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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茅盾文学奖]第6届-宗璞东藏记-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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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先父的死因? ” 碧初颤声问。雪妍站起来,说:“五婶知道了?”弗之说:
“收到讣告,只不知过世的原因。”雪妍道:“我常在考虑这事,想着见了你们怎
么说。”“照实说。”弗之抚着碧初的肩。雪妍清楚地说:“他老人家是自荆”众
人都站起,弗之重复道:“是自尽!”这正是他估计的。碧初泪落不止,桌子湿了
一大片。雪妍遂说了吕老人不肯出任伪职,敌人逼迫,乃以一死抗拒的情况。又说:
“家父参加办理后事,回来说吕老先生舍生取义,义薄云天,后辈学不到了。”说
着也流下泪来。碧初忽问:“那棺木呢?停在家里?”雪妍略一迟疑,说:“日本
人怕有假, 开棺验后, 运出火化了。”“烧了!”碧初反而不哭了,冷笑一声:
“倒也干净!”

    大家沉默半晌,雪妍哭道:“五叔五婶不知道,我爹爹他生不如死,出任华北
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主席了。”弗之、碧初一愣,碧初见她穿着藏青粗布旗袍,两手
捂住脸,手臂从宽大的衣袖中露出,真是骨瘦如柴,头发虽梳得平整,却如枯草般
干黄。心中难过,忙扶她坐下,只道:“好孩子,好孩子。”卫葑握住雪妍的手。
弗之在小屋内踱了几步,大声说:“京尧性格软弱,绝对应该和我们一起出来!”
他停了片刻转身,说:“老一辈的人过去了。还是说说我们自己的事吧。”碧初却
问赵莲秀等情况。雪妍说了,还说她带了吕香阁同行。碧初微惊,道:“带了香阁?
她在哪里?没有给你们惹事吗?”“惹事必有生事的土壤,”卫葑沉恩地说,“说
来话长,只能说个大概吧。”

    一时嵋和小娃跑上楼来,碧初打发他们在里间睡了。四个人挑灯长谈。

    卫葑于一九三七年七月逃出北平,先在河北一带游击队做点文书一类的事,入
秋后和一批抗日学生一起到延安。大家满怀爱国热情和革命抱负,觉得延安的天格
外蓝,延河的水格外清,走在街上穿着一色灰布制服的人都很亲。在招待所住了些
时,同来的人大都或工作或学习,分配了去处,只有卫葑,迟迟没有安排。熟人议
论,说卫葑已是教师,且是理科,在北平做过地下工作,必有合适的事。又过了些
时,组织上找他谈话,确定他任抗大文化教员。负责谈话的人叮嘱:“你不只教文
化,也要向工农兵学习。”当然了,卫葑十分同意。

    他的工作很忙,教的是相当于初中的数学。学员们自十六七岁到三四十岁不等。
有几个从长征路上过来的小鬼,十分聪明,虽没有上过几天学,领悟迅速。卫葑自
编了几套教材,给班上不同程度的学员。他并不觉得做这些事是大材小用,只觉自
己不会打枪种田,能间接起些作用也很好了。他很认真,几乎有一种神圣感,这些
学员将来都是部队中各级军官,是要打日本鬼子的!学生也很欢迎他,说他讲课明
白,没有架子。他的生活简单,头脑也尽量不去想复杂的事。过去的日子愈来愈淡
漠,只有雪妍的影子深刻在他心间。

    在各机关中,除了他已是助教,还有北平、上海、天津来的青年教师,大家不
免多在一起谈谈讲讲。有人戏称这几个人是教授俱乐部。一天晚上,几个人沿着延
河散步,谈论了一阵时事,因为消息少,可谈的也不多。一个上海人从口袋里掏出
几个枣子分给大家,不免说起吃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特别怀念的食物,北平来的怀
念涮羊肉和豆汁,上海来的怀念那极细极糯的一碗两个大汤团。说着说着,话题转
到当前他们每天往肚子里送的饭菜。一个说:“我们吃的是大灶,不知中灶、小灶
怎样。”一个说:“让你吃大灶,你就不要管别人。”那一个还说:“可我们已经
不是学生,也算各有专长,总该有点区别吧。”一位上海来的丁老师说:“吃什么
我倒不在乎,只是一律要向工农兵学习,大会小会检查思想,有点受不了。我来这
里是要贡献自己的知识,不想这里最不尊重知识。”这话一出,大家忽然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一个天津来的文艺理论家说:“只有知识不行,得有正确的人生观、世
界观。也只有向工农兵学习,才能走正确的路。”老丁笑说:“你可知道列宁说过,
严重的问题在于教育农民?”话不投机,说了几句,也就散了。

