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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一个人的圣经-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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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可以换一下眼光,是你在观众席,看他爬上台来,空荡荡的舞台,赤条条站著,通亮的灯光下,他得有一段时间习惯这强光,才能透过照亮舞台的光束分辨空空的剧场後排坐在红丝绒椅子上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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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那姑娘留下的书包里有个学生证,姓许倒不错,倩才是她的真名。包里还有一些告急的传单和小报,她上北京或许负有告状的使命,可这都是公开散发的印刷口叩,那麽也许只是去北京避难,又显然害怕人认出来,才把有地证件的书包塞给他,他想。 
  他无从知道许倩的下落,只能从街上张贴的大字报和传单中去找寻那城市的消息。他骑车沿长安街从东单到西单,又去了前门外火车站,再到北海後门,各处张贴的外地武斗的告急地二看遍,对种种惨案枪杀酷刑的控告,有时还有尸体的照片,这一切灾难都似乎都同许倩有关,他觉得没准就已经落在她身上了,不由得唤起切身的痛楚。 
  书包里还有许倩穿过的那件小黄花的无袖圆领衫,留有她的气味,卷成一团带血迹的内裤似乎都成了遗物,令他心底隐隐作痛。他像是染上恋物癖,摆弄不已这包里的东西,把那本语录套上的红塑料封皮也褪出来,封套里居然有个小纸条,写的是老地址,无量大人胡同,现今已经改为红星胡同,或许就是她姨妈家。他立刻出门,又觉得过於唐突,回到房里,把桌上的东西塞进包里带上,只留下了她那夜换下的衣裤。 
  夜里十点多钟,他敲开了一座四合院的大门,”个壮实的小伙子堵在门口,没好气问: 
  “你找谁?” 
  他说要见许倩的姨妈,那小伙子眉头紧蹙,明显的敌意,他心想也是个血统红卫兵,那番急切的冲动消失殆尽,便冷冷说: 
  “我只是来通个消息,有东西交给她姨妈。” 
  对方这才说等”下,关上门。过了一会,小伙子陪了个上年纪的女人开了门,这女人打量了他一下,倒比较客气,说有甚么事可以同她说。他拿出了许倩的学生证,说有东西要交给她。 
  “请进来吧,”那女人说。 
  院里正中的北房有些零乱,但还保持高干人家客厅的格局。 
  “您是她姨妈?”他探问。 
  那女人头似点非点,有哪麽点表示,让他在长沙发上坐下。 
  他说她外甥女,估且算她的外甥女,没上得了渡船,被挡在码头上了。这姨妈从包里拿出那叠传单翻看。他说那城市很紧张,动用了机枪,夜里都在搜查,许倩显然属於被搜查的那一派。 
  “造甚么反!”姨妈把传单放在茶几上,冒出一句,但也可以当成一句问话。 
  他解释说他很担心,怕许倩出甚麽事。 
  “你是她男朋友?” 
  “不是。”他想说是。 
  又沉默了一会,他起身说: 
  “我就是来转告的,当然希望她平安无事。” 
  “我会同她父母联系的。” 
  “我没有她家的地址,”他鼓起勇气说。 
  “我们会给她家写信的。” 
  这姨妈无意把地址给他。他於是只好说: 
  “我可以留下我的地址和工作单位的电话。” 
  老女人给了他一张纸,他写下了。这位姨妈便送他出门,关门的时候在门後说: 
  “你已经认识这地方了,欢迎再来。” 
  不过是句客气话,算是答谢他这番不必要的热心。 
  回到他屋里,躺在床上,他努力追索那一夜的细节,许倩说过的每”句话,黑暗中她的声音和身体的反应都变成刻骨铭心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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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敲门,来人是他们这派的一位干部老黄,进门就问: 
  “哪天回来的?找了你几趟,机关里也不照面,都干甚么呢?你不能再这样逍遥了!他 
  “一个个揪们干部,冲了会场—.” 
  “甚麽时候?”他问。 
  “就今天下午,都打起来了!” 
