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6届-宗璞东藏记-第17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常帮着小王夫妇做这做那。雪妍整日枯坐,度日如年,只盼着有人来接。
春天不知不觉来到山谷,村边的小河化出一个个圆洞,坡上垂下的冰凌一点一
点滴着水。雪妍暗自筹划,再过些时如果还不见人来接,便要离开这里去西安,再
设法联系。她和香阁商量,香阁一笑说:“怎么这么巧。我正盘算走呢。不过不是
和你一起,是和王一。王一带我走!”她很有几分得意,把头一扬,眼睛亮亮的。
雪妍先一愣,立刻镇定了,问他们怎样走法。香阁说她也不知道,反正有王一带着。
雪妍知道她无法管束香阁的行动,也不想求她,乃向王一打听路。王一指出可
以往西到山西,虽是一路大山很难走,却是安全。他很坦然地说香阁要和他一起走,
他们还往县城去贩货,不到山西。王一果然身材匀称,眉目端正,人很精明。北方
农民大概因有各民族混血,得到许多优点。当晚雪妍听见王一夫妻吵架,矮媳妇哭
诉:“你是中了邪了!哪有跑买卖带个女人的!你就不看看那是什么妖精!把我们
娘儿俩连咱的爹娘都能吃了!”王一很平静,只说人家让帮忙带一带,你多什么心!
雪妍听着,很替这小院中的几人担心。
香阁要自行其是,话已挑明。这几天对雪妍分外亲热,她的道理是,不知哪天
再见着,别让孟家人记恨我。抢着给雪妍端汤倒水,雪妍十分感动。叮嘱道:“你
路上虽有小王作伴,一切要自己小心,做事要合规矩。小王一家人,老的老,小的
小,要劝他回来。你还是往后方去找五婶最合适。”香阁应声道:“我不投奔他们
还投奔谁?”雪妍拿出一百五十元给她做盘费,她并不推让,伸手便接了。又问:
“那件紫红小祆您穿不着了,我穿走吧?”雪妍点头,看她拿针线笑吟吟地把钱缝
在衣襟里,心想以后自己一人留在这野谷山村,出什么事谁也不知道,真是心乱如
麻。
又过了几天,香阁对雪妍说:“村长请你去一趟,想是有什么消息了。”雪妍
急忙拣了一根柴禾拄着,走过短街上一摊摊泥水,去到村长家。村长诧异道:“没
有啊,没有找你。想是传错了。”雪妍忙赶回来,想问个究竟。不料还没有到门口,
就见矮媳妇在门前跳着脚哭,老王夫妻在劝。原来王一和吕香阁已经走了。
几个月无话,事情说来就来。第三天,村长忽然带了几个学生到王家,他们便
是李宇明安排和雪妍同行的伴,其中两个女学生是天津的,两个男学生是东北的。
“天无绝人之路。”雪妍想着,简直有点受不了久盼的希望来到眼前。
村长说开春了,敌人可能要扫荡,让他们快走。雪妍临行前给了王家一百元,
老夫妻千恩万谢,说除了嚼谷,还够他们的棺材本了。雪妍叮嘱要让拴柱念书。矮
媳妇哭着说:“各人是各人的事,我不怪你。”雪妍眼圈红了,他们都应该怪谁呢!
