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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酒吧的猫-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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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啤酒也渐渐地要走了罢。它的面部都开始丧失了生动表现的表情,身体也一天比一天沉重。一只失语的猫。她想。它有血,它的血从粪便里流出,就这样,失语,失血。丧失了血,丧失了温度。它渐渐丧失生命,走向死亡。靠近天堂。
      她甚至没有为父母的去世流过几滴泪,可是,啤酒却使她站在镜子前面泪流满面。
      他们都要离开她,她甚至连小小的啤酒也留不住。
      她会失去它。这种爱,会比一切爱都深刻。因为她对它从未有过要求。
      《布拉格之恋》里,那条狗将要死去,泰瑞莎对托马斯说,有时候,我觉得我对它的爱比对你的更加强烈。
      敲门声。咚咚。然后动静消失。四月安静地竖起耳朵,屏住呼吸等待。门里门外,有两个人都在安静地等待。等待着消失。重新恢复寂静。这是一场耐心的等待。看谁的耐心先消耗掉。
      她并不知道是谁,也不想知道。除了那些住在单身公寓的中国籍员工,不会有别人。可是,这些人,除了庄嫣以外,她都没有什么交情,也想不出来跟他们是不是有话可说。
      她轻声赤脚在地板上滑动,将啤酒搂在怀里,倒在摇椅上。她要和啤酒安静地晒月亮,看月光跳舞。这是她们在此度过的头一个夜晚。一切的过客在今天消失。剩下的她和啤酒是此刻生命中的依偎。没有什么可以改变。
      月光轻轻地洒在她的指尖和啤酒柔软的毛发上。她将指尖插入啤酒黑白相交的毛发中,立刻感觉到它的骨头越发明显地尖锐起来,肥大的肚子也坚硬了许多。她轻柔地摸它的眼睛,它白花花的胡子,它潮湿的嘴唇。它有气无力地抬起眼睛感激地看着她,然后垂下眼睑,又昏沉沉地歪下了小三角脑袋。
      她在沉寂中抚摸啤酒,眼皮也开始沉沉地往下掉。在万籁俱寂中,她听见窗外安静的蝉声,如管线般直直的声音,毫不停滞。蝉声流畅粗大,仿佛银色的镀锌钢管从耳朵里插入,再从眼睛里伸出,光溜溜的,一片银色的月光和一波直如流线的声音。毫无波动的声音,穿梭过房间,穿梭过她的耳朵,再穿梭过夜色。没有纹路。
      敲门声再次文明地响起。轻敲三下。然后消失。打断了银色的声线。然后,恢复最初的流线。
      或者是死神。她突然在朦胧中想,死神将会把她和啤酒带走,给她们一个最终幸福的归宿。
      这便是终极幸福吧。她安静地在睡梦中泛起了笑意,手将啤酒揽得更紧了。
第三部分第33章 学不会珍惜
     街上的人好多,拥挤不堪。四处都是警察,蓝色上衣在光洁的晨光下闪出纤维的亮色来。她从公司坐车过来,到了入城口,便被堵塞的交通挡了半个钟头,然后拐到市中心的路上,又不断地被迫停下,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仿佛一场噩梦铺就的晚上,如何都不安稳。车子经过市第一医院时,四月注意到门口挤满了警察、警车、救护车和穿白衣服的人,仿佛有什么重大事件发生了。
      车上所有的人都像她一样,惊讶地注视着挤成一团的医院。宽敞的大院里,乱七八糟的纷乱的人群,担架上躺着的毫无生机的身体随着抬动的人的摇摆而摇摆,哭泣与惨叫,奔跑与训斥。仿佛世界被一夜之间打乱。
      她眼睁睁地看着车子将她带走,远离这喧嚣的事件,不知所以,不再去想。她只是关心她的啤酒。其他的事情,都变得遥远而陌生。
      璀坐在茶馆的角落里。她拉了拉草帽檐,朝他走过去。他其实是了解她的,至少,他每每落座,都会替她找到角落的位置。
      她把包放下,冷静而克制地说,啤酒死了。没有泪流下来。
      哦。他扬扬眉毛,有几分吃惊,真的?
