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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红色经典 作者:梁衡-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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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借天上的声音来指导地上的革命所造成的悲剧,择其大者有两次。一次是土地革命时期,王明的“左”倾路线,导致根据地和红军损失殆尽。是毛泽东摈弃了洋本本,包括摒弃了共产国际派来的那个马克思的老乡,军事指挥官李德,而只用其神,只用其魂。他不要德国的、欧洲的外壳,他用中国语言,甚至还带点湖南味道大声说:“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农村包围城市。”一下就讲清了中国革命的战略问题。幽灵才真的显灵了,革命重又“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第二次是建国后,对生产关系的错误估计导致了大跃进、公社化对生产力的破坏,直至全面崩溃的“文化大革命”。是邓小平再次摈弃了洋本本,他再一次甩开强加给共产主义幽灵的沉重的外壳,用中国语言,甚至还有点四川味道说了一声“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并大胆问了一句“什么是社会主义?”一下子就使中国这个老大社会主义跳出了共产主义的狂想,跳出了红色纯正的封闭。 
  当我们这几年逐渐追上了发展着的世界时,回头一看,不禁一身冷汗,一阵后怕。马克思当年批评大清帝国说,一个人口几乎占人类三分之一的大帝国,不顾时势,安于现状,人为地隔绝于世,并因此竭力以天朝尽善尽美的幻想自欺。这样一个帝国注定最后要在一场殊死的决斗中被打垮。如果我们还是那样封闭下去,将要重蹈大清帝国的覆辙。 
  读了几十年马克思的书,走了几十年曲曲折折的路,难得有缘,来到马克思最初降临人间的地方,观看这些最早出现在人世的福音珍本。但这时我已不像当年在课堂里捧读时那样,面前一片空白。心中的思考有如眼前这些藏书一样的沉重。我注视着墙上用《宣言》文字组成的马克思肖像,他像佛光中的佛祖一样,忽然清晰,又忽然模糊。一会儿浮现出来的是马克思的形象,他的宽额头大胡子,一会儿人不见了,只是一行行的字母,字里行间是百年工运的洪流和席卷全球的商业大潮。我想,我们还是不了解马克思,许多年来我们对他若即若离,似懂非懂。这几年,我们也曾急切地追问:资本主义为什么腐而不朽,打而不倒呢?这个幽灵为什么不灵了呢?但是就在这个房间里,打开这尘封色褪的书稿,马克思老人早在1859年就指出:无论哪一个社会形态,在它所容纳的全部生产力发挥出来以前,是决不会灭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产关系,在它的物质存在条件在旧社会的胞胎里成熟以前,是决不会出现的。过去我们也曾认真地对照马克思的书,计算过雇几个工人就算是资本主义,数过农民家养几只鸡,就算是资本主义。但是我们又忽略了,仍然在这些书稿里,马克思面对人们急切地询问他社会主义的步骤时说:“现在提出这个问题是虚无缥缈的。”恩格斯说得更明白:“我们不打算把什么最终规律强加给人类。关于未来社会组织方面的详细情况和预定看法吗?您在我这里连它们的影子也找不到。”马克思是一个伟大的思想家,而我们却硬要把他降低为一个行动家。