东北学生老邢知道路,果然是向西翻山到山西。当时的二战区属阎锡山管,那
里有招待站接待各方抗日力量,有长途汽车通往各个城镇。大家有这个目标,精神
振奋地告别了王村。路愈走愈难,愈走愈险,不只大石小石坑坑洼洼,还到处是水,
投宿时都成了半截泥人几。一个女学生脚上起了泡,红肿了,坐在路边哭。雪妍在
旁劝慰。老邢对雪妍说:“听说你是北平首富人家的掌上明珠,你倒不怕吃苦。”
雪妍微笑不答。第二天傍晚才上到山梁。见远处几个山场里一片片火光,把山都映
红了。看着看着,东北学生忽然叫道:“这是日本鬼子扫荡啊!那边着火的不是王
村么!”大家明白过来,也只有站着看的份儿,不知怎样才好。一个说,快走到根
据地吧,好早点参加抗日工作。雪妍想房东家的老小不知怎样。后来知道,这次敌
人突袭七个村庄,所到之处鸡犬不留,老王夫妇俱已遇难。只矮媳妇带着拴柱和村
人逃到山里,为王家留下一条根。
雪妍等紧赶慢赶走了十来天,到了一个市集,居然有几家饭铺,灯火暗淡,却
也令人感到温暖。东北学生说吃点热汤水吧。大家进屋来,一个学生见桌上摆了好
几个瓶子,拿起一闻,是醋,不由得大声说到了山西了!大家都拿着醋瓶又看又闻。
雪妍坐下来,觉得头昏眼花,连看醋瓶的力气也没有了。一会儿,觉得身边有人坐
下,离她很近。她勉强转脸看时,立刻揉揉眼睛,再仔细看,随即扑倒在那人肩上,
晕了过去。
是卫葑!卫葑来接她了。
卫葑在电台一段时间,工作出色。但不知哪儿出了毛病,台长对他颇存戒心。
背地里说,汉奸的女婿怎能留在如此重要的机构。不久老沈对卫葑说,晋西北开拓
根据地需要做宣传工作的人,你去吧,也可以锻炼自己。卫葑没有意见,想着雪妍
从山西那边来,正可以去接她。又过了几天,老沈说,有了新安排。现在解放区的
青年很多,有些可能仍适合在国统区工作。你原是明仑大学的教员,还到明仑,可
以在学校里扩大影响。他拍拍卫葑的肩,又说,这对你再合适不过,我都为你高兴!
并且同意他先往二战区接爱人,再往昆明。
卫葑和雪妍在昏黄的灯光下居然辨认出对方。老邢弄清原委,忙想办法给他们
找了一间房,让雪妍休息。雪妍醒来,见卫葑俯身看着自己,一手抚着她的头发。
两人明知这不是梦,却仍觉是在梦中,都用力握着对方的手。生怕稍一松开,一切
便会消失。
“五叔、五婶。”卫葑对弗之夫妇说,“我们到了一起,一切困苦都没有那么
严重了。”
大公鸡在院子里引颈而啼,猪们起来走动。天已亮了。
流不尽的芒河水
葑,我是在和你说话。这是近半年来我们第一次分开,你随庄先生送学生到邻
县去,今天已经是第九天了,我觉得是太久了。想想以前分开的日子,真不知怎么
忍受过来。
芒河的水很清,流淌疾徐有度,你发现吗?它愈靠近城流得愈慢。在这条河边,
我们终于有了一个家。站在家门前,可以看见这条在绿树间流动的河水,我们沿着
芒河走到龙尾村,找到了亲人,又沿着芒河找到了安家的地方。
见到庄先生和玳拉,你一定会描绘我们的新居。这小小的西厢房虽然破旧,却
足以蔽风雨。别忘了我们隔窗可见一畦彩色的花。那是邻居的邪花园”,米先生和
米太太是善良有趣的人。本来庄家希望我们住到西边去,那边有房子。其实落盐坡
很理想,离五婶又近。
你说我像一个持魔棒的仙女,使我们的小窝不断地变化。告诉你,在你离家的
这几天里,我们的家又在变。十几个凑来的煤油箱做成我们的床、桌、凳,现在还
有沙发!没想到吧?那只两面缺板的木箱铺上干包谷叶,盖上一块布,我坐着实在
舒服,像摇篮一样。可惜你坐不进,勉强坐进去怕就像上了夹板了。两只箱拼成的
桌,铺上米太太送的花桌布,打了绉边的,当中是一个大肚子瓦罐,挤满野花。你
回来一进门,一定会反复地说:“我们可爱的小窝!我们美丽的家!”葑,我们能
生活在自己的国土上,能自由地布置这一小块简陋的地方,在这充满苦难的世界里,
众多的不幸人之中,我们真是一对幸运的鸟儿。
该把新的生活告诉我的父母,可是我的父母在哪里?我已经从心上把他们挖去
了。那里便是一个巨大的、无法弥补的洞,盛满了血泪和苦涩。你有时拍拍我的头,
说,只管想他们,只管向他们诉说,血缘是割不断的。你是宽容的,大度的。我却
无法消除那尖锐的痛苦。
雪雪,你恨我么?听见爸爸呻吟么?