      当然。她掩住脸镇定了几秒,松开手笑着看璀,我把它埋了,在公司花园里。
      璀没有回报给她笑容,他若有所思地看看她,你住公司里习惯吗?
      没有太多区别。她从包里取出烟盒来,抽烟,喝酒,就什么都忘记了。
      要是不幸福的话,我们是不是需要冷静地考虑一下。璀的眼圈仿佛染过,立刻便红了,眼神也开始躲闪,你好像很不幸福。
      也好。四月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立刻沉默下来,半晌才说,你希望这样?
      我不知道。璀用力掰自己的手指,关节发出〃啪啪〃的响声,每一声都如针尖,疯狂地刺痛四月的耳朵。她捂住耳朵,恶劣地发出尖锐的惨叫声,你去死吧!
      璀下意识地四处打量,看见四周诧异的目光,缩了缩身体。
      四月却冷静地笑出声来,抱着胳膊浮起嘲弄的笑容,怎么?丢了面子?
      没有。璀闷声说,你高兴就行。
      我并不高兴。四月冷淡地用手揉揉他的头,随即用力提着他的头发想把他的脑袋拎起来,他却拼命地埋下头去,死活也不肯抬头,只听见四月贴在他耳边说,你看看我,像是很高兴吗?我恨你。你毁掉了我们的幸福。
      他感觉到面颊一凉,仿佛风把雨水吹了过来,他抬起头,看见四月的泪水拼命地往下掉,他忙伸手去擦。可是,怎么擦她的泪水还是不停地往下流,他的手沾满了咸咸的泪水,然后又从他的手上往桌子上掉。他手忙脚乱地用两只手替她擦,却被不耐烦的她用手挡开了。
      行了吧。她叹了口气,啤酒死了,原本它可以把你的鱼馆都吃个精光的,但是它死了,你解放了,我没救了。也许,你跟着那些花花绿绿的鱼才能过得来。
      你明知我的生活是怎么样的。璀无可奈何地看四月,我是为了你的幸福。你愿意和我在一起,我就希望自己能带给你幸福。可是,我试了,我做不到。是我的错,我原来以为我可以做到一切。兼顾我的事和我的家庭。可是,我做不到。我不能为了你一个人,离弃那么多的朋友。
      好了,我有事,先走了。四月站起身来,突然想到,如果再找男人,一定要先找私人侦探查清楚他的背景。想到这里,自己不觉好笑,望着外面的车流扶住草帽,偷偷地对自己笑了。草帽,不要掉下来吧。遮掉阳光,遮掉所有浓厚得落灰的东西,遮掉自己的脸。
      她抬起脸,一手扶着帽子看阴暗的阳光。街上起风了,掀得身上肥肥的长裤开始飘扬。
      坐在楼下。风是冷的。她伸出手来抚摸风,风是冷的,冷到心里去。
      她想,其实是不难过的。没有什么值得难过。可是,她还是觉得自己像被狠狠捅了一刀一般,周身没有了力气。
      树影子沙沙地响,被风掀起了一道道黑暗的波浪。手翻来覆去地揪冬青的叶子,手上都散发出浓烈的深绿色气味。小时候,她曾经对姐姐说,若我是神,就让天是红的,地是黑的,海洋是白色的,所有的气味都是绿色的。其实,所有的幻想都没有脱离现实的基础,正如鲁迅说的,所有的鬼神,都脱不了人的形状。她渐渐地知道,眯着眼睛在透明的阳光下看,太阳就会把天空染红,土地就是深浅不一的黑色,海洋也会被染成灿烂的白色。惟独气味似乎跟本身的颜色毫无关联,她怎么也改变不了自己的印象,茉莉的香味是金黄色,玉兰是粉白的,冬青是绿色的,而梧桐则是无色的。
      有响亮的脚步声朝她靠近,飞快地靠近,她甚至还没来得及抬头看,就听到了疙瘩的声音,散步?
