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旧事-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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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倒某某某!”
“某某某顽抗到底,死路一条!”
“坚决扫除一切牛鬼蛇神!”
“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于是,台上台下一呼一应,口号声震得全场灰尘飞扬,整个天后宫仿佛要塌下来。
以往看戏,天后宫里秩序固然很乱,但再乱,观众也断断不会从台下乱到台上去。正因如此,台上小姐出场时,她不管台下已闹翻了天,照样大胆煽情,不时地向观众抛媚眼。然而,今天看批斗会,情况却截然不同,观众情绪激动,大家义愤填膺,同仇敌忾,在台下一边观看批斗,一边高喊革命口号,并且,人群中不时有人冲到台上去,跑到台中央,对站在那里挨斗的对象,从身后用脚狠狠地踢他们的小腿,迫使他们下跪,或对跪在那里挨斗的对象,用双手狠狠地按他们的肩膀,按他们的后脑勺,强迫他们的脸揩着戏台。有时,看见台上某位挨斗对象的纸帽不够高,台下总有人跑回家,匆匆地赶制了一个又高又尖的而赶回来,然后跑到台上去,悻悻地予以撤换。每逢这个时候,台下总是笑声一片。
我与其他人一样,也爱看批斗会,几乎做到逢会必去,一场不落。不过,我看批斗会,从来不敢冲到台上去,或站在台下显眼的地方,也不敢跟着造反派喊革命口号。我常常躲在人群的夹缝间,探头探脑,小心地朝台上观看。我何以这样胆怯,主要是我背了半个“黑锅”——我妈是黄岩人,出身于大户人家,尽管在土地改革之前鉴于家里已破产,她没有被划为地主成分,但在芙蓉街,她做小生意,家里比较有钱,当地人仍怀疑她是地主出身,因此,我家里屡屡遭到各路造反派的翻抄,而我的“红小兵”资格也被剥夺,使得我无权参加造反运动。幸运的是,我妈人缘好,再说大家也无法证明她是地主出身,所以,她最终没有被造反派归入“牛鬼蛇神”之列而遭到批斗和游街。但尽管如此,我们全家人都夹着尾巴过日子,有时夜里也不敢关门,以随时接受造反派的冲击和翻抄。尤其是我,对抄家、批斗、游街等造反运动不仅感到莫名的害怕,而且恨死了我妈,我深深地恨她为什么不出身于贫农,因为毛主席说,贫农是最革命的。因为后面这个缘故,我曾在一段时间,不跟我妈讲话,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坏,常常跟她闹别扭。
不过,谢天谢地,我爸是虹桥仙垟陈人,家庭出身下中农。这在精神上给了我很大安慰。正缘如此,我在所有的作业本的扉页上,用铅笔工工整整地写下这么一行字:
“最高指示:贫农要团结下中农。”
六
在天后宫,当地人也爱看辩论会和造反戏。
所谓辩论会,就是指造反派之间的口水战;所谓造反戏,就是指造反派自编自演的以“革命无罪、造反有理”为主题的歌舞说唱类节目。
造反派在把“走资派”打倒并赶下台之后,内部为争夺权力发生了尖锐的矛盾,经过相互间的倾轧与斗争,同时经过淘汰、分化、兼并,最后形成了两大对立阵营,而且,这两大阵营从地方一直到中央,其上下联系非常密切,分别形成了一条路线,而彼此间势不两立,皆自诩为“革命派”,攻击对方是“保皇派”。正是在这种背景之下,“辩论会”、“造反戏”、“文攻武卫”等怪胎便应运而生。
天后宫(5)