    不想过了几天,老丁所在单位开批判会,吸收“教授俱乐部”的人参加,会的
内容是帮助老丁,教育老丁不要以为有点知识就趾高气扬,只有接受工农兵再教育
才是革命的路,抗日的路。批了一阵,有人提出教授俱乐部的问题,说这样的小圈
子对革命事业只能起腐蚀作用,“俱乐部成员”都听得一身冷汗。主席让卫葑发言,
卫葑敷衍了几句。又过了几天,老丁来找卫葑说要离开延安。虽没有明说,言下之
意是劝卫葑也作考虑。后来“俱乐部”又走了几个人。卫葑好几夜未能入睡,坐起
来思索,眼看着窑洞外的月光愈来愈浓,又愈来愈淡。他也认为不尊重知识是不对
的,但这一点迟早要改变。难得的是这里有一致的理想,除了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
近目标,还有建设人人平等的社会主义的远目标。他的物理学做不到。他还要再看
看。

    此后,卫葑不大和原来圈子的人来往了。倒是和学员们有时一起到田间劳动,
谈谈讲讲,颇为融洽。一天,他上完课,在树下一块大石头上给一个学员讲代数题,
有人朝他走来,拍拍他的肩,说:“是卫葑同志么?”卫葑站起来,见是在北平领
导他的老沈,不觉大喜。老沈在北平时在中国大学有学籍以掩护工作,看上去已是
三十多岁。卫葑曾和他有数次联系,最后听他安排完成了联络任务,逃出北平。老
沈微笑道:“我们见过几次的,我怕你不记得了。”遂说了现在的名字,那是最近
公布的管理机关事务的负责同志的名字。他们握手。老沈说:“我知道你是可靠的
同志。”他似乎对卫葑各方面都很了解,并没有问生活习惯不习惯等一般的话。卫
葑说:“如果能安排出时间,我想和你谈谈。”老沈道:“我找你。”说了几句时
局,便走开了。

    又过了几天,另一位负责同志找卫葑谈话,说无线电台需要技术人员,要调他
去,他是学物理的,可以用上自己的知识。卫葑忙声明他研究的是光学,并不懂无
线电,负责同志似信非信地看了他一眼,说堂堂的大学研究院毕业,不会弄个无线
电,岂不笑话,试试吧。卫葑想想确也不难,便答应了。当天搬家,搬到山坡高处,
这有些象征的意思,他升级了。安顿好行李,便去见台长。正好电台坏了,几个人
正在检修,说是已修了两天了,见他来,都很高兴。卫葑马上参加战斗,约用一个
小时,俱已修好。他很快熟悉了工作,提出一些新办法,电台得以长期正常运转,
向全国各地发出延安的声音。卫葑想起抗战初起时,他收听共产党的文告,传送各
家,心情何等紧张,何等兴奋!现在居然为正常转播消息出一点力,却不觉得怎样
激动。他还特别谨慎小心,绝不过问自己工作范围以外的事,并仍在抗大教几节课,
让自己对各方面都有些距离。

    当时各地来参加革命的青年不少,年轻人朝夕相处,难免有感情纠葛,有的发
展顺利,成为夫妻;有的不能成,又不能散,十分苦恼。有好几个女青年看上卫葑,
常来他的窑洞。卫葑很烦,用毛笔写了一张卫葑、凌雪妍结婚启事,那是三七年七
月北平各报刊登的,用木板做了一个框,装起来挂在墙上。但是纸上的雪妍威力不
大,还引人问个没完。卫葑原想雪妍受不了革命生活,这时生活较安定,便想无论
怎样,还是在一起好。