      坐坐而已。外面的风很舒服。她抬起脸看着他在黑暗中的脸庞笑,但是,她根本没有看见他的眼睛。这儿没有路灯,他的脸只是个模糊的轮廓,隐隐地,像有光在闪,却又不是非常确切。或许他长了眼睛,或者他没长。她想,鬼才知道他是谁,长了什么样的面目。
      他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不停地翻看手机,却一句话也没有。她又闻到了啤酒的气味,不是她的猫,而是真正的啤酒,那种风吹尘埃的味道。
      她突然觉得啤酒在乖巧地向她走近,然后,她眼睁睁地看见它固执地立于她的小腿处,温热地摩擦她,毛茸茸的,怯懦且执著地磨擦她的脚踝和小腿。她惊慌地低下头,突兀地又觉得时间有片刻的定格,正如和它初次相识的那天。那天,她觉得她与它相识,以一种怯生而执著的方式。就在那个夜晚,在一家暗红色的酒吧;就在这个夜晚,在墨色的花园里。它卧在她的腿侧,用自己的颈子轻轻地抚摸她,不时地还抬起小小的三角脑袋望着她,目光平静而又警觉。
      她用手捂住脸,忍不住滴下眼泪来。啤酒在泪水中融化了,消失成了一片咸咸的海洋,一片淡黑色的海洋。她绝望地紧紧交缠住双手,将泪水狠狠地擦拭干净,然后放下手来,企图用一种绝缘的姿态来挽救自己的崩溃。
      疙瘩始终在一旁,她甚至能够感觉到他的呼吸和他执著的目光。他没有说话,只是用手轻轻拍她的背。她转过脸去,看见他满眼的慌张与不安。迎着她的目光,他才略微放下心来,你还好吧?
      不错。她用力抹了抹脸,仿佛所有的悲伤会消失在手掌与面颊摩擦制造的温暖中。我不错。只是想起了一些旧事。
      好好睡一觉去吧。他在黑暗中说,声音有些急切,如果需要我的帮助,你告诉我,记住了吗?
      记住了。她站起身来,伸出手,握个手吧,晚安。
      他发出些许笑声,也站起身来,突如其来地将她搂在怀里,紧紧地抱住不放,在她耳边轻轻地说,我是你的朋友。永远都是。她几乎闻到他衣服上的灰尘味道,还有下巴上刮胡水甜甜的气味。她全身僵直起来,僵直得不知如何是好,丧失了反应的能力。
      他感觉到她的不自在,松开了自己的怀抱,伸出粗糙的双手如同抚摸婴儿般轻轻抚摸她的脸庞,从头顶抚摸到眉心,再从脸颊抚摸到下巴,动作如同淌过溪水般缓和而温柔,然后缓缓从她下巴上落下,握住她的手捏了一下,回去吧,我的姑娘,已经晚了。他的声音温和如水。
      她震惊得不知如何才好,他已经将她放开,她却仍然浑身僵硬,笔直地站在他面前,手足无措地望着他的眼睛。
      她已经能看清他的眼睛了,在黑暗中变成幽深的蓝色眼睛,眼波里有万种柔情流动,他诚恳地看她,笑容里有令她暖和的关爱与焦虑,我送你到楼下,好好睡一觉。
      不用了。她的眼泪又冲了出来,转身便急急地往楼道口走,明天见。晚安。她抬起头,脚下开始奔跑,看见楼道口的灯光雪白得接近日光,将一切都照得清晰可见,甚至角落里的灰土。
      她不知道。是不是若是迟上几秒,她就会主动跌到他怀里去,并且,跟着他到他的公寓里,乞求一个相互温暖的晚上,彼此怀着一份算得上喜爱的心。或者在她心里,只有他,才适合陪她度过这样的夜晚。
      她的脸在楼道的灯光下变得绯红,甚至还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心跳。刚才伏在他的怀里,她听到了巨大的心跳声。咚,咚,咚。有节律的飞快心跳声。她知道自己的胸腔下也埋着以同样频率跳动的心。她几乎控制不住这颗心的跳动与下沉。
      只是,如若迈出所谓的成年人的一步,或许便是对单纯的无情摧残,并持续一生。
      她应该回去,安静地独自度过一个夜晚。一切都已经消散。除了以往便存在的默契与微妙的微笑。那才是最值得珍惜的。
