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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上海的早晨(周而复)-第1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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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回来再谈升工办法。梅佐贤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升工办法草案塞在他手里,使得他像是赤手空拳捧住了一盆火,放没放处,搁没搁处。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处理对不对。谭招弟一个劲要试行,越发叫他放心不下,感到没有把握,一心盼望余静回来商量。他把事情经过告诉了余静,肩胛轻松了,可是这事还没有了,等待余静拿个主意,生怕给钟珮文把话题岔开,接着说,“还是谈正经的。”
  “过去工人要求增加工资,梅厂长为啥总是推三推四呢?”
  余静一边说一边想,“我看,问题没那么简单。”
  “是呀,”秦妈妈说,“我也奇怪。”
  “这有啥奇怪?”谭招弟急于想让余静同意升工办法,她解释道,“经过‘五反’,资本家转变啦。现在工人提出的要求,他有几个脑袋,敢不答应?”
  “你把徐义德看得太简单了,工人一要求,他就答应,有这样的好事体!一年不缺勤,凭空升七十二个工,他为了啥?”
  余静没有问住谭招弟,她顺口答道:
  “为了不缺勤呀!”
  “除了升工,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徐义德为啥要给每一个工人多发两个多月的工资呢?”
  “余静同志,不是我说你,徐义德做坏事,我们反对;徐义德做好事,我们又不赞成。不是叫人为难吗?”
  “招弟,你忘记‘五反’辰光揭露的那些事了。我们上够了徐义德的当,得到很多教训。资本家的话,不能轻易相信,要仔细想想。”
  “他把升工办法草案都拿出来了,难道是假的吗?怕他赖掉吗?”
  “不是假的。”
  “那是真的?”谭招弟从心里高兴起来,以为有希望了。
  “也不是真的。”
  “不是假的,又不是真的,支部书记可把我给说糊涂了。”谭招弟望了望赵得宝和秦妈妈,说,“你们说,是不是?”
  赵得宝没有啧声。秦妈妈只是微微笑了笑,她等余静回答。余静没有马上回答,谭招弟急了:
  “我看这个草案不是假的,工会同意了,看酸辣汤哪能办?”
  “他照办?”秦妈妈问。
  “那很好。”谭招弟毫不含糊地说。
  “不照办呢?”
  “我们斗他!”
  “斗他?”赵得宝看了谭招弟一眼。
  “不怕他是孙悟空,翻不过如来佛的手掌心。”谭招弟伸出右手来,加重她的语气说,“是他自己拿出草案来的,说话不算话,不斗倒他,我们工人不放他过去!”
  “你说的倒有理。”赵得宝望着她。
  “没理的话,我不说。”
  “酸辣汤完全听你的?”秦妈妈有点怀疑。
  “不听也得听!”谭招弟越说越有把握。
  在谭招弟她们一来一往的谈论中,余静坐在办公桌前面,深深陷入沉思里。往事一幕又一幕在她脑海里出现,特别是一九四八年初冬那次罢工,为了要求按期发工资发现钞,花了多大的力气,大家摆平了,几次三番交涉,徐义德才勉强答应。没有多久,外甥打灯笼——照旧,不是过期,就是又发本票。要想从徐义德身上多拿一张钞票,比糠里榨油还要难上十倍。为啥他现在这么慷慨呢?是不是他身上的钞票太多了,化不完了,大发慈悲,要分点给工人呢?他这号子人,从来没有嫌钞票多过。他的欲望是个永远填不满的大坑,钞票越多越好。解放这几年来,他违法所得有四十二亿多。啥地方能剥削工人刮钞票,他没有不挖空心思刮的。现在为啥把钞票往工人的荷包里塞?天下有这样的好事,凭空给工人升七十二工?徐义德钞票多,为啥不退补违法所得四十二亿多款子呢?一提到退补的事,他就设法闪开,要末就哭穷。有钞票不退补,反而要塞给工人,这里头一定有花样经。余静越想越觉得不对头,仿佛她已经走到徐义德设下的阴谋陷阱的边缘,再前进一步就要掉下去了。她在陷阱的边缘稳稳地站住了,注视那深邃得好像一眼望不到底的陷阱。她静静听秦妈妈和谭招弟谈。秦妈妈问:
  “资本家那么老实?”