    一个傍晚,卫葑从抗大回来,路上迎面走来一个人。因在坡上,显得格外高大。
头发全向后梳,前额很宽,平静中显得十分威严。那人见卫葑走上来,问:“学生
子,做什么工作?”卫葑答了。那人又问:“需要介绍我自己吗?”“不需要,当
然认识您。”“那么,介绍你自己吧。从哪个城市来?”卫葑—一说了,不想那人
一听明仑大学,倒有点刮目相看的意思,紧接着问:“我问你一个人,不知可认识。
——孟樾,孟弗之,可认识?”卫葑很感意外,说明仑大学的人自然都知道孟先生。
对面的人说:“我倒是想找他谈谈,不谈别的,就谈《红楼梦》。”说着哈哈一笑,
走过卫葑身边,说:“把爱人接来嘛,何必当牛郎织女!”

    卫葑当时并未把这话当最高指示,仍在踌躇。有一天,李宇明忽然出现在他的
窑洞,才最后决定接雪妍来。

    李宇明常跑平津一带,任务是运输各种药物和生活必需品。新郎和伴郎见了面,
两人感慨地对望了片刻,宇明第一句话便说:“我到香粟斜街去过几次了。”接着
说了吕老人的死,凌京尧出任伪职的情况。卫葑说:“太老伯令人敬佩,凌某不离
开北平,这是必然的下常只是雪妍,雪妍怎么过!一定得接她出来!”

    “我去!”李宇明慷慨地说。

    于是,就有了“雪雪,你来!”的字条。过了好几个月,才到雪妍手上。

    雪妍把这几个字印在心上,销毁了那纸条。她和吕香阁随李宇明顺利地经过安
次县,又坐大车骑毛驴,到达一个偏僻的、三不管的小村。

    一路上,雪妍对一切都很镇定,对有些盘问不动声色地回答,对简单恶劣的食
住都无怨言。尤其是中途在一个小镇上,香阁病倒,在炕上躺了两天,不思饮食。
雪妍像一个真正的护士一样照顾她,高价买了一点白面为她做一碗面糊,洒一点盐、
香油和葱花,稍区别于浆糊,劝她无论如何吃下去。香阁吃了,有点精神,呜呜地
哭起来,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在北平不出来,在老家也没有受这样的罪。雪妍强
打精神耐心地收拾张罗。见锅里还有点面糊,让李宇明吃了,宇明觉得这是他一生
中最好吃的东西。

    上路时雇到一个小毛驴,雪妍让香阁骑,走了一阵,宇明建议轮换,雪妍还不
肯骑,香阁跳下来,硬扶雪妍上驴,轻轻说了一句:“卫太太,你是好人。”

    望着雪妍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宇明在心里说:“你是圣母。”

    走了两天,香阁完全好了。仍然对李宇明很殷勤,对雪妍也很照顾。她本是机
灵人,想做什么,自然能做好。但她不时流露出惊讶和失望,她提出“人往高处走”
的说法来讨论,不懂凌小姐——卫太太怎么能吃这样的苦。

    雪妍当然是凡人,环境对她是巨大的考验。她最不能忍受的是小店里小虫的骚
扰,还有就是无处下脚、甚至遮拦很少的厕所,眼泪有时禁不住夺眶而出,她只能
赶快拭去,不然会生冻疮。她并非不觉得苦,而是她的心能战胜这些苦。她是奔着
她的那一半,奔着团圆去的,也是奔着收拾破碎山河的理想去的。她不是凌京尧的
女儿,她是卫葑的妻子。那就意味着对农村粗糙的生活有一种强烈的同情。

    雪妍无法向香阁解释这些,有时说一些抗日的道理,似乎都是教条,香阁只撇
撇嘴,笑一笑,笑容仍旧璀然璨然。渐渐地,李宇明有些怀疑她去解放区是否合适。
她在机灵活泼之下,似乎有一种已经凝固的东西,不像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