共产主义既然是一个“幽灵”,就幽深莫测,它是一种思想而不是一个方案。可是我们急于对号入座,急于过渡,硬要马克思给我们说下个长短,强捉住幽灵要显灵。现在回想我们的心急和天真实在让人脸红,这就像一个刚会走路说话的毛孩子嚷嚷着说:“我要成家娶媳妇。”马克思老人慈祥地摸着他的头说:“孩子,你先得吃饭,先得长大。”到一个半世纪后,中国共产党在北京召开十五大,认真地总结本世纪以来的经验教训,指出党决不能提什么超越现阶段的任务和政策。江泽民同志说,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历史进程至少需要100年。这就是历史唯物主义。中国俗话讲:日久见人心。心者,思想也。常人之心,年月可观;哲人之心,世纪方知。马克思实在是太高深博大了,在过去的岁月里,无论是东方的还是西方的学者,无论是资本主义的还是社会主义的实践者,其实都才刚刚从皮毛上理解了他的一小部分,便就立即或好或恶地注入感情,生吞活剥地付之行动。他们经过许多跌跌撞撞、磕磕碰碰之后,再又来到他的肖像前,他的故居,他的墓旁,他的著作里重新认识马克思。 
  从故居出来,天已擦黑。特利尔很小,只有10万人口,却是德国一个古老的城市。街上灯火辉煌,我们找了一家很有现代味道的旅馆,便匆匆住下了。如今我从东半球飞到西半球,就像唐僧非得要到释迦牟尼的老家去一趟不可,跋涉万里,终于还了这个愿。我带着圣地给我的兴奋和沉思慢慢进入梦乡。第二天早晨一醒来,满屋阳光。推开窗户,惊奇地发现街对面竟是一座古罗马的城堡,一座完整的城门和向两边少许延展的残墙,距今已2400年。城堡全由桌子大小的石块砌成,石面已长满绿苔,石缝间也已长出了手臂粗的小树。就像一位已经石化了的罗马老人,好一派幽远的苍凉,我感觉到了历史的灵魂。而越过城堡的垛口向南望去,还有一座尖顶的古教堂,据说也已经1400年。沉重的红墙,窄窄的窗口,里面安置着主的灵魂。城堡和教堂只隔几条街,历史却跋涉了1000年,到它再走进我们住的这座旅馆,又用了500年。咫尺方寸地,岁月两千年啊。我注视着这个宁静的历史的港湾,不禁想到,凡先驱者的思想,总是要留给我们一段长时间的理解和等待。就在离特利尔不远的乌尔姆还诞生了德国的另一个大哲人爱因斯坦,他的相对论发表之初,据说全欧洲只有8个人懂,到40年后第一颗原子弹爆炸,人们才信服了他。而就是现在,许多人对其深奥也还是似懂非懂。我又想起一件事。也是马克思的老乡,天文学家开普勒经过16年的呕心沥血,终于发现了行星运行规律,他欣喜若狂,在实验笔记上大书道:大事告成,书已写出,可能当代就有人读它,也可能后世才有人读它,甚至可能要等一个世纪才有读者,就像上帝等了6000年才有信奉者一样,这我就管不着了。 
  思想家只管想,具体该怎么做,是我们这些后人的事。既然是灵魂,它就该有不同的躯壳,它就会有永远的生命。 
  (1997年3月记于特利尔,9月改于十五大闭幕之际) 



印在黄土地上的红手印

  余生也晚,农村土改没有赶上,合作化还依稀有记。但轰轰烈烈的大跃进、人民公社、“四清”运动、“农业学大寨”运动,及打倒“四人帮”后改革开放,农民再度翻身,发财致富,起楼盖房,这些都身历其境。加之我从小生长在农村,后来当记者又泡在农村,农村之事,农民之心,自以为还是知之甚详,与他们千丝万缕,相惜相通。但有一件事叫我大出所料,触目惊心。就是安徽凤阳小岗村的18户农民,曾经因为要包干种田,竟至于冒坐牢之罪来盟誓按印。他们的要求不过是一要吃饭,二要劳动,争取用自己的劳动成果喂饱自己的肚子,难道这也犯法?许多事情真是繁而亦简,简而却繁。说不准哪一个线头就能牵出一卷千尺彩练。 
