本宪兵队,老百姓叫它阎王殿。很多好人,只见抓进去,不见放出来,夜深时,没人敢从这儿走!”
“敢是戒严?”
“就是不戒严,谁忍心听那受刑不过的嚎叫呢!”
“原来这样。你蹬快点,咱们回家吧!”
二
小燕撩开门帘,对着院中的积雪说:“这老天哪!说下雪,就忙忙乱乱地整天下个不停;现在停了,又不声不响地也不告诉人。”
西屋周伯伯说:“小燕子!你嘟囔个啥?”
“雪停啦!周伯伯。”
“你扫出条路来,别叫杨叔叔回来深一脚浅一脚的。”
“俺们的屋子还没拾掇好呢!”
“那忙什么,先扫雪——从大门扫到北屋。问问苗先生吃过晚饭没有,他愿不愿意杀一盘棋?”
小燕胳肢窝里掖着扫帚,踩着没鞋帮的厚雪,走出大门,到她早晨站过的那棵柳树下,放眼向东北方向了望。停雪后的晚上,房屋披上洁白素装,柳树变成臃肿银条,城墙象条白脊背的巨蛇,伸向远远的灰蒙蒙的暮色烟霭里。远望红关帝庙一带,是一片看也看不清的青悠悠的建筑;近处,西下洼坎坷不平的地面,被雪填平补齐,变成白茫茫的一片平地。小燕一天来心情愉快,见到这些景色,更加兴奋,见了什么想跟什么说话;她觉得四周的一切都象有了生命,而凡有生命的东西都向她微笑点头。猛抬头,发现广场边沿黑魆魆的象是杨叔叔同哥哥回来了。她等着和他们招呼,甚至想躲在树后吓唬他们一下。可是左等右等,他们始终迟迟不前,她再仔细看时,哪里有叔叔哥哥,原是一堵墙。
“真是背兴,哪有小孩眼花的?”
她等到嘴唇哆嗦发抖的时候,才走回家来。虚掩住门,开始扫雪。雪厚盈尺,一扫帚下去一个窠,用力连扫几下,才露出那黧黑的冰冻地皮。她十分喜爱雪的洁净,细心地不让隆起的雪堆溅上一点黑土星。这样,等扫到苗先生门口时,浑身都冒汗了。她挺直腰身呼了一口长气,清冷新鲜的空气使她精神格外振奋起来。
她瞥了北屋一眼,北屋灯光下,周伯伯同苗先生正在杀棋。周伯伯是红脸,浓眉,大眼,宽嘴岔。苗先生,发灰白,脸蜡黄,细眼瘦脸尖嘴头。两人同庚,都是属虎的,满五十岁了。周伯伯象只粗犷硕大的老虎,苗先生象条短小玲珑的蝎虎。周伯伯双手有力地捺住桌角,胸脯前靠,洪亮的嗓子喊着:“快走!走呵!”
苗先生离桌子半尺坐着,脑袋左右摇晃,不管对方怎样催,他丝毫不着急,慢条斯理地说:“慢着,别心急,绵羊迟早会赶到山里的。”
周伯伯专心下棋,似乎他这一辈子所关心的就是这盘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