    李宇明一直送她们到目的地——这个山坳里的小村。这里是转运站。宇明临别
时向雪妍交代了要注意的事,说香阁如不能去延安,想办法去后方也好。那天正下
大雪,天上地下一片白,雪妍送他到街口,有些担心这样的天气上路太难了。宇明
不能等,他已经耽误许多时间,为了卫葑和雪妍,也为了多增加一份力量。现在他
必须走,还有任务。只是下一段和雪妍同走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到,她要应付周围的
一切。不过雪妍让人放心,她这样聪明,这样勇敢,而且,——这样美。

    雪妍穿着路上买来的紫红色棉布小袄,站在雪地上,望着他。“多谢你,李宇
明。路上要多加小心,我也替卫葑说这句话。”她微笑,伸出手来告别。李宇明握
住这温柔的小手,忽然俯身,在手背上吻了一下。

    雪妍有些吃惊,并不见怪。她知道他们是多么苦,多么需要温情。说:“我知
道的,你是我们的真正的朋友。”

    “你不知道。”李宇明在心里说,微笑着向后退了一步,转身从山坳里走出去,
留下一串脚印,很快被不断飘下来的雪覆盖了。

    凌、吕二人在一户农家安身,等候卫葑下一步安排。这户农家姓王,有一对老
夫妇,儿子冬天出去跑小买卖。一个极矮的似乎没有发育好的媳妇,带着孙子拴柱,
每天在炕上纳鞋底。针脚匀净细密。雪妍很羡慕,说做一手好针线是一种美德。香
阁说:“那比识文断字容易多了。我也好些年不纳鞋底了。等到了地方,”——她
说着迟疑了一下,因不知道这地方在哪里——“我给您和卫先生各做一双鞋。”雪
妍说:“怕还要拜你为师呢。”媳妇做饭,雪妍常去帮忙或帮着照看孩子。香阁反
对,说:“咱们是给了钱的。问她见过这么多钱吗!”媳妇听见了,斜眼看了她一
眼,没有接茬。雪妍没有带一本书,虽有纸笔,也不敢写什么。帮忙做事,心里倒
觉舒畅些。还用粗线给孩子织背心,她心灵手不巧,凑和织起,给孩子穿上,王家
三个大人都很高兴。

    香阁不肯做事,每天出去串门,也可以说是在农村做调查研究。一天,媳妇对
雪妍低声说:“和你一起来的姑娘说你是地主家小姐,她是使唤丫头,这话可不好
埃”那时地主还未被批斗,但已经渐不时兴。雪妍忙道:“我家不是地主,是教书
的。再说我一人出来,和家里已经没有关系。”媳妇点头说:“知道,知道。你是
万里寻夫,家里不让出来,经过三击掌的,王宝钏似的。”后来雪妍婉转地要香阁
少串门,少说话。香阁收敛了几天,更变本加厉地走动。不只自己出去,还有些人
上门来找。王家人很觉讨厌,和雪妍说,最好和村长商量,换一家住才好。雪妍求
情再三,才勉强获准住下去。

    转眼年尽岁除。一天,雪妍在炕上呆坐,忽听门外有男子的声音,以为又是找
香阁的人,却听王家媳妇跑到院中,那人也进门了。媳妇催着拴柱叫爸爸,原来是
王家的儿子回来了。雪妍撩起权作窗帘的花布片,见王家儿子背着一个箩筐,手里
拿着一个拨浪鼓,递给拴柱。孩子拿着,歪着头迟疑了一下,张手要抱,那人抱起
儿子,口中叫着爹娘,在轻轻的鼓声中,和媳妇进屋。雪妍看得泪流满面,强忍着
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不久香阁回来,知道了便往北屋去看,就听见她有说有笑的,一会儿回屋来,
说王家高兴得不知怎样好了,打了二两酒,我还喝了半盅呢。又说王家儿子长得不
错,比他媳妇强多了。雪妍笑道,你倒是看得清楚。

    王家儿子名唤王一,起这样的名字无非是为了省事而不是为了深奥。自从他回
来,这院子变了许多。歪倒的墙修起来了,母鸡咯咯地很有精神。香阁也不大出门,
常帮着小王夫妇做这做那。雪妍整日枯坐,度日如年,只盼着有人来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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