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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上海的早晨(周而复)-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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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得宝把钟珮文动员人参加合唱队的事说了一遍,代余静回答了钟珮文:
  “你就饶了她吧,小钟,余静同志整天忙得气都喘不过来,她哪有时间参加这个。”
  “越是忙,越要参加;工作时候工作,娱乐时候娱乐嘛。”
  “你还有理论哩?”余静笑着说。
  “是呀,谁也说不过小钟。”赵得宝插上去说,“工会里有我带头参加就行了。”
  “不,唱歌也不好派代表的,余静同志,你说,是吗?”
  “我参加一个,小钟,不过,忙的辰光让我请假。”
  “好的。”钟珮文同意余静的意见。
  余静今年虽然不过二十五岁,可是在细纱间挡车快八年了。上海解放前一年,在地下时期,她参加了中国共产党。
  沪江纱厂党的力量很薄弱,现在连余静在内也只有六个党员,其中还有三个是候补党员。原来的组织关系没有打通,上海解放以后才打通,建立了支部,余静被选为支部书记。她离开细纱间,脱产专门搞党的和工会的工作。工会建立,她当选了工会主席。她从一清早进厂起,就忙个不停,不是那里开会,就是这里谈话,或者到中国共产党长宁区委员会去,要么,区工会办事处一个电话把她找去。到了晚上,别人下班了,她还留在工会里,写汇报,填表格,做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笔记。她虽然这样忙,却十分愉快,从来不感到疲倦,觉得越忙,给革命尽的力量越大,就越有劲道。不管工作哪能忙碌,她对于唱歌的兴趣,绝没有因此有些减低,一有空闲,或者是回到屋里去的辰光,她一个人爱哼几句,但一旦被人发现,她却腼腆地闭上了嘴。开会的辰光集体唱个歌,或者是在操场上大家唱歌的时候,她是积极参加的一个。如果要她单独唱啥歌,她总是羞涩地一扭头逃避开去。钟珮文邀请她参加,本来她就要答应的,给赵得宝那么一说,她又不好开口,等钟珮文再一次邀请,她很快答应了。她听说阿英在等她,便走到汤阿英面前,坐在那张板凳上,关怀地问道:
  “阿英,找我有啥事体吗?”
  “有点小事,”汤阿英注视着余静,嘴唇动了动,犹犹豫豫,想说又不想说的样子。
  “啥事体?”余静歪着头问她。
  汤阿英想:她和余静既不沾亲也不带故,更没有送一份厚礼给余静,提出来,余静会答应吗?她怕碰一鼻子灰。话到了嘴边,她又把它吞了下去。不提,事体不会成功的。她正在左右为难,余静开口了:
  “阿英,有啥事体,尽管对我说好了,自家姐妹,不是外人,有啥不好说的。你大胆说吧。”
  她浑身感到一种温暖,像是对着最好的亲人一样,心中的话不得不说出来:
  “我有一个要求,你答应吗?”
  “你没有提出啥要求,我怎么答应呢?”余静笑着问她。
  “这个……”她没有说下去。
  “你家里有啥困难?”余静关怀地问。
  “不是我的事体,”汤阿英话到了嘴边,又停下来了。“说吧,”赵得宝在一旁听得有点急了,说,“只要行,余静同志一定答应的;不行,余静同志也会马上告诉你的。余静同志是愿意帮助人的。她办事一点不敷衍,一是一,二是二。阿英,痛痛快快地说吧。”
  汤阿英抬起头来,说:
  “现在厂里人手够吗?余静同志。”
  “人手还不够,你想介绍人吗?”余静直截了当地问她。
  “你哪能晓得的?”汤阿英的眼光里流露出惊奇和钦佩。
  “听你那口气,工会主席会猜不出来?”钟珮文用唱歌的调子说,尾音拖得很长。
  “梅厂长要开足锭子,增加生产,今天又增加了几十个临时工,还是不够。我刚才到车间里去看,夜班比日班更累。你有人介绍来,正好,是谁?”