  “‘五反’过后,哪个资本家敢不老实?调皮的话,他不怕再来一次‘五反’?”谭招弟显得浑身是劲。
  “你说的倒轻巧!”秦妈妈不以为然。她凭着在沪江纱厂挡车多年的经验,猜想梅佐贤这帮人不会这么老实。她说,“这里头有鬼把戏。”
  “有啥鬼把戏?”谭招弟不服气,说,“人家拿出钞票来升工,有啥不好?只要余静同志一点头,我保险工人举起双手赞成!”
  “你和全厂的工人都商量过了吗?”余静插上来问。
  “这倒没有。”谭招弟气鼓鼓的,给余静一回,泄了气似的,连讲话的声音也低沉了。
  “你们还记得吗?过去我们要求增加工资,梅厂长总是说啥集体合同的规定呀,厂方没有利润,勉强维持,不能增加工资呀……为啥现在主动提出升工办法呢?”余静沉思的眼光望着大家,说,“秦妈妈说的对,这里头一定有鬼把戏。要升工,事先不和工会商量,就把草案打印出来,在职工当中传开了。没有鬼把戏,为啥要这样做呢?”
  谭招弟觉得余静的话也有道理,但还想不通是啥原因。
  余静出神地凝思了一阵之后,肯定地说:
  “这是徐义德的大阴谋!”
  她这一句话吸引了每一个人的注意,都围到她办公桌的周围,眼光注视着她,连谭招弟也不得不凝神谛听。余静没有马上说出来,她指着敞开的办公室的门,对钟珮文低声地说:
  “先把门关起来!”
  钟珮文迅速关好了门,扶在桌子角上的右胳臂放在桌面上,右手托着自己的下巴,静静地听余静说:
  “一定是徐义德想分化工人和工会的关系,要是我们答应了,别的厂哪能办?是不是也照样增加工资?全上海的工人都增加工资?目前不可能,也不应该。老赵晓得的,区委讲过,上总办事处①也传达了,工人的工资福利要在提高生产的基础上逐步提高。生产长一尺,福利长一寸。大家想想,现在生产的情形,该不该提高?”她喘了一口气,把声音放得更低,说,“我们不同意呢?工人一定反对我们,特别是那些经济观点浓厚的工人,更要反对我们,工会就很被动。徐义德这一手,厉害极哪,工会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反正被动。”
  
  ①上总办事处指上海总工会长宁区办事处。
  大家给余静这番话说得大吃一惊,哑口无言,想不到徐义德玩的是这一套鬼把戏。谭招弟尤其心中难过,脸上发热,感到余静讲的“那些经济观点浓厚的工人”就是指的她。她不完全心服,但也说不出反对的理由。她望着余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秦妈妈一边点头,一边说:
  “余静分析的对,徐义德这个老狐狸肚里不会有好心眼的。我听了升工办法就奇怪,可是想的没那么远,也没有那么周到。”
  “老赵刚才没有表示态度,做的对,你们想想,这桩事体哪能对付呢?”余静对大家说。
  “工会不同意好了。”谭招弟赌气说。
  “那工人会反对我们的。”赵得宝说。
  谭招弟对于升工办法的希望还不完全甘心放弃,听了余静的分析,又不好再开口,赵得宝这句话给了她一个机会,又想起郭鹏说的那些话,紧接上去说:
  “老赵说的对,工人会反对我们。说不定工人晓得这桩事体,不满意工会,会闹事的。”
  “闹事?”钟珮文感到她说的很奇怪,“你说的倒新鲜,工人不斗资本家,反而要斗工会?天下有这样的怪事?”
  “大家议论纷纷,说啥资本家再坏,还想到工人升工;工会再好,连升工也不同意。工会不代表工人利益,工人要闹,有啥办法!”谭招弟认为升工的事又有点希望了。
  “你的意思是要余静同志同意?”