  我第一次知道这件事是邓小平同志去世的1997年。现代出版社出了一本《邓小平与现代中国》,讲到小平同志首先肯定了中国农民创造的这种新型的生产关系,他说:“凤阳花鼓中唱的那个凤阳县,绝大多数搞了大包干,也是一年翻身,改变面貌。”书中收录了那张字据:我们分田到户,不再向国家伸手要粮,并上缴公粮,这样做杀头坐牢也甘心。18个红手印赫然在目,深刺我心。去年,全国纪念改革开放20年,安徽出版了一本新书,名为《起点》,洋洋25万言,是专门研究新时期农村改革的,就将小岗之事定为这场改革的起点。我如饥似渴细读一遍,10月里便专门到小岗村去作一访问。 
  小岗名岗,其实是一片平原,正处江淮之间,自古水旱灾害交替,百姓苦不堪言。但今日小岗已是大道朝天,新村一片。我努力想找回当年贫穷凋敝的影子,穿过迎街的新房,左拐右拐,终于找到两间残留的泥草房。我弯腰进去,一位老奶奶正在灶前烧火做饭,地上是大堆的花生藤蔓,上面还有一些未摘尽的籽粒。我蹲下身与老人聊天,顺便摘一粒花生剥开送到嘴里,说:“还没摘尽哩,烧掉多可惜。”老人说:“东西多了,瘪一点的就不要了,还不够工钱呢。”原来,这是一间炊房,她家早盖了新房,隔壁一个大院子,砖墙红瓦,院里有一大块菜地,十几株树,还停着一台拖拉机。进房里一看,更让我吃一惊,一辆摩托车明光锃亮,依墙而立。地上空啤酒瓶随意插置,堆满一箱。而墙角的麻袋已快堆到房梁。我捏一捏,是花生,再捏一袋,是大米。富了,农民已富得流油了,已从那个噩梦中醒过来了。我想找当年18户人秘密开会盟誓签字的那间旧房子,可惜早已拆掉了。这间旧房也是因为老人恋旧,舍不得拆,侥幸留了下来。我说千万要留下一两间,这是文物啊。我知道那张按有18个红手印的纸片已被中国革命博物馆收藏。说了一会儿话,我拉着老人在草棚前照了一张相。 
  参观完旧房,我还想找一两个参加过盟誓夜会的旧人,可惜也很难找齐了,只找到一位叫严金昌的,就在他家的新房大厅里扯开家常。八仙桌上是一大盆花生,还有茶和烟。我脑子里还是转着那个老问题:包干种地,难道就像造反闹革命一样严重吗?满屋人有参加过当年签字的老农,有陪我来的县委干部,有当年的乡干部和驻村工作队员,大家七嘴八舌痛说往事。严金昌说:“你不知道,那时我们有多穷。一年打的粮只够吃3个月,一过10月,人们就出去讨饭。上面年年都派工作队,每家住一人,就这样地里还是不打粮。”我听着想起《起点》书中的一个情节:打倒“四人帮”后,万里到安徽走马上任,他下乡问贫,推开一个草棚子,见灶前草堆里坐着一个老人和两个姑娘,万里和她们拉话,她们总是不起身,说了一会儿话,村干部劝万里走,原来她们没有裤子穿,正埋在灶前草堆里取暖。这位新书记立即心酸难忍,泪流如麻。他长叹一声:“我们何以对得住老区的父老百姓。”我说,有这种事吗?他们说,毫不夸张,那时一家人一床被,大姑娘没裤子穿是常有的事。严金昌说:“那时,一说分田就是复辟资本主义,要坐牢的,可是当年穷得已经只剩下一个死了,只想分开干一季算一季,吃一口算一口,死也是个饱肚子。干部坐牢,我们送饭,他们的孩子我们供养到18岁。”我不觉凛然打了一个寒噤,我这个自认为了解农村的人,真不知道那些年“大寨红花遍地开”的时候,却有不少地方已经走到这个绝境。大家听着,沉浸到20多年前茅屋油灯,风卷柴门,那个庄严神圣的时刻。新房大厅里静悄悄的,惟闻记者笔录的沙沙声和谁偶尔捏碎一粒花生壳的清脆响声。烟火明灭,香烟缭绕。我急切地问:“结果呢?”严金昌一下子激动地站起来,其他人也都轰然齐说:“结果,当年产粮13万,相当于5年产量的总和;油料三万五,相当于20年产量的总和;并且3年来第一次向国家交公粮。”这后来,却是公社、县里来批资本主义单干风,左批右压,撤职、扣化肥、扣种子,但是小岗人死也不后退,铁心包到底。能有什么比饿肚子更可怕的呢?一旦找到了一条能救人活命的办法,又怎么肯丢掉呢! 