我听见爸爸在问。
我亲爱的父母,可怜的双亲埃我是雪雪,我不是亡国奴,我是自由的雪雪埃若
是还在北平家里,我大概不会工作。表面的舒适实际是个大樊笼。现在我要工作,
而且就要找到工作了。葑,你不为我自豪吗?这是我要告诉你的最重要的事。你走
的第二天,我去看五婶,遇见夏正思,他和萧先生一起过来走走,谈话间说起外文
系需要法文教员,夏正思除几门英文课外,还要教法文,他一直想找个人帮忙。他
随意问我,学过法文吗?我鼓起勇气,说“是的”。你知道爸爸认为那是最美的语
言,教我从小学的。中学毕业后,那两年在巴黎的生活,虽然上的学校并不严格,
也帮助了我。我们用法文谈话,谈了约半小时,我居然应付自如,要用的都想起来
了。夏先生高兴地问:“你喜欢诗吗?”“喜欢的,可是对我来说,已经太遥远。”
他说:“怎么会呢,诗,永远不会离开人的。”他念了一段缪赛的诗,“今晚,我
经过草原,/看见在小径上,/一朵花儿在颤抖,枯萎,/那是一朵苍白的野蔷薇。
/有一朵绿色的蓓蕾在它身旁,/在树枝上轻轻摇荡;/我看到一朵新的花在开放;
/最年轻就是最美丽:/人也是这样,永远日新月异。”问我谁是作者。我答了,
而且说出题目《八月之夜》。他和我握手,说:“我想你能胜任,我要推荐你!”
我多么幸运!
过了两天,我交了一篇作文,写的是落盐坡这个小村,许多想法都是嵋的,你
能想象吗?我用法文把它们表现出来,是那么合适,我自己送进城去,夏先生看了
很是赞赏,他领我去见系主任。他的名字似乎是王鼎一。王先生瘦瘦的,很严肃,
他说他要听夏先生的意见。夏先生对我挤挤眼。据说想要这个助教职位的不只我一
人。我想我是其中最少经验,功课最不好的,而且不是科班出身,可是我最有希望。
我就要是你的同事了。本来明仑不准夫妇同校,临时教课总是可以吧!
米太太送桌布来时还带有一块自烤的小蛋糕,当然给你留着。我们三人在院子
里谈话。他们的英语很流利,米先生还会法语,可惜我不会德语。对了,谈话时还
有一位,你一定猜到了,那就是柳。它蹲在地上,谁说话就看着谁,它的耳朵很有
表情,高兴时向后抿着,兴奋时就竖起来。如果它开口插话,我想大家都会认为本
该如此,而不会奇怪。
今天上午有飞机飞过,想来城里又有警报了。飞机过了,落盐坡还是这样安静,
似乎被世界遗忘了,只有小瀑布的水声传得格外远。这样艰难的岁月,这样困苦的
生活,遗忘倒是好事。
等你回来。煮糊了的稀饭,太咸太淡的菜蔬,对你都是最可口的,是吗?连青
菜都烧得咬不动,真是大本事!你说过的,是吗?