  谭招弟闪开钟珮文尖锐的质问,婉转地说:
  “这不是我的意思。我是说,工会不同意,怕职工不答应。”
  “能同意吗?”余静认为问题越来越复杂了。
  “不能。”秦妈妈首先反对。
  “不能。”赵得宝摇摇头。
  钟珮文把肩膀一耸:
  “不能同意,又不能不同意,进退两难,哪能办法?”
  钟珮文发觉谭招弟坚持要工会同意升工办法草案也有一定的理由,秦妈妈坚决反对,余静似乎也没有说死,这问题难于决定了。他望着谭招弟。她的期望的眼光对着秦妈妈,好像只要秦妈妈一赞成,余静就可以同意了。秦妈妈正注视着余静,盼望她拿个主意。余静心里想徐义德真棘手,把一本难念的经掼在工会面前。她想拿起电话来向区委报告请示,但杨健熟悉的声音马上在她耳际回旋:你看哪能办法?杨健和区委负责同志照例要先征求提问题的人的意见。她不能不经过分析研究,就把这本难念的经送到区委负责同志面前。她凝神望着窗户外面,不断有工人走过,住在单人宿舍里的夜班工人已经起来了。她从那些热情亲切的面影上得到了启示,好像也得到了力量。她对赵得宝他们说:
  “我们现在分头到车间里去摸思想情况,然后开党支部扩大会议,吸收少数工人代表参加,专门讨论这桩事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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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义德在电话里告诉梅佐贤,趁余静不在厂里的辰光,赶紧把升工办法抛出去,要赵得宝代表工会点头,马上就办,越快越好。他放下听筒,等待梅佐贤报告好消息。许久没有消息来,他怕错过机会,办不成,决定亲自到厂里去一趟。他脱下西装,换上那套灰布人民装,连皮鞋也换了,穿上浅圆口黑布鞋。林宛芝看他从头到脚换了行头,知道他要到厂里去了。下了楼,走出去,既不坐自己的汽车,也不搭公共汽车,却叫了一辆三轮,简简单单地说了一句:“长宁路,沪江纱厂,快!”
  三轮车夫飞也似的向长宁路那个方向蹬去。
  今天的天气特别晴朗,灿烂的阳光抚摩着绿色的田野、黑色住房和红色的工厂。湛蓝色的天空上没有一丝儿白云,矗立在天空的高大的烟囱不断冒出一团一团的黑色的烟,灰色的烟,黄色的烟和白色的烟雾,袅袅地向西边飘飘荡荡,像是各种颜色的云彩,慢慢消逝在远方。
  徐义德坐在车上,眼睛跟着朵朵煤烟向无边无际的天空望去。他想起了“五反”退补的事,多少年来,他用了各种剥削办法,好容易积累了一些资金,现在四十二个亿就要像煤烟一样的在他手中消逝,实在肉痛。他要想法不让它从手中飞去。
  三轮车夫顺着那条漫长的长宁路飞快地蹬去,快到周家嘴了,他回过头来,问到了没有。徐义德给他一问,从焦虑的沉思里跳出来,凝神向马路四周一看,已经到了周家嘴渡口,他叫车子掉过头来往回走。
  沪江纱厂建成后,徐义德不大到厂里来,来的辰光总是坐汽车,只要对司机说一声:到厂里去,他便到了厂里。坐三轮到厂里来,是极难得的事,他竟然找不到自己的厂了。车夫走一段,问一段。在一排工厂那里,徐义德看到有一家大门上挂着一块白底黑字的大招牌:上海沪江纱厂。他高兴地大声说:
  “到了。”
  他付了车钱,一跨进黑铁大门,“五反”时的情景立刻闪上他的眼帘,自然而然地低下了头。给职工揭发了那么多五毒,他没有脸见人。
  门房看见走进来一个人,穿一身布人民装,垂头丧气,面孔看不清楚,样子有点陌生,追上来问道:
  “喂,你找谁?”