  “伤人了没有?” 
  老黄说大年*伙把财务处管出纳的科长打了,肋骨都踢断了,就因为家庭出身资本家,亮相支持他们这一派的干部都受到威胁,老黄的出身也不好,小业主,虽然入党快二十年了。 
  “要保护不了支持你们的干部,这组织就非被压垮不可!”老黄很激动。 
  “我早退出了指挥部,只外出做点调查,”他说。 
  “可大家都希望你出来支撑,大李他们不懂保护干部。谁都是旧社会过来的,哪个家里和亲属没有点问题?他们宣称明天要召开揪斗老刘和王琦同志的大会,你们要不制止,这样下去就没有干部再敢同你们挂钩。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意见,老刘和一些中层干部他们让我来找你,我们都信任你,支持你,你得出来顶住!” 
  干部们也在背後串联,权力的争夺弄到人人不结帮成派便无法生存的地步。他被这一派背後的干部选中了,又得推到前台。 
  “我家里也叫我来找你谈,我们的孩子还小,我们要打成个甚麽,小孩子怎麽办?”老黄眼巴巴望住他。 
  他也认识老黄的妻子,在同一个部门工作—人情难却。也许同失去许倩有关,这姑娘被拦截以及在他的想像中可能遇到的凌辱也激发他,重新兴奋起来。对失去权势受到威胁的人的同情或是共鸣,那种人情又唤起冲动,勾起残存的英雄情怀,大抵也因为他脊梁骨还没被压断,还不甘心任人打败。他连夜去找了小于,说服于必须保护支持他们的干部,于立即又去找大李。他一夜未睡,又串联了几个年轻人。 
  清晨五点,他便到了王琦住的那胡同,认了一下门牌,两扇铆著铁钉的旧宅大门紧闭,胡同很清静,还不见行人。胡同口有个早点铺子,已经开门营业。他喝了碗滚热的豆浆,吃了个从油锅里刚捞出来的油饼,路口还不见”张熟识的面孔。又要了碗豆浆,又吃了个油饼,这才见大李骑车来了。他抬手招呼一声,大李下了车,居然像老朋友”样紧紧握住他手。 
  “你回来啦?我们正需要你。”大李也这麽说,然後又凑近他,低声说二老刘夜里转移走啦!藏起来了,他们去也只能扑空。” 
  大李一脸倦容,显得真诚,他们的前嫌顿时消失了。这就如同儿时里弄里孩子帮打群架,较之那虚假的同志关系多了层哥们义气,这乱世还就得成帮结伙,好有个依靠。大李还说: 
  “我已经联系了一个消防中队,头儿是我铁哥们,要打的话,我”个电话就可以来一拨人,还能把消防车开来,拿水龙头滋他们V口挺的!” 
  六点钟左右,小于也和机关里的六七个青年都聚集在胡同口,之後又都挪到王琦家门前,一伙子倚著自行车,嘴上都叼根菸卷。两辆小汽车进胡同里来了,三十米外停住,他们认出来是机关的车,车里没人出来,就这样对峙了四五分钟,车往後退出巷口,掉头走了。 
  “进门看看王琦同志去,”他说。 
  大李这会儿倒犹豫了,说: 
  “她男人是黑帮分子。” 
  “看的又不是她丈夫。”他领头进去了。 
  前办公室主任从房里迎了出来,连连说: 
  “谢谢同志们来,请房里坐,请房里坐!” 