  “我有一个干姐妹,叫谭招弟,原来也是做厂的,生病歇了生意,闲在家里,手艺不错,能介绍来吗?”
  “你对她了解吗?”
  “了解了解。她,人很好,很单纯,只是有点性子急。”
  “她原来在哪个车间做的?”
  “在筒摇间,挡摇纱车的。”
  “多大啦?”
  “二十五。”
  “有几年工龄?”
  汤阿英想了想,说:
  “七年光景。”
  “那你明天把她带来。”
  汤阿英怀疑地望着余静。
  “你已经答应了吗?”
  余静看她那股怀疑的神情不禁笑了,说:
  “是的,答应了。”
  汤阿英想起解放以前介绍一个工人到厂里多么不容易,没有靠山,就别想跨进工厂的大门,就是她自己走进沪江纱厂也是经过一番困难的。现在余静立刻答应了,一没有送礼,二没有说情,她还是有点不相信,试探地说:
  “我明天就带她来?”
  “对。”余静肯定地说,“我们工会介绍给厂方。”
  “好的,好的。”汤阿英从心眼里笑开了,她的眼光注视着当中墙壁上石印的毛主席的彩色画像,想起上海解放了,和过去完全不一样,她为谭招弟感到幸福。
  “你明天上班把谭招弟带来,迟了,怕人手够了,厂方不要。”余静说,“阿英,还有啥事体吗?”
  “没有了,”汤阿英站了起来,说,“我得赶紧通知她去。”
  “以后有啥事体,尽管来找我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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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汤阿英跨出工会办公室,低头迅速地走去。迎面送来一阵乱哄哄的人声,吸去她的注意力。她抬起头来,望见仓库那边的电灯光刷亮,照得如同白天一般。
  她看见记录工管秀芬从医务室走了出来,便问道:
  “你还没有回去?”
  管秀芬今天也是做日班,她下了班到医务所里来看妇女病,因为病号多,才轮到她,想不到看完了天已经黑了。她说:
  “我来看病的。”
  “老毛病吗?”
  “是的。”
  “好了些?”
  “好些。”管秀芬指着汤阿英的肚子说,“你最近怎么样?
  肚子越来越显了。”
  “还好,就是不想吃东西。”
  “是不是怀孕的人都不想吃东西?”管秀芬今年才十八岁,还没有结婚,对于婚后的生活,像怀孕这一类的事,她很有兴趣,关心地问汤阿英。
  “也不一定,头胎反应比较厉害,以后慢慢会好些。”“哦。”管秀芬感到有些神秘,问道,“你肚里是第几胎了?”
  “我肚里——”汤阿英感到还没有好的创伤忽然给人刺了一下似的痛苦,她低下头去,想起耻辱的往事。生怕别人发觉她悲惨的创伤,她连忙很自然地抬起头来,说,“我肚里是第二胎。”
  她虽然脸上保持着镇静,不让管秀芬觉察她是在说谎,可是等她说完之后,毕竟按捺不住心中的仇恨,她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唉……”
  管秀芬望着汤阿英:
  “为啥叹气?阿英。”
  “没啥。”她的声音有点低沉。
  “你不高兴生孩子吗?”
  “高兴。”
  “那为啥要叹气?”
  “生孩子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管秀芬以为她添孩子经济上有困难,便向她伸出援助的手:
  “需要啥,大家相帮你。”
  “谢谢你的好意,”汤阿英含糊其词地应道,她听见仓库那边传来一种有规律的叫喊声:咳哟咳哟,咳哟咳哟……抬头看去:在刷亮的电灯光的照耀下,顺着仓库门口,一溜停了八九辆大卡车,紧靠着仓库门口那儿的一辆大卡车上搭了一块木板,运输工人吃力地掮着一件件棉纱往大卡车上送,一边咳哟咳哟地叫喊着。她避免管秀芬再问下去,有意把话题引到这上面来,说,“今天仓库为啥这样忙?”
  管秀芬看到那情形,应了一声:
  “唔,为啥这样忙?”