  徐义德低着头加紧步子走去。
  门房急了,高声叫道:
  “喂,你这人怎么不懂规矩?找人要填会客单子。这是工厂,不要乱闯!”
  徐义德仍然不理,走得更快。门房越发急了,追赶上去,气生生地说:
  “站住!找谁?”
  徐义德回过头来,把眼睛一愣,门房顿时弯下腰去,笑嘻嘻地说:
  “是你——总经理,我还以为是别人哩。你好。”
  徐义德不满地“唔”了一声。
  门房连忙转身就走。
  徐义德加快步子向楼上走去。
  在楼上厂长办公室里,梅佐贤几乎是用恳求的口吻,低低地对韩工程师说:
  “云程,我请你再想想,好不好?”
  “我想了好久了……”
  韩云程不愿意再想。他确实想了好久。早在沪江纱厂五反工作检查总结大会以前,他就感到在厂里的地位很难处了:一边是资本家,一边是工人,必须要依靠一边,不可能超然于两边之外,最后他选择了依靠工人的道路。归队以后,他遇到每一个工人,就像是严寒的冬天坐在火炉旁边似的,从心里感到温暖。不管认识不认识他,见了面,都紧紧握他的手。他感动得眼眶潮润,不知道说啥是好。他代表职员在总结大会上发言,亲自在全厂职工面前宣布:“我代表全体职员表示:一定和资产阶级划清界限,在工会的领导下,做好工作,搞好生产。”讲完了,他心里非常舒畅,到处想法和资产阶级划清界线,见了徐义德和梅佐贤他们就离得远远的,话也不讲。韩云程要么不答应人家,答应人家的事体,他一定要办到。他曾向钟珮文表示,准备加入工会,但想起自己在“沪江”还有点股子,在劳资协商会议上,又是以资方代表的身份参加的,哪能好参加工会呢?他想了三天,决定找梅佐贤,要把“沪江”那点股子退掉,劳资协商会议上的资方代表也不当了。梅佐贤以为他不过这么说说罢了,看他态度很认真,而且十分坚决,就告诉他要请示总经理。徐义德不同意。梅佐贤把这桩事体拖了下来。韩云程等得不耐烦了,觉得这个尴尬的地位很难处:一边欢迎他,一边不放;同时又想到假如真的参加了工会,那么,一天到晚要开会,担心研究业务的时间会受影响。他找到一个出路:到学校去教书,这样可以跳出这个尴尬的地位,摆脱了烦恼。学校教书纵然不成功,但也可以到别的厂去,专做工程师的工作。“有了数理化,到处都不怕。”单凭他的学问和技术,不愁没有一碗饭吃。他于是决心向行政上提出辞职。今天亲自把辞职书送给梅佐贤。梅佐贤见了辞职书大吃一惊,他想不到韩云程有这份决心。他看了一遍,确是他亲笔写的,站在自己面前的又确实是他,一点也不容怀疑。梅佐贤望了他一眼,笑着说:
  “何必这样呢?”
  “这样,对我好些。”
  “你说,总经理会答应吗?”
  “会答应的。”
  “厂里没有工程师行吗?”
  “你们可以另外找一个。”
  “哪有这么容易。”
  “提拔郭鹏也可以。”
  “他还不够格。”
  “我听说,行政上准备提拔他。”
  梅佐贤松了一口气,说:
  “哦,这个么,不过是说说罢了。你放心好了,郭鹏不会抢你的位子,行政上也没有意思辞你。”
  韩云程慌忙说:
  “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我辞职,完全是我自己的事体,和郭鹏一点关系也没有。”
  “坐下来,慢慢谈。”
  “不,试验室里还有事体哩。”
  “你和总经理这么多年的交情,舍得走吗?”
  “这个,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体呀!”
  梅佐贤窥探出他的心有点儿动了,进一步打动他:
  “你在厂里工作了多年,人头熟,机器熟,关系好,大家都喜欢你,你忍心走吗?”
  韩云程站在他面前,慢慢低下了头,想起了厂,想起了试验室,想起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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