  王琦的丈夫,原先党的理论家现今又被党抛弃了的反党黑帮分子,一个瘦小的老头子,默默向大家点头,相通的两个房门都贴了封条,没处避,来回在房里跺步,一支接一支菸抽个不停,还直咳嗽。 
  “同志们都还没吃早饭吧?我去给大家做些早点,”王琦说。 
  “不用了,刚才在胡同口都吃过了,王琦同志,就是来看看您的,他们的车走了,这会是不会来了,”他说。 
  “那我给你们泡茶吧……”毕竟是女人,这位前主任噙住眼泪,赶紧转身。 
  事情就这样莫名其妙转化了,他转而去保护 
  “反党黑帮”的家属。王琦在任时警告他同林的关系不得过密,那压力早已消解,较之那以後接连不断的事变,也算不得甚麽了,他相反感谢她为人宽厚,没有追究他同林偷情的事,如今也算报答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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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和大李这帮哥们喝著黑帮分子的妻子革命干部王琦同志家的茶,临时开了个会,决定成立个敢死队,以在场的这几个哥们作为骨干,对方组织如果揪斗倾向他们这一派的干部—立即赶赴现场保护。 
  但是武斗还是发生了,大年们在办公室里揪斗王琦,走廊上堵满了人,办公室内成了战场,人站到桌子上,桌上的玻璃板也踩碎了。他不能退让,挤进去,也站到桌子上,同大年对峙。 
  “把他拉下来,这他妈的狗患子!”大年对那夥老红卫丘一下令,毫不掩盖这种血统的仇恨。 
  他知道只要稍许软弱,他们便会扑到他身上,把他打残,再把他父亲的悬案不分青红皂白兜出来,扣上他阶级报复的罪名。办公室里外,他这派文弱的老职员和旧知识分子居多,干部们也多是文人出身,家庭和本人历史大都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救不了他,相反却要他们这些年轻人出头抵挡。 
  “听著!大年,先把话说在前头,哥们都不是省油的灯,照样有一帮子,谁敢动手,今儿夜里就把你连窝给端了!信不信?”他也吼叫。 
  人闹到动物的地步,回归原始的本能,不管是狠是狗都露出牙。他必须恫吓,眼冒凶光,必须让对方明明白白看清楚,他就是个亡命之徒,甚么事都干得出来,此时他那模样,想必也近乎个匪徒。 
  窗外楼下救火车呼叫,大李招来援救的及时赶到,带头盔的消防队和印刷厂乘卡车赶来的造反派兄弟组织也打著大旗,进楼里示威。各派有各派的招数,学校工厂和机关的武斗就这样兴起。要有军队在背後煽动,便动用枪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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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先看到的是油印的传单,毛在人民大会堂接见北京五所大学的造反派首领,说 
  “现在是你们小将们犯错误的时候了”,那语调如同帝王对手下的将相说该你休息了一样,替最高统帅清除掉当年革命的老战友立下汗马功劳的小将涮大富,不愧为学生领袖,立即明白这话意味甚麽,当场哭了。老人家藉北京大学的一张大字报点起文革大火,再亲手把他运动起来的群众运动先从大学校园里灭掉,数万工人在毛的警卫部队指挥下,开进了清华大学校园。 
  那天下午,他闻讯赶去,目睹了军人带领工人占领这最早的大学生造反派井岗山兵团最後的据点,面对体育场那楝孤零零的大楼。带红袖标的工人宣传队席地而坐,一个挨一个,一圈又一圈,远远围住大楼和操场。斜阳残照,从顶层的窗户挂下两条红布黑字的巨大条幅: 
  “雪里梅花开不败,井岗山人敢上断头台!”每个字比一面窗户还大,几层楼高的布幅在风中飘动。由军人和工人组成一行几十人的队伍,穿过楼前空场地,上了正门的台阶。好”会之後,终於进入了切断了水电供应的这座孤立的大楼。他混在上万的工人队伍和静静围观的人群之中,听得见那两大条幅在风中劈劈啪啪抖动。 
  将近一个小时後,先是右边的大红条辐从挂起的上端脱落,悠悠飘了下来,刚落到楼前的台阶上,另一条上端也脱落了。万岁的呼声从人群中顿起,工人宣传队的广播喇叭和锣鼓声大作。造反时呼喊过同样的口号的那些学生,如今打著一面白旗,举起双手,像投降的战俘*样低头鱼贯而出。更多的工人进了大楼,居然拖出了几挺重机枪,还推出来一门口径不大的平射炮,就不知道有没有炮弹。 
  一场轻而易举的占领,虽然前”夜工人宣传队开进校园时有学生黑暗中扔了个自制的手榴弹,炸伤了几名工人,大抵也出於绝望,被他们捍卫的伟大领袖用完了也就抛弃了。孩子发现被大人骗了也会跺脚哭闹一番,如此而已。 
  他也就明白混乱该结束了,预感到不会有更好的命运,藉调查为名,立刻再度离开了北 
  “回去!” 