  她们两人说话之间走到仓库门口那边。
  税务分局的方宇驻厂员左手捧着一个紫蓝色的印色盒子,右手拿着一个方印,面对着垒得整整齐齐的一蒲包一蒲包的纱,忙着对每件纱的骑缝上打印子。
  管秀芬看方宇驻厂员那个忙劲,立刻想起上海解放以前方宇神气十足的架子,在她脑筋里形成一个强烈的对比。那辰光,方宇要是不满意厂方,别说是下了班不肯打印报税,就是上班的辰光,他也经常借故有事溜出了厂;在厂里,也常闹脾气不打印。不打印,纱就出不了沪江纱厂的大门一步。管秀芬感到有些奇怪,她便停下脚步,笑了一声,说:
  “哎哟,方驻厂员,这么晚了还不休息,真不容易。”
  在沪江纱厂里,除了厂方以外,方宇算是比较松闲的人。
  他听到管秀芬在揶揄他,有意不理她的碴,随便答道:
  “你们忙,我们也得忙。徐总经理说的好,增加生产,配合国家建设,满足人民需要么。你们工人大忙,我个人小忙。
  不算啥。”
  汤阿英看到方宇额角上不断渗透出汗珠来,她同情地问:
  “明天来打印不是一样的吗?”
  栈务主任马得财凑上来说:
  “今天要出货,不把纳税手续办好,就不能出厂。不完税出厂,那是犯法的。”
  “明天出厂不是一样?马主任,你也加班了。”汤阿英感到有点奇怪。
  “这没有办法,汤阿英,这一阵生意好,买主催的急,我们就得加班。端了人家的碗,就得服人家管。”
  根据汤阿英的经验,她从来没有看到沪江纱厂连夜出货的,更没有看到过方宇驻厂员这么忙碌过。她说,“你们辛苦了,忙了一天,现在还加夜班。”
  “方驻厂员加班加点可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情呀!我从来还没有见过呢!”管秀芬说。
  方宇听见管秀芬这两句冷讽热嘲的话心里很不舒服。他按下心头的不满,耐心地解释道:
  “为了国家神圣不可侵犯的税收,我们多辛苦一点也是应该的。”说到这里,他一愣,发觉脸上热辣辣的。他那天在厂长室收下了崭新的金黄的马凡陀手表和五十万人民币,便向梅佐贤厂长透露了上海市人民政府税务局七月一日要加税的秘密消息,又收到梅厂长的两百万人民币,并且还希望他以后多帮忙,有啥消息立刻告诉梅厂长,有油水可以三七拆。这数字大大诱惑了方宇。他现在在沪江纱厂里工作好像忽然增加了一股不可估量的动力,推动他积极工作。最近一阵子,他在考虑薪水以外的收入怎样安排:做几套漂亮西装吧,穿出去怕惹人刺眼;买点美钞存起来呢,现在买进和将来卖出都有些困难,如今外钞不能在市面上流通;日用品呢,倒容易买进卖出,只是没有多大的油水,甚至一进一出还得贴补一点;考虑来考虑去,没有个好主意。解放以前,国民党反动派漫无限制地发行钞票给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他无论如何不能让钞票在家里过夜,最后他买了几两黄金才算解决。他刚才对管秀芬说自己积极是为了国家神圣不可侵犯的税收,内心感到惭愧。
  汤阿英没有发现方宇脸色的变化,她很高兴听到方宇能够说出这样的话,点了点头,对管秀芬说:
  “方驻厂员蛮不错啊!”
  “那当然,”管秀芬望着方宇把一大堆的棉纱包打完印,转过身来打他背后靠仓库大门右边那一堆,说,“现在是人民政府的驻厂员啦,不好好工作,小组要批评哩。”
  方宇见汤阿英管秀芬她们在恭维他,越发显得谦虚,弯了弯腰,对她们说:
  “现在工作和从前当然不同啦,过去旧政府,我们做起事来,老实讲,是磨洋工:签个到,吃些早点,看份报纸,喝喝浓茶,聊点闲天,就差不多快下班哪。现在吗,一是一,二是二,不敢含糊。不过,和老区来的人一比,我们这些留用人员还谈不到哩。”
  管秀芬识破他谦虚语句里隐隐含着自满的情绪,有意刺他一句:
  “我看你已经不错啦!”