当时,由于经济文化落后、信息闭塞、当地农民占多数等原因,芙蓉当地的派性斗争并不怎么突出,倒是县里的两大造反派阵营,为了发展和壮大各自的力量而频频下来活动。有趣的是,一次,这两大造反派阵营分别派出的急先锋——乐清中学的两支著名的造反派队伍“东方红兵团”(简称东方红)和“红色造反兵团”(简称红造),其代表人物狭路相逢,在天后宫不期而遇。于是,彼此原定的宣传鼓动会忽然演变成了一场激烈的辩论会。
在这场辩论会上,“东方红”与“红造”双方各四人,均三男一女(记忆可能有误),他们分别站在戏台的左右两侧,面对面,锯板一般,你来我往,彼此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展开了激烈的口水战。他们每人发言,无不首先翻开《毛主席语录》高声朗诵一段话,并总是用“最高指示”作为开场白。他们攻击对方,讽刺对方,谩骂对方,都无不脸带笑容,没有一个怒气冲冲的,也没有一个动手打人的。当然,他们这种笑,是皮笑肉不笑的,令人看了很不舒服,而他们虽说没有动手打人,但看他们的德性,却比动手打人还可恨。特别是双方中的女代表,她们比男的还厉害,常常挺胸而出,无话不抢,有话必骂,并且说话频率快,噼哩啪啦,像打机关枪一样。所有这些,都让芙蓉人大开眼界,感到又惊奇又新鲜,大家在台下无不瞪大眼睛、拉长脖子观看,而对台上双方新鲜的骂人方式及骂人言辞,大家无不报以阵阵嘘声和哄笑。
不过,这种“锯板式”的辩论阵势没有维持多久,便发生了变化——“东方红”渐渐占了上风,而“红造”慢慢垮了下来,最后台上形成了“一边倒”的局面,每逢前者发言,台下观众就呐喊助威,欢呼声一片,而每逢后者发言,台下观众就喝倒彩,嘘声不断。结果,那天的辩论会,“红造”方三男一女个个被整得面红耳赤、手足无措,显得狼狈不堪,最后,他们被“东方红”一方轰下了台。
这场辩论会,“东方红”自然赢得了很大胜利,但他们赢得并不光彩。不客气地说,这是一场阴谋。
其实,那天辩论,局势变化首先是从台下开始的。
我那天也在观战。我亲眼看见“东方红”在芙蓉当地的几位眼线,他们在台下窜来窜去,拼命地在拉拢、怂恿观众,为台上的“东方红”代表呐喊助威,并且一马当先,带头呐喊起哄。因为台上的男女,都是外地人,他们在台上辩论,谁赢谁输,跟台下的人毫不相干,台下的人只是看看热闹而已,因此,台下的人支持谁都一样,而现在既然本地有人要求支持“东方红”,那就顺水推舟而支持“东方红”吧。
于是,“东方红”的阴谋得逞了。
七
“东方红”让“红造”在芙蓉出了丑,丢了脸,“红造”坐不住了。他们为“肃清‘东方红’在芙蓉的流毒,让受蒙蔽的芙蓉人民看到历史真相”,同时为挽回面子,显示自身的强大,不久,便向芙蓉派出了一支实力很强的宣传队。
这支宣传队在天后宫演出“造反戏”,其男女演员一律军人打扮,戴军帽,穿军装,系军皮带,而臂戴红袖章,个个显得威风、神气,而演出的歌舞说唱节目,全是革命和造反的内容,因而台上断断没有靡靡之音,断断没有温柔之言,断断没有舒缓之举,而充斥其间的,尽是劲歌猛舞、豪言壮语,而且,后台锣鼓打得震天动地,这让看惯了古装戏的芙蓉人看了,真是惊诧不已,大家觉得特别刺激,特别过瘾,不断报以阵阵掌声和欢呼声。
这次演出,台下反应如此热烈,宣传队自然喜不自禁,谢幕时,全体人马连同随从人员都站在了戏台上,个个满脸灿烂。的确,他们不光为“红造”在芙蓉赢得了荣誉,赢回了面子,还彻底消除了大家心头的疑虑——原来,芙蓉人是地道的乡巴佬,他们没有见过大世面,头脑简单,思想单纯,很容易蛊惑,很容易上当受骗,上次辩论会,他们之所以一边倒,在台下拼命地在给“东方红”呐喊助威,这并不说明他们真的在支持“东方红”,而只能证明他们确确实实让对手给蒙骗了。
有趣的是,“红造”这一招却大大激发了“东方红”的斗志,他们不甘示弱,不久也派出了一支实力强大的宣传队,风风火火赶到了芙蓉。