  正当农民和他们的顶头上司相持不下时,1979年,邓小平登上了黄山之巅,他对万里说:“不要拘泥于形式,要千方百计,先让农民富起来!”小平同志的这句话,宣布了一个新时代的到来。风从黄山来,雷起江淮地。它的意义不亚于30年前,毛泽东同志在天安门城楼振臂高呼“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它标志着成熟的共产党人已经开始摆脱“姓社姓资”的字面纠缠,甩脱空想,要一心发展生产力。中国老百姓要一心过日子了。 
  从村里出来,我们一伙人心里沉甸甸、热乎乎的。窗外,秋风送着稻香,收获后的田野里露出诚实的土黄。远处绿树间闪过一排排新房的屋顶。我想,那些年是政府不想让老百姓吃饱吗?不是,它每年又发贷款,又发救济,又派工作队,像小岗村,甚至一家派驻一人,还一块儿劳动,但是农民并不感激,反而盟誓画押,搞地下活动。政府要是个血肉之躯,一定要捶胸跺脚,痛心疾首。“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政府何求呢?确实没有。那几年我正在北方一个县里工作,县政府住的是平房土院,全县只有一辆老式吉普车,干部穿补丁衣服,一身泥,一身水。冬日下乡,和农民一起挖土平地,大风吹得帽檐朝后,人张不开嘴。政府和它的工作人员确实没有一点私心,没有什么贪欲。但是我们“忧心”太多,那时,常年下乡指导,半夜半夜地开会,同吃、同住、同劳动,同规划,培养典型,讲阶级斗争,搞大批判,割资本主义尾巴。我们恨不能手把手地教农民种地,苦口婆心地对农民讲共同富裕,讲美丽纯洁的社会主义。就像家长替子女包办前程,自以为设计了一套最好的方案,处处指点,又时时督促,但是孩子并不感激,感到只有痛苦、压抑,于是就逃学,就离家,就反抗。 
  在回县城的路上,有人建议我们就近去看一下朱元璋的皇城。我们一行中正好有一位地方志专家。汽车穿过收割后的田野,沿乡间土路前行,专家遥指远处的人家,说那边正是皇宫大殿的旧址,我们现已走在皇城的东西大道上了。我惊叹这城之大。他说:“共24条街,108坊,是北京故宫的一倍半。”原来朱元璋1368年在南京登基,这之前的1362年,他先是决定定都在自己的家乡。共调集了100万民工,花了6年时间完成。朱元璋虽贵为皇帝,但总还脱不了农民出身,他不但要衣锦还乡,还要把皇城修在家门口。但这城修好之后却没有使用。后人猜测是有谋士提醒,此地处江淮之间,无险可守,不宜建都。朱皇帝随手一挥,也就作罢。但这一挥之间就是百万人6年的血汗啊。现在我们登上城南一座残留的城门,城砖上还清晰可见当年烧砖匠人的名字。远处衰草连天,旧时城郭依稀可辨,而近处,那沉重的明砖黄瓦已垒上谁家的猪圈短墙。有几处城墙已经塌成土堆,我小心地躲开荆棘枣刺在土堆上觅路,心想,这就是那方埋有百万民工的600多年前的黄土吗?

   从皇城出来,我们又去看了朱元璋当年出家的龙兴寺和发家后为其父修的陵。朱从小家贫,曾讨饭,如我们前面谈到的小岗农民一样。一年大水,全家父母兄嫂四人皆亡,只剩元璋小儿,孑然一人,家里真是穷得死无葬身之地。一户人家舍他一块乱石岗,一捆高粱秆,三道草绳埋了亲人,便去寺上当小和尚。当和尚也是讨饭,不过换了说法叫“化缘”。化缘4年,天下大乱,郭子兴起兵,他就摔掉僧钵去当兵,时年19岁。当时也不过是为求个肚饱,想不到这一去倒走上了登基称帝的金光大道。我们现在看到的龙兴寺早已不是当年收留乞儿元璋的小庙,气宇轩昂,金碧辉煌。到朱家坟上一看,也不是那个高粱秆葬人的乱坟岗了。朱一称帝,就重修寺庙,加高祖坟。至今陵前还矗立着石人石兽32对。朱的父亲,这个老农民,600多年来在地下一定非常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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