  “差的远哩,差的远哩。”
  “嘴上别谦虚啦!”管秀芬又刺他一句。
  方宇的脸红红的,顺着一堆棉纱包走过去打印。
  栈务主任马得财也感到方宇的变化,说:
  “方驻厂员可积极哪,简直是变得像两个人啦,特别是最近,有啥事体找到他,没有一个不答应的。”
  “上海解放了,有共产党和毛主席的领导,和过去不同啦。”汤阿英感动地说。
  “在新社会里谁都得变,哪个也要进步,不进步,大家会推着你走的。”管秀芬瞅着方驻厂员的背影说。
  一辆大卡车已经装满了纱包,堆得高高的,向大门外开去;另一辆大卡车又停到仓库门口,搭上跳板,运输工人把打了税务局的印子的棉纱一件件往车上运,嘴里发出劳动的歌声:咳哟咳啊,咳哟咳啊……
  “对啊,”马得财对管秀芬说,“就连我这匹老马也得变啊。”
  方驻厂员从那头又顺着打过来,举起紫蓝色的右手:
  “老马说的对,在新社会里谁都要变,”他望了管秀芬一眼,说,“你不能拿旧眼光看我,我们留用人员也要进步哩。”
  “进步当然好,谁还会反对你进步不成!”
  管秀芬还过去一句话,堵住了方宇的嘴。他哑口无言。
  钟珮文走过仓库门口,一眼叫马得财看见,他高声说道:
  “钟珮文同志,新社会大家都进步,你给我们编个歌子,好不好?”
  钟珮文站了下来。管秀芬告诉他刚才谈话的情形。他把头一摇,说:
  “我不会。”
  “沪江纱厂的作家,”方宇笑着说,“别客气。”
  “别开玩笑了,谁是作家?”钟珮文一听到别人说他是作家脸就红,心里却很高兴:真的能当上个作家那才好哩。“谁是作家?我们的钟珮文同志。”方宇把语调放得很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念的,“我昨天还在黑板报上看到你写的工人积极生产的文章哩。”
  “那算不上作品。”
  “可是我们还写不出来哩。”
  “只要学着写,谁都可以写。”
  “不,你有写作的天才,你将来一定是个大作家。”
  管秀芬指着方宇对钟珮文说:
  “文教委员,方宇成了一个算命先生了,他能算出你的未来。你得好好谢谢他。方宇今天加班加点,工作可积极哩,你倒是给他编个歌子,教大家唱唱。”
  方宇叫管秀芬点破,有点不好意思,连忙谦虚地说:
  “我这块材料不值得编歌子,要编,还是请我们文教委员编个工人的歌子。”
  “啥歌子我也不会编,”钟珮文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听人家的奉承话,他想起早一会汤阿英向余静介绍谭招弟到沪江来做临时工的事,便说:“你还不快点回去通知谭招弟去,阿英,迟了,厂方也许不要了。”
  “你不说,我倒忘了。我还要到邮局寄钱哩。”
  汤阿英拔起脚来走了。
  管秀芬问汤阿英:
  “你给谁寄钱?”
  “我家里,梅村镇,发了工资,该昨天寄的,今天再不寄去,爹在乡下要着急了。”
  “那快去吧。”
  “是呀!”汤阿英加快了步子,匆匆忙忙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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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珮文一走出沪江纱厂的大门,在马路两边店铺电灯光亮的照耀下,从幢幢的人影中,他很快地发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她的个子比一般女子只稍微高一点点,因为身子苗条,看上去比别的女子好像高一个头,两根乌黑的辫子垂在两肩,更加显得她的身材有点儿消瘦。辫子梢上扎着两个大红绸子蝴蝶结,给水绿色的素呢夹袄一衬,远远就叫人看见了。她下面穿了一条深蓝色的斜纹布西装裤子,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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