这可乐坏了芙蓉人,大家无不奔走相告。的确,在眼下这个文化荒芜的年代里,能有机会接二连三地看到此类不用买门票的“造反戏”,那简直是一种造化。大家巴不得天后宫里天天有人辩论,天天有人演戏呢。
显然,“东方红”这次演出,是一次荣誉演出,它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于是,演出之前,一场有组织有计划的宣传战便打响了——许多在当地的“东方红”眼线,四处奔走游说,为演出大造声势。
正如宣传队所期望的那样,那天晚上,演出获得了空前成功。可以这么说,这是芙蓉人最疯狂的一个晚上,在两个多小时的演出时间里,天后宫一直在沸腾,其呐喊声、欢呼声震天动地,不绝于耳。
说实在的,“东方红”与“红造”的这两次演出,连同他们举行的那场辩论会,都让我这颗小小的心灵受到极大的震撼,它让我看到了革命、造反不仅仅是疯狂的,残酷的,虚伪的,而且有时是很美丽的。直至今天,我依然觉得当年的“造反戏”好看。
天后宫(6)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在天后宫,尽管它举行过造反派的“誓师大会”、“批斗会”、“辩论会”,演过“造反戏”,但它终究没有上演过造反派之间的武斗闹剧,没有发生过流血事件。这应该说是天后宫的大幸。因为当时在全国各地,各造反派盛行“文攻武卫”,如果“文攻”不行,就实行“武卫”,而所谓“武卫”,就是“武斗”,就是拿起真刀真枪跟对手拼杀,彼此一决雌雄。当然,芙蓉不是世外桃源,武斗现象也明显存在——在芙蓉通往外地的一些主要路口,人们就常常看到一些全副武装的人员在把守,而夜里,人们在睡梦中也不止一次地被枪声所惊醒。
毫无疑问,天后宫作为造反派斗争历史的见证者,它终究没有目睹过造反派之间的武斗戏,那显然是不完美的。这不能不说是天后宫的一大遗憾,也不能不说是当地人的一大遗憾。的确,有关“文化大革命”的戏,哪怕是最丑恶、最恐怖、最荒唐的,也是很值得一看的。
八
上个世纪70年代初期,芙蓉街原“大众”剧团又恢复了演出活动。
当时,中国文化在江青一伙的统治下,百花凋零,气候萧条,国人所能看到的戏,唯一就是革命样板戏。
革命样板戏就是政治戏、英雄戏,其说教成分很浓。它最大的特点是“三突出”:在所有人物中突出正面人物,在正面人物中突出英雄人物,在英雄人物中突出主要英雄人物亦即中心人物。当时,全国各地凡是有演出条件的单位,比如厂矿、农场、学校、街道、机关、生产大队等等,大家都在学演革命样板戏。学演革命样板戏成为各级组织的一项政治任务,成为检验一个人革命不革命、对毛主席忠不忠的重要标志。不但年轻人在学演,老太爷、老太婆也在学演。当时,报纸上就报道过这么一个事件:某村里一位老太太常常上台清唱革命样板戏,最后她累倒在舞台上,因心脏病发作而以身殉职。因此,当时革命样板戏风靡全国,其歌曲响遍了全国城乡的每个角落。
自然,芙蓉“大众”剧团也不例外,他们把学演革命样板戏看作一项政治任务,全力以赴,排演了《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沙家浜》等现代京剧的部分片断。
值得一提的是,以往任何戏都是在天后宫演出的,这是因为天后宫一则地处芙蓉街,人气旺,二则有现成的戏台及完整的院落,便于演出及管理,然而,这回“大众”剧团所排练的革命样板戏,却很少在天后宫演出,它们更多的是在原芙蓉小学操场的舞台上与观众见面。
这是什么原因呢?原来,革命样板戏演出,全国都一样,观众一律免费观看的,这就要求,演出场地越大越好,而在芙蓉,芙蓉小学操场比起天后宫来,场地显然要大得多。
这是天后宫走向冷落的一个开端!