      她往楼下看了一眼,看见他独自站在花坛边,抬起头来看她。但灯光太过晦涩,她无从看清他的眼里现在有些什么。然后,她看见,他往后倒退几步,又抬头望望,坚决地转身走开了。他的身影被淡灰的灯光拉得漫长,然后,移入了黑暗中。消失。
第三部分第34章 脱了线
    【维罗】: Hi; What is love? That is love。    …维罗写给疙瘩的纸条
      维罗特意挑了件紫色的紧身上衣,牛仔长裤。疙瘩今天第一次约她到他的公司去。这暗示着什么?关系上微妙的突破?她想是这样。他以前从来不肯答应带她见任何的同事。现在,却主动邀请她去公司了。
      她并不是一定要求一个结局…婚姻。所有的关系都可能通往婚姻,所有的关系也都可能跟婚姻无关。只是,每一种关系都是种尝试,不断地往前走,不断地看看自己从中能获得什么。彼此帮助,成长,满足与收获。这才是男女关系的实质。她不在乎什么分担与分享,所有的思想与事件都是私人的。她一向这么认为。男女关系,其实不过是两个私人之间不断地救济罢了。一方终止,便会双方绝断。
      维罗从窗口探出头去看,疙瘩的车已经等在楼下了,她冲疙瘩飞了个吻,急急地走到门口,没忘记照镜子。一个鲜美的女子,略微淡黑的肤色,明亮的眼睛,眉线略带棕色,淡绿色的珠光唇膏,紫色的腮红与眼睛,绿色的指甲油。外表尚可。维罗仔细地对着镜子将垂下来的卷发塞进头巾,飞快地冲出门去。
      车子平稳地往城郊驶去,路边尽是低矮整齐的平房和大片的菜地,甚至,还有奶牛场闷湿的粪便与稻草味道。维罗毫无兴趣地打量这一切,百无聊赖地将辫子松开,再将五彩的纱巾缠绕在麻花辫里系起来,拍拍疙瘩毛茸茸的手,好看吗?对了,我们先去酒吧,还是到你那里?
      直接到公寓去吧。疙瘩有些心神不宁,望望她,又转过头看路,今天我做饭给你吃,漂亮小姐。
      好吧。维罗凑到疙瘩脸上,用力亲了他一下,在他脸上留下了粉绿色的唇印,你真好。爱你。
      疙瘩哈哈地笑出了声,伸手揽住她的肩,好啦,安静点,注意行车安全。我们,他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有的是时间。
      维罗捏捏他肥白的手,不行,我就要现在的时间。说,你爱我吗?
      疙瘩用手撩她的辫子,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会不爱?可是,他的脸分明有些犹疑和不安。维罗看得清楚,他隐藏着心事。不过,应该和她无关。
      哦,对喽,出事了,知道吗?我听说的。维罗笑了笑,突然想起店里纷乱的议论。她要用外界的事情来打破两人之间微妙的不协调。事情常常需要的不是澄清,而是湮没。她相信。
      什么事儿?不是谣言吧?疙瘩随口问道,勉强地提起精神表示兴趣。
      不是。真的。但报纸上没有登。一家制衣厂昨天早上失火,就在我哥家旁边,听说死了几十个人,我哥住的那幢楼都给烧掉半边,不过,他已经搬出去准备卖房呢。房子还没有卖掉呢,这可算是损失了一大笔。好在人没事儿。维罗咧开嘴,对着小镜子仔细地抿了抿嘴,期望将没能涂匀的嘴角抹上点色彩。
      是吗?疙瘩扬起眉毛,惊讶地看看维罗,暂时将自己从忐忑犹豫的情绪中分离出来,我一点儿没听说呀?
      何止是你没听说。广播上报了,不过说得很含蓄,只是说失火,伤亡数目不清,估计惨重。维罗满意地放下了镜子,我漂亮吗?
      漂亮。疙瘩瞅瞅她,不解地摇摇头,怎么回事儿?
      不知道,原因还没查清楚吧。昨天各大医院都躺满了人。那是家台湾企业,用了不少童工,死的都是跑不动的小孩子。维罗咧着嘴残酷地笑了,一脸的无动于衷,没关系,出了事就有人管了,否则没人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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