  他当时路过上海去看望他表伯父的时候,第一句告诫的就是这话。 
  “回哪里去?”他问,又说了他父亲的问题,所谓私藏枪支那无法解决的悬案二有家也回不得!” 
  他表伯父听了,咳嗽起来,拿个有喷管的小药水瓶,朝喉头噗时喷了一下。 
  “回你机关里去,就搞你的业务!” 
  “机关全都瘫痪了,也没甚麽业务可搞,才藉调查为名出来跑跑。” 
  “调查甚麽?” 
  “不是审查干部吗?调查一些老干部的历史,发现满不是那麽回事——” 
  “你懂甚麽一.这不是好玩的,你不是小孩子啦,别把脑袋弄没了,还不知怎麽丢的!”他表伯父又要咳嗽了,拿药水瓶朝喉咙又噗吭一下。 
  “书也没法看了,没事可做。” 
  “观察,你不会观察吗一.”他表伯父说, 
  “我现在就是个观察家,闭门不出,哪一派概不参加,就看这台上台下轮番的表演。” 
  “可我不能不上班呀!不像表伯父您,还可以在家养病,”他说。 
  “不说话总可以吧?”他表伯父反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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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嘴巴长在你自己的脑袋上!” 
  “表伯父,您是长期在家休养,哪里知道运动一来,人人不能不表态,没法不卷入!” 
  他这老革命的表伯父当然不是不知道,於是长叹”口气: 
  “这乱世啊,要是过去,还能躲进深山老林,到庙里当和尚去…” 
  这才吐出句肺腑真言,也是他表伯父第”次同他谈及政治,没再把他当小孩子了,说: 
  “我也是藉病躲风啊,要不是大跃进之後党内反右倾,靠边到如今,不问世事已七八年了,尚能苟延残喘。” 
  他这表伯父又说到他的老上级党的某位元老,战争年代有过番生死之交,文革爆发之前路过来看他,把警卫员支开到外面去,就关照过:党中央要出大事啦,今後可能再也见不到了。临走留下了一床织锦缎子被面,说是算是作为诀别的纪念。 
  “告诉你爸,谁也救不了谁,好自为之自己保重吧,” 
  这是他表伯父送他到门口最後的话。之後不久,还不算老迈的他这表伯父感冒了,住进部队医院打了一针。不料,几个小时後就推进了大平间。他老上级失去人身自由的那位革命元勋,一年後也死在军医院里,这却是许多年後,他从一篇平反昭雪的悼文中读到的。他们当年革命时肯定都没有料到,这革命竟弄得他们自己也眼睁睁等死,一筹莫展。临终时,他们就不後悔?他自然无从知道。 
  那么,你还造甚麽反?也进到这绞肉机里去做馅饼,还是添点作料? 
  如今,你回顾当初,不能不自问。 
  可他说,情势使然,容不得冷眼旁观,他已经明白不过是运动中的*个走卒,不为统帅而战还折腾不已,只为的生存。 
  那麽,能不能选择另”种苟活的方式?比如说,就做一个顺民,顺大流而淌,今天且不管明天,随政治气候而变化,说别人要听的话,见权力就归顺—.你问。 
  他说那更难,比造反还更加吃力,要费更多的心思,得随时随地去捉摸那瞬息变化的天气,而老天的睥气和心思又如何摸得准?小民百姓他爸可不就这样,临了弄得还是吞下一瓶安眠药片,同他那老革命的表伯父下场也不相上下。而他所以造反,也并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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