今天,我已不记得“大众”剧团在天后宫演出革命样板戏时的具体情景了,但当时有些现象却很有意思,令我怎么也忘不了:演出时,台上演员在唱,台下观众也在唱,有时,台上演员唱了上句,正待音乐过门唱下句,可台下观众却把下句也提前给唱出了;同时,台上演员在表演,台下观众在评论,因为大家革命样板戏看多了,对剧情及表演情况非常熟悉,所以,对照“样板”,台上演员哪些地方念错了,唱错了,或哪些地方演错了,大家便会马上指出来,有时,还高声嚷嚷,甚至还嘲笑起哄:
“嗬哦!嗬哦!”
“嗬哦!嗬哦!”
……
的确,革命样板戏最好演,也最难演,而革命样板戏最有看头,也最没有看头。正因如此,“大众”剧团在排演了部分革命样板戏片断之后,就不再继续排演,而当地人在天后宫看革命样板戏,其中一部分纯粹是前来凑热闹的,他们与其说是来看戏,倒不如说是来看人——看台上、台下所有年轻漂亮的异性。
革命样板戏给芙蓉人带来的不仅仅是热闹,它至少还给芙蓉人带来一种对古装戏特别是对京戏的怀念。正是出于这种怀念,许多人在天后宫观看革命样板戏,便常常情不自禁地提起古装戏特别是京戏中的种种表演细节,并每每拿它们与台上的表演作比,自然,这些人多数是老戏迷。这就发生了矛盾。于是,演出时,台下常常会见到这样的争论情景——许多人扎在一起,你说你的,我说我的,意见各不相同,但最后似乎总有人一气走之,其他人则嘿嘿哈哈地笑。当然,一气走之的人多数是老戏迷。总之,对革命样板戏,大多数人持肯定意见,称赞有加,但少数人特别是那些老戏迷却不敢苟同,认为这是英雄戏,太硬,女的也像男的,一点也没有女人味,不如老京戏好看。
有件事值得一提:1971年,我所在的芙蓉中学高一班,也紧跟形势,排了革命样板戏《沙家浜》,大家曾到过岭底、雁芙(湖)、方江屿等许多地方演出,名气不小,可不知为什么,它竟没有就近在天后宫演过。这对天后宫来说,委实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但它恰恰说明,天后宫作为芙蓉地区的文化娱乐中心,其地位已经动摇甚或旁落了。
这也许是文化大革命在芙蓉所取得的一大成果吧。
九
天后宫演戏,人人爱看,但最快活的是三种人。
列为这个行列首位的,自然是像我一样的毛小子。每逢演戏,大家爱在宫里钻来钻去,不光看演出,还看演员化妆、换装,甚至跟踪演员,看他们溜出去上茅厕或吃东西。特别是我,爱画画,看过戏后,还在家认真地作画,墙上贴满了才子佳人和公侯将相的画像。
天后宫(7)
其次是卖小吃的人。
夏令时节,宫里卖青草糊、卖十莲糊的生意最好,小摊前总是乱哄哄的挤满了人。卖者满面春风,一边像唱歌一般吆喝着,一边用小铜勺放在青瓷碗里来回击打,使之发出“叮叮叮叮”的清脆声响。这个行当,有两个人值得一提。他俩都家住天后宫附近。一个叫荣财,他身高不到1。40米,当地人爱叫他“矮脚荣财”。他挑的担子,一头是青草糊,一头是十莲糊,每次进了戏场,他总是将它们合摆在一起,并铺上小桌板,摆出碗子、条匙、糖壶等家伙,使之变成一个摊。他手艺好,嘴巴甜,人面熟,生意做得很活络,有时,他一个晚上能卖出三趟(担)货。一个叫洪宝,他是一位传奇式人物,中等个子,快30岁了,却未娶媳妇。谁都说他功夫了得。传说,一次,他在树排底下卖十莲糊,突然,轰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