等你回来。看了几页夏先生借给的《巴黎圣母院》和邵可侣的法文课本,慢慢
靠近那已经非常遥远的情绪,至少不要让它再往远处飘去。幸亏我在念心理系时不
用功,倒是读了不少小说和诗。我缺乏严格的训练,我对夏先生说了。他笑笑,说:
“我发现了就会辞掉你。”
又是一天了。下午你就会回来。你猜刚刚我去做什么?我去洗衣服了。村口处
那一潭水!在王村如果有这样一潭水,大家该多么高兴。水很清,深处不能见底,
近岸处很浅,正好拿小板凳放在石头上,坐着洗东西。看着河水到这里变成一个小
瀑布落下来,真有意思。流水不断,就像生命延续没有尽头,我看着迸散的水花,
觉得它是活的。
一位大嫂摸摸我洗的东西,凑近了看,有些惊异,说:“粗布衣裳呵。”我说,
是了嘛,很舒服的。她想想说,逃难过来的,好东西带不出来呀。我说,好东西有
哪样用?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行了。她忽然眼圈红了,大滴眼泪落进水里,先用手
背又用湿衣服擦,我愣住了。她呜咽着说。“没得你的事。我们家的那个人在湖北
打仗打死了。”我真不知说什么好,只能说他是为国牺牲,我们都是靠他们,靠普
通的一兵一卒保护,不然的话,日本人横行,谁还能活!大嫂说:“我那人是排长,
一排的人都死了。我们村子有好几个呢。”想想又说,“怎么就会有这样的人,杀
别人,抢别人,你们的院子里的外国人,也是逃难出来的。”我无法对她讲什么。
我想,凭武力是绝对征服不了一个民族的。如果一个民族能被武力征服,那它本来
就不配生存。
芒河的水中,有汗水,泪水,也有流不回来的血水呵。
水花仍在迸散着,飞舞着,细细的水珠有时溅到我旁边的青石上。忽然想起那
故事,那咏雪的诗句“撒盐空中差可拟”,这水花有些像盐粒,所以这村子叫落盐
坡呢。其实说它像一小堆雪也可以,一小堆跌落的雪。落雪坡?落雪坡!
我站起来时,给小凳绊了一下。大嫂说,可得千万小心,这个潭深得没有底,
逼着龙江的。我想应该做一个栏杆,让洗衣人能扶祝不过现在谁能顾得上。有这水,
就算很好了。
你应该回来了。如果芒河的水能行船,来去可以省力多了。好在天并不热。你
路过龙尾村,会去看五叔他们么?我想你不会。不过也许有什么事需要去。你也不
会耽搁久的,是吗?我到院门外看那潭边的坡,没有一个人。你走到哪里了?
我对着满桌发黄的图纸写我的第一个教案。院门响了。你进门了,我不起身迎
你。等着你俯在耳边问:“写什么呢?我的雪雪。”
第四章
第一节
这是一九四O年五月的一个夜晚。
欧战爆发已有九个月了。英法对德宣而不战。德国占领东欧后,又向北欧进军。
它的得逞大大刺激了日本军国主义政权。军人们不再甘心于中国战场上的相持局面,
再次掀起战争狂热。春天,日寇以二十个师的兵力进攻枣阳、宜昌。这是自武汉会
战以来,最大的一次攻势。我军英勇抵抗,枣阳一战中,第五战区右集团总司令张
自忠壮烈牺牲。 宜昌距重庆仅约480公里,是重庆的门户,攻占宜昌,还可以之为
根据地,便于空袭重庆。宜昌于六月十四日陷落。我军在江陵、当阳、宜昌、荆门
外围严守,形成对峙局面。日寇又在华北推行囚笼政策,即以“铁路为柱,公路为
链,碉堡为锁”,目标是打击八路军根据地。战斗十分残酷。
这里用一些历史材料和数字,也许比空洞的描写更能给人清楚的印象。自五月
十八日至九月四日,日本空军对重庆、成都等重要城市进行了空前猛烈的大轰炸,
共出动飞机 4555架次,投弹 27107枚,计 2957吨。中国空军击落击伤日机 403架。
人民伤亡不计其数。
这是五月的一个夜晚,昆明的一个夜晚。
昆明不是日寇空袭的主要目标,但也承受着钢铁的倾泄。塞满了惊恐和劳累的
日日夜夜,丝毫没有影响这里知识的传授和人格的培育。夜晚皎洁的月光和温柔的
星光,更照亮着思想迸出的火花。
三三两两年轻人跑进新校舍大门。一个说,快点嘛!一个说,赶得上。一个衣
衫整洁、头发服帖的学生从门里出来,停住脚步问:“跑什么?白天还没有跑够!”
有人回答:“听庄先生讲时事。”又用手一指,“你就没有看见布告!”门边墙上
